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袭占魏国河西的消息传到临淄,齐威公震惊了,当即召来田辟疆、田婴与邹忌三人谋议。
“嘿,”齐威公看向田辟疆,摇头苦笑道,“万没想到,这个嬴渠梁,还有魏罃,寡人还真是高瞧他们了!”
“公父,”田辟疆倒是兴奋,“秦争河西,对我们最是有利!以儿臣之见,公父可趁龙贾所部回救河西的良机,旨令田将军与魏卬决战,将屠平阳的那窝禽兽灭了!”
齐威公嘴角撇出诡秘一笑:“若是灭了,好戏也就看不成了!”
邹忌听得明白,拱手道:“君上圣明!”
“田婴,”齐威公看向田婴,“你这就到田将军帐下,坐等魏使议和!”
“如何议法,请君上明示!”
齐威公吐出二字:“宋国!”
卫地衢道上,一行车马有条不紊地走着,旗号上打着“使”“陈”“魏”等字,共是十几辆车,几十名武卒及随员。
将近申时,戚光走到陈轸车边,敲窗说道:“主公,过平阳了,要不要赶急点儿,在天黑之前抵达帝丘?”
窗子没开,只飘出陈轸的声音:“着急去帝丘道歉吗?”
“这……”戚光怔了,“不到帝丘,去哪儿?”
“上将军大帐!”
“好咧!”戚光应一声,匆匆去了。
与帝丘相比,魏军营帐就近多了,待申时过去,使团已至辕门。闻听陈轸到来,公子卬迎至辕门。
进入中军大帐,陈轸的屁股一落客席,就长叹一口气,直抒胸臆:“唉,没想到玩蛇的竟然让蛇咬了!”
“哼,”公子卬一拳震几,“公孙鞅那龟孙,待在下河西擒住他时,看不活剥了他!”
“不能全怪公孙鞅呀,”陈轸不无懊悔道,“也怪我们过于轻信了。不过,公孙鞅这人也够无耻的,称得上天下第一无信、无赖之人,讲起来天花乱坠,做起来毫无君子气度!还有秦公,即使口说无凭,但他签下的契约呢?墨迹未干哪!难道他就不怕史家?”
“什么史家不史家的!”公子卬恨道,“对不讲诚信之人,本公子只有一个字——打!”
“闹到这般境地,不打也得打呀!”
“卫国这儿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在下就是求和来的!”
听到“求和”二字,公子卬仰面长啸一声:“闷杀我也!”
“比起下官来,上将军只是小闷而已!”陈轸感慨道。
“咦,你闷什么?”
“鸟起早为食,人摸黑为利,下官虽不图利,却也得在乎个虚名,是不?这些年来下官忙前忙后,本想利用秦人谋齐,东争泗下,在王上跟前立个功业,图个进取,能在老白圭留下的席位上坐上几日,不想这却……”陈轸再出一声苦笑,“里外不是人了!”
公子卬颇为不屑:“虚名算个屁,本公子就想痛痛快快地打个大仗!好不容易熬到与田忌决战,却又让狗日的秦人搅了!”
“上将军若想打仗,马上就可遂愿。比起齐人来,与秦人之战才叫痛快!”
“是哩!”公子卬一拳擂于几上,“在下明日就回安邑,向父王请战!”
“上将军莫急!”
“为什么?”
“先帮下官一个小忙,上将军再走不迟!”
“说吧,怎么帮?”
“王上使在下主持和谈,这般情势,在下心里有些发虚。有上将军在,好歹也给下官一点儿底气!”
“怎么和谈?”
“委曲求全的事,自然是下官来做,上将军能在一边帮我壮壮胆就成!”
“成!”公子卬大包大揽。
与三国的仗虽没打起来,但事儿是魏国挑的,魏先求和,不败也是败了。败军难使,要想不辱使命,还真是个难事儿。
陈轸左想右想,决定先从卫国破局。
翌日上午,陈轸使专车请出卫室公叔老太师,引他先在大魏武卒的军营里巡视一周,继而请至公子卬的中军帐,舞乐伺候,虚礼备至。
“公叔呀,”陈轸连连拱手,不无遗憾道,“多年来魏、卫睦邻而居,没有任何隔阂,在下真没想到今年竟发生这等事儿。我王南面,原本是针对齐人的,与卫人并无瓜葛,没想到卫公竟然……跟齐人闹到一块儿,唉!”
“唉,”老太师长叹一声,“不瞒上卿,是君上误听了孙机的蛊惑!”
“哦?”
“孙机祖上是兵家,好战,君上原本是要去逢泽的,老朽及朝臣也都主张他去,只有孙机一人反对。君上一时着迷,听信了孙机,方才酿成卫国百年来的最大惨剧。”
“哦,”陈轸大为惋惜,“要是在下早知此情,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是哩,”太师接道,“平阳失陷后,孙机急了,亲去临淄求来齐兵,没想到齐人按兵不动,要不是秦人……”顿住,摇头。
“公叔可知齐人为何按兵不动吗?”陈轸紧盯住他。
“老朽不知。”
“理由有三!”
“老朽愿闻其详!”
“其一是,齐人出兵,压根儿就不想真打,不过是给孙相国一个面子。孙相国表面为卫室效力,实则是齐人。齐人回娘家求救,娘家人总不能不理吧?”
“嗯,”老太师点头应道,“上卿所言甚是!其二呢?”
“其二是,”陈轸看一下主位上威风凛凛的公子卬,“近六十年来,齐魏交战不下十次,老太师可曾见过齐师胜过大魏武卒吗?”
老太师长吸一口气。
“这其三嘛,”陈轸指向西边,“齐人不敢在沙场上较量,只好使出卑劣手段,暗结秦人袭我河西。我王震怒,已诏命龙将军回援河西,待收拾完秦人,再回来与齐人算总账!”
“这……”老太师额头渗汗,看向公子卬,“上将军不去河西了?”
“上将军,”陈轸转对公子卬道,“公叔问您去不去河西?”
“这个要看卫公!”公子卬两眼逼盯老太师,给出凶相。
“看卫公?这……”老太师吃一大惊。
“呵呵呵,”陈轸笑出几声,解释道,“上将军之意是,如果卫公不糊涂,不扯东扯西,不跟在齐人的屁股后面亦步亦趋,上将军就会撤兵,由在下签订睦邻盟约。如果卫公坚持糊涂,上将军也就只好留在这里,陪卫公玩下去!”
“老朽晓得。”太师连连点头。
“公叔呀,”陈轸放低声音,“在下奉魏王使命赴卫,谁也不见,先请见公叔您,就是晓得公叔是个明白人,想请公叔捎给卫公一句话,魏、卫一体,魏室原本不想成为卫室的冤家,烦请公叔劝劝卫公,齐国与魏国孰轻孰重,让他好好掂量掂量,不要再听一个齐人的唠叨,跟在齐公的屁股后面亦步亦趋,否则,事情再闹下去,在大魏武卒面前替齐人挡枪,吃亏的只能是卫人哪!”
“老朽晓得……”太师掏出丝绢擦汗。
卫宫太庙的主殿里,卫成公、公叔及公室子弟无不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四周寂静,唯有卫成公时而絮絮叨叨,时而掩面而泣,谁也听不清他在说道什么。
太庙令召来大巫祝,悄问:“战争结束,魏人议和,这是件大喜事儿,君上为何悲伤?他在说些什么呢?”
大巫祝应道:“君上是喜极而泣,在向先祖之灵彰功哩。”
太庙令嘘出一口气。
诉有小半个时辰,卫成公总算述完,拭把泪,转对内臣道:“摆驾,相国府。”
一行人马在卫士们的前呼后拥下来到相国府,扑面而来的是披麻戴孝,哀乐声声的场景,府中正在大办丧事。
老太师愕然:“不会是孙相国他……”看向成公。
卫成公也是惶惑,急切下车,直进院门。
孙机、孙宾闻报迎出,皆披麻戴孝。
见老孙机在,卫成公重重地嘘出一口气。
“君上,太师……”孙机拱手道。
卫成公看向院中,见并排列着六具棺木,四具大的,两具小的,打个惊怔:“这……”看向孙机。
“回奏君上,”孙机语气伤感,“战事结束了,臣得些闲暇,”指向棺木,“想把孩子们送回老家去。”
“是……齐地的甄邑吗?”
“正是。臣想让孩子们魂归故土。”
“唉,也好。”卫成公抹把泪,转对内臣,“孙氏一门坚守平阳,尽忠报国,功业盖世,可歌可泣,欶封孙机为平阳君,食邑平阳!”
孙机跪地,叩首:“臣叩谢君上,臣斗胆奏请君上收回成命!”
卫成公愕然:“老爱卿?”
“臣行将就木,不求封赏,只想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恳请君上恩准!”
“这这这……”卫成公急了,连连摆手,“这可不行!老爱卿乃寡人背脊,若无爱卿在侧,寡人就会寝食难安,六神无主!”
“是君上高看老臣了!”
“孙将军,”卫成公捋须有顷,看向孙宾,“你一家多口皆为平阳殉国,这个封号还有封邑,寡人就授给你了!”
孙宾叩首:“末将叩谢君上隆恩!末将斗胆祈请君上收回成命!”
“这……”卫成公看向太师。
太师淡淡道:“平阳是个死地。君上将死地封给功臣,功臣怎么能受呢?”
卫成公恍然有悟,将目光移向孙宾:“是寡人的错!孙将军,寡人改将楚丘封赏于你,如何?”
孙宾再次叩首婉拒:“末将不受,是末将不配受,无关死地活地!”
“哦?孙将军不配受,何人配受?”
“与魏之战,尽忠报国、可歌可泣的殉国将士数以万计,末将不敢贪受!叩请君上将平阳封赏给为平阳死难的万千将士和罹难百姓!”
“这……”卫成公面露难色,“他们已经殉国了!”
“他们或有后人和家人。”
“准爱卿所请!”卫成公略一沉思,转对内臣,“拟旨,凡是在平阳、楚丘、帝丘殉国的将士遗属,可领平阳无主良田一井,房屋一舍!封孙宾为平阳郡守,督行此旨!”
孙宾叩首,朗声应道:“末将受命!末将代所有殉国将士及罹难百姓叩谢君上隆恩!”
卫成公看向孙机:“孙爱卿,寡人寻您不为封赏,是有大事相商!”
“君上,”孙机指下棺材,“此地不宜谈论国事,老臣请进宫城面议!”
君臣当下赶往卫宫,卫成公直入正题,看向孙机与老太师:“秦人攻打河西,魏罃顶不住了,使陈轸前来求和,公叔,老相国,咱们议议,怎么个和法为好?”
“回禀君上,”老太师拱手道,“臣以为,魏势虽衰,但于弱卫而言,仍是巨兽,且就卧在家门口,随时都可打过来。无论从哪个角度,我们都不宜与魏硬争。魏人前来求和,于我等是个难得的机遇,是以臣主张议和,再签订睦邻盟约!”
卫成公看向孙机:“孙相国意下如何?”
“太师所言甚是,”孙机拱手应道,“臣同意议和,但怎么议,得讲个章法。”
“怎么个讲法?”
孙机情绪激动,振振有词:“魏人无端伐我,毁我城池,屠我臣民,犯下的暴行禽兽不如,因而我等不可轻易议和,须与魏人订立永不犯境盟约,昭示天下,魏人须对我臣民的损毁予以赔偿。”
卫成公轻叹一声:“唉,这个怕是难哪!”
“君上,‘多行不义,必自毙’。魏人恶行已致天人共怒,秦人攻其西,齐、赵、韩伐其东,魏势再强,首尾不能两顾,情势利我而不利于魏,此时我等若不争,将失天赐良机,君上恐追悔莫及。再说,卫人数万将士、臣民的鲜血也不能白流啊!”
“敢问相国,”老太师转对孙机,“秦魏相争,如果魏人打赢了呢?”
“回禀太师,秦魏之战,魏人必败!”
“尚未开战,相国如何断定魏国必败?”
“臣以为,”孙机语气坚定,“古往今来,决定胜负者,天道民心。魏无德称王,无端凌弱,屠城淫乱,失道于天下,若胜,不合天理。”
“好吧,”卫成公点头,“就依老相国所讲。老相国,你来筹备,将所有损毁之物造册,交给魏使。”
孙机拱手:“臣领旨!”
得知孙机欲将战争损毁物资造册,要求赔偿,陈轸冷冷一笑,将所带金子分作三箱,使戚光拿了一箱,径奔赵军大帐,被赵军主将、赵相奉阳君迎进帐中。
虚礼见过,陈轸击掌,戚光走进,将一只礼箱摆在帐中。
陈轸打开礼箱,指着箱中黄金,对主将奉阳君笑道:“相国大人,区区薄礼是我王特意犒劳相国的,望相国不弃!”
“哈哈哈哈,”奉阳君长笑数声,“魏侯的大礼,本相怎能推拒呢?”转对军尉,“喂,小子,验个色儿,过个秤儿!”
军尉夸张地过秤,朗声报道:“禀报相国,是足金,重三十三镒!”
“才三十三镒?”奉阳君敛起笑,看向陈轸,“传闻魏侯是个有钱的主儿,这也未免太小气了吧?”
“呵呵呵,”陈轸拱手,“让相国讲到了,我王向来是个慷慨的人,这点儿黄物不过是个见面礼而已!”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只要相国率先退兵,我王另有大礼相赠!”
“哦?”奉阳君急问,“什么大礼?”
“卫国!”
“卫国?”奉阳君略顿一下,笑道,“呵呵呵,如果本相的胃口比这个再大一点儿呢?”
“哦?”陈轸凑近,“相国还想要什么?”
奉阳君身子前倾,眼睛发亮,一字一顿:“中山!”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阵长笑,“本使临行时,特别问过中山之事,我王吩咐,中山之事,自有中山君操心!”
“痛快!”奉阳君击掌道,“本相这就撤军!”
从赵营出来,陈轸径奔韩军大帐,同样向韩军主将申不害送上装满三十三镒足金的礼箱,外加耳语一番。
“卫国?”申不害不可置信地盯住陈轸。
陈轸点头。
“可是你家君上之意?”
“正是。相比卫地,魏国更加看重河西!”
“嗯,”申不害微微点头,“这倒也是。”
“不过,”陈轸直盯申不害,“在下也有一请!”
“请讲!”
“相国率先撤军!”
“明日凌晨即撤,晚否?”申不害微微一笑。
“痛快!”陈轸轻轻鼓掌。
“上卿的这只箱子,在下也就不客气了!”申不害示意守候在侧的军尉。
军尉提起礼箱,大步走向帐后。
齐军大帐里,田忌正在审看地图,上大夫田婴匆匆进来。
“什么情况?”田忌抬头问道。
“回禀主将,”田婴应道,“韩军、赵军于今日凌晨全部撤走!”
“哦?”田忌吃一惊道,“不会是得到魏人的好处了吧?”
“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陈轸今日或来我营!”
话音刚落,守值辕门的军尉飞跑过来,跪叩:“报,魏国特使陈轸求见!”
“嘿,”田忌笑道,“说到就到了呀。”
“主将晓得如何对付这家伙吗?”
“搞外务你在行,说吧,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