又是一日晨起,洛阳轩里村苏家院落里天一亮就开始忙活。
看到苏虎、苏厉皆在收拾耧具、锄头,苏代有点儿纳闷,看向苏虎道:“阿大,地都锄过一遍了,今儿做啥?”
苏虎应道:“伊水边你哥新垦的那块地!”
“咦,不是锄过了吗?”
“是锄过了,”苏虎白他一眼,“可你锄净了吗?你没看到的小草不会再长大吗?”
苏代嘟哝:“哪有田里不让长一根草的?”
苏虎的脸阴起来,正要责备他,苏姚氏从灶房里走出来,急切说道:“他大呀,秦儿咋还没回来呢?这都半个多月了!”
苏虎恨恨道:“偷懒去了!”
“他大呀,”苏姚氏为爱子辩护,“秦儿从不偷懒呀,干啥都是出死力的!”
苏虎剜她一眼,喘着粗气:“死力个屁!他这样儿,还不是你个老乞婆宠出来的?”
“好了好了,”苏姚氏赔笑,“都怪我,待会儿给你熬碗顺气汤喝喝!”
苏虎没有理她,转对苏代道:“代儿,去,寻那鳖货回来!”
“阿大,庄稼差不多锄完了,地里也没啥大活,叫我二哥回来做啥哩?”
苏虎眼一瞪:“叫他回来白吃饭,成不?”
“代儿,”苏姚氏小声嗔怪道,“叫你去你就快去,对答个啥?”
苏代冲她龇牙一笑,扬扬手:“去喽!”就跑出门去。
鬼谷子心中有事,怕童子走不久长,就在入衢道后雇了驷马驿车,一路乘至虎牢关。
过关之后,鬼谷子不急了,让童子扛起招幡,优哉游哉,于次日迎黑赶到洛阳郊外。
将到洛阳时,童子一步一扭,显得吃力。
鬼谷子冲他笑道:“小子,走不动喽?”
童子小嘴一噘:“谁才走不动哩!”
“那你扭来扭去,扭什么呢?”
童子面露苦相:“左脚打了个泡,疼哩!”
“不是给你挑掉了吗?”
“又打了一个!”
“呵呵呵,你小子,待在山里,你觉得憋气,这下到山外了,好玩不?”
“先生,”童子答非所问,“您说天黑之前能到洛阳,天就要黑了,咋还没看到呢?”
“寻个高处就看见了!”
童子眼珠子四下一转,用幡子一指:“前面就有一个,还有房子哩!”说完,也不顾脚下疼痛,“噌噌”跑去。
童子一路跑到坡顶,看到一座庙宇,庙门关着。童子极目远眺,果然隐约看到洛阳的城墙与城门楼。
“先生,”童子指着城墙,兴奋叫道,“看到了,是道墙,就在前面,没多远!”
鬼谷子跟着也走上来,望望远处的洛阳城,又转向庙宇,见门楣上写着“轩辕庙”三字,转对童子说道:“小子,看来你是走不动了,这地儿不错,今儿就在这儿歇脚儿!”
“好哩!”童子上前就推院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童子走进院中,见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正殿大门敞开,便扭头道:“先生,有人住呢!”
“哦?”鬼谷子也走进来,四下打量几眼,走进殿门。
大殿里,苏秦端坐于地,一扇殿门做几案,挥笔如飞,正在往简上抄写。由于天色渐黑,苏秦的眼睛快要凑到几案上了。
许是过于专注,苏秦对来人视若无睹。
土庙没有偏殿,只有正殿三间,中无隔墙,左右两根粗柱撑着屋顶,甚是空荡。正堂靠墙处坐着一尊泥塑的轩辕帝,面前摆着少许供品。
鬼谷子携童子在轩辕帝前跪下,拜过三拜。
童子的目光依旧盯在苏秦身上,小声强调:“先生,已经有人住了!”
“他住他的,你歇你的嘛!”
“好咧!”童子应过,将旗幡靠在柱子上,“噌噌”走到院中,抱来许多干草,在东侧麻利地铺出两个软榻。
鬼谷子走过去,在软榻上坐下。
苏秦已经不抄了,坐在那儿,既不看他们,也不与他们说话,两手一下接一下地刮着什么。
鬼谷子的一双老眼落在苏秦身上。
童子忙活完毕,终是忍不住好奇,蹑手蹑脚地走近苏秦,在他前面蹲下。
天色黑定了。童子睁大眼睛方才看清,苏秦正用一把小刀聚精会神地刮着一柄木剑,每刮几下,还用一块破布擦几下,像是在抛光。一把木制剑鞘摆在旁边。
木剑本是儿童玩具。童子心里痒痒的,看有一时,见他仍旧一言不发,一门心思只在刮磨,终于忍耐不住,伸手去摸旁边的剑鞘。
说时迟,那时快,苏秦陡然出手,迅速将剑鞘拿起,瞪他一眼,见对方是个孩子,遂将剑鞘移至膝上,朝童子咧嘴一笑,算是致歉,依旧刮擦他的木剑。
苏秦的过激反应使童子大吃一惊。见他发笑,童子知他并无敌意,正要问个明白,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有人敲门。
童子起身开门,见是一个跟那人差不多高下、差不多相貌的小伙子。
小伙子见是童子,怔了。
童子问道:“你找谁?”
小伙子应道:“找我二哥!”
是苏代。
“哦,知道了。”童子朝殿里一指,“在呢!”
苏代走进殿门,见到果是苏秦,惊喜道:“二哥,我在城里寻你一整天了,直到迎黑才打听出你住这里!”
苏秦头也不抬,依旧在刮他的木剑。
“二哥,阿大要你回去呢!你出来有些日子了,娘也想你哩!”
苏秦不作声,只是埋头刮他的木剑。
“二哥呀,”苏代急了,“你就死了这个心吧!阿大说了,富贵是好,可富贵不是咱庄稼人的!咱庄稼人是啥?是苍头,是臣仆,生就下田干活的命,咋能跟富贵人比哩?阿大还说,人家富贵人打小就习六艺,就读诗,就知礼,可咱呢?打懂事起,就晓得种地!”
苏代一口一个阿大,苏秦听得烦躁,朝他白一眼,起身,将刀具收起,将木剑小心翼翼地插入剑鞘,将抄好的竹简码齐,拔腿朝门外走去。
苏代一愣,紧跟出去。
童子追到庙门口,见兄弟二人已经一前一后走下台阶,走向山下。
童子回到殿里,颇为不解地对鬼谷子道:“先生,山外真是怪人多呀,你看那人,已经是个大人了,还玩木剑!人家对他说话,他一句也不应!”
鬼谷子瞄一眼苏秦所抄的竹简,转对童子道:“看看他的竹简,抄的什么?”
童子走过去,瞧一眼竹简:“是《易》!”
《易》不是寻常人可以读的,鬼谷子淡淡一笑:“呵呵呵,让你说对了,是个怪人。”
天色黑定,苏家中堂里焕然一新,几案漆光闪闪,几盏烛光照得满堂透亮。
苏虎走到里间,弄来一只高凳,站上去,从棚架上取下一个锦绸包裹,仔细解开,现出一个匾额,上刻“天道酬勤”四字。
苏虎小心翼翼地将匾额搬到中堂,在墙上悬好,退至远处端详有顷,觉得满意了,又从几案下面的抽屉中取出列祖列宗的牌位,依序摆好。
见一切布置停当,苏虎大步走到院中,拿回几根剥光皮的荆条,摆在显眼位置。
苏虎刚刚摆好,苏姚氏走进来,打眼一看,吃一惊道:“他大,又不是逢年过节,咋又摆弄起这些物事哩?”
苏虎白她一眼:“不是叫你杀只鸡吗,鸡呢?”
“在锅里煮着呢!”苏姚氏小声嘟哝,“他大,你这是为啥哩?”
“为你的那个二小子!”苏虎没好气地应道,“我算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根本没往庄稼上放!”
听到是为这事儿,苏姚氏心疼起那只鸡来:“你个糟老头子呀,好端端的下蛋鸡,你怎么能……”眼睛落在荆条上,吃了一大惊,放软声音,半是恳求:“他大,你……你想咋的?”
“咋的?”苏虎气呼呼地吼道,“就让他跪在列祖列宗跟前,对天子赐的锦匾起个毒誓!”
苏姚氏嘟哝道:“都是自家骨肉,起啥毒誓哩?”
“不让他起毒誓,他就不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也就不会老老实实地伺候庄稼!”
“起誓就起誓,你弄荆条做啥?”
“让他长点儿记性!”
苏姚氏急得直跺脚:“老天呀……”
“去去去,”苏虎横她一眼,“别在这儿啰唆,看看鸡煮熟没?”
苏姚氏给他一个白眼:“他阿嫂在煮哩!火候不到,急死也是白搭!”
“那你就到村口看看那个鳖货回来没?”
“晓得了!”苏姚氏没好气地应一声,抬腿走出。
苏姚氏刚到村口,就见两个黑影晃晃悠悠地走过来,紧忙招手叫道:“是秦儿吗?”
说话间,苏秦已经走到跟前,头低着:“嗯!”
“秦儿呀,你总算是回来了,把娘想死哩!”
苏秦仍旧低头。
“秦儿呀,”苏姚氏急切地叮嘱,“待会儿到家了,该认错时你就认个错,千万不能与你阿大犟嘴!”
见母亲话中有话,苏代惊讶道:“娘,咋哩?”
“你阿大在摆中堂哩!”
苏代心中一震:“摆啥中堂?”
“教训你二哥呀!”苏姚氏半是责怪道,“老头子让鬼迷了,又是洗又是涮,从后晌一直倒腾到这辰光,又让我杀了只下蛋鸡,我还以为是来了啥个稀奇客哩,没想到是……”
“二哥,”苏代转对苏秦,“要是这样,你还是别回去了吧!”
“我……你……”苏秦看下苏代,又看向苏姚氏。
“我编个谎儿,就说没有寻到你!”
苏秦连连点头,在他肩上重重一按,朝苏姚氏鞠个大躬,一个转身,大踏步走了。
望着苏秦远去的背影,苏代眼珠子一转,对苏姚氏道:“娘,我先回,你过会儿再跟上,就装作没见到我!”
苏代大步流星地回到家里,远远看到苏虎守在院门口,忙迎上去:“阿大,我回来了!”
“咦,人呢?”苏虎看向后面。
“阿大,别看了,”苏代做出个苦脸,“我在洛阳城里寻了个遍,连一个影儿也没看到!”
苏虎蒙了。
“咦,阿大,家里来稀客了?”苏代装作不知,大步走向中堂,见鸡已摆好,香也燃起,苏厉已在堂前跪着。
“稀你娘个脚!”苏虎这也回过神来,眼睛一横,冲他吼道,“你个白吃饭的,洛阳也就屁大个地方,他能飞到天上去?”
“阿大呀,”苏代做了个鬼脸,“是天子之都啊,不能带脏字!”
苏虎自知失言,呼哧呼哧喘会儿粗气:“这个逆子,气死我了!”
说话中,苏姚氏也走回来,见苏虎气得面红耳赤,假作不知:“咦,代儿,你啥时候回来了?”
苏代看向她,做个怪脸:“娘,我刚到家!”
“你二哥呢?”
“没找到呀。”
“他大呀,”苏姚氏转对苏虎,轻叹一口气,“秦儿这辰光还没回来,你看这……”
苏虎呼哧呼哧又喘几口,黑起脸,气冲冲地走到院外去了。
“厉儿呀,”看着他的背影,苏姚氏偷偷乐了,小声对苏厉道,“你也起来吧,先把东西收起来,等秦儿回来了再摆!”
“行。”苏厉应过一声,爬起来收拾中堂。
翌日晨起,天刚麻麻亮,苏秦就拿起扫把打扫庙院。里里外外全扫一遍,苏秦将殿门安到门框上,又将捆好的竹简挑在肩上,“咯吱咯吱”地出庙去了。
童子看着他做完这一切,走出庙门,方才小声道:“先生,那人走了!”
“小子,你想一直守在这个庙里吗?”
童子摇头。
“那就跟着他呀!”鬼谷子朝庙门外努嘴。
童子紧忙拿起幡子,跟出庙去。鬼谷子优哉游哉,跟在后面。
将近午时,烈日炎炎。
苏家谷田里,苏虎、苏厉、苏代父子三人仍在劳作,挥汗如雨。
正干活中,苏虎冷不丁放下锄头,望着苏代道:“代儿,昨日去王城,看到啥热闹了?”
“嘻嘻,”苏代亦停下锄头,“阿大呀,您咋也问这个哩?”
苏虎脸一虎:“问你啥你就说啥,打啥岔哩?”
“是是是,”苏代连连点头,“要说热闹,大着哩。秦国、魏国,还有燕国,三国都派使臣来聘娶长公主,满城人都在议论呢!”
“唉,”苏虎吸一口气,低头忖道,“近来只顾忙活庄稼了,这么桩大喜事儿,竟是一丝儿不知!”眉头一紧:“怪道那小子没有魂哩,莫不是他……思春了?”豁然开朗:“嗯,定是这般了。这小子前年就已入冠,我在他这年龄,早为人父了!嗯,是了,若是有个媳妇守着,他没准儿就收心哩……”越想越觉得理顺,便将锄头搭在肩上,转对二子:“你俩慢慢锄,我有个事儿,得回去一趟!”说完,大步走了。
苏虎走进自家宅院,将锄头靠在墙上,动作极大。
苏姚氏正与苏厉妻在院子里拧被单,一人握住一头,使劲拧水。
“他娘,”苏虎看向苏姚氏,“过会儿再拧,先到鸡棚、鸭舍抓只鸡、逮只鸭!”
“他大,你……”苏姚氏吃惊地望向他,“这又是干啥哩?鸡、鸭都在生着蛋哪!”
苏虎白她一眼:“要你去,你就去,啰唆个啥?”
苏姚氏嘟囔几声,放下手中活计,与苏厉妻一道走到后院,不一会儿,一人拎只鸡,一人抱只鸭,回到院里。
将鸡鸭放下,苏姚氏心疼不已,抱怨的眼神凝视苏虎,嘴唇动几下,似要说句什么,又止住。
苏虎没有理她,自去寻来两根绳子,将鸡、鸭的腿绑上,一手提溜一只,大步出门,走向位于村西头的媒婆麻姑家。
苏虎站在柴扉外面,大声叫道:“大妹子,在家不?”
麻姑听到喊声,系着围裙从灶间里走出,见是苏虎,夸张地嚷道:“天麻麻亮听见几只喜鹊儿喳喳喳叫,妹子就琢磨有稀客,这不,老哥儿说到就到了嗬!”扬扬白乎乎的手,“这在和面哩,我就不沾手了,老哥自己开门,院子里坐!”
“好哩!”苏虎推开柴扉,走进院子,将鸡、鸭放到地上。
麻姑扫一眼仍在扑腾的鸡、鸭,明知故问道:“老哥儿呀,恁忙的天,你不下田干活,绑着这俩小东西来妹子这儿,想干啥哩?”
“呵呵呵,还能干啥?给大妹子补补身子呀!”
麻姑也不客套,开门见山:“老哥儿呀,直说吧,是哪个?”
“托大妹子的福,老大已经结亲,这该老二了!”
“唉,老哥儿呀,”麻姑长叹一声,瞄一眼鸡鸭,“这鸡这鸭,你还是拎回去吧,妹子消受不起哩!”
苏虎略显惊讶:“咋哩?”
“还能咋哩?”麻姑出口如发连弩,“要是为你家三公子跑个腿儿,大妹子二话不说,可这位老二,说话口吃不说,走路也不拿正眼瞧人,一天到晚心儿不在肝儿上,看着就让人揪心哪!”
见她将话说得这么直接,好面子的苏虎面现不悦:“听说东庄有个少条腿的,大妹子都给玉成好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