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立,”公孙衍冷笑一声,“兵法有云:‘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今日之事,莫说是吕将军,纵使君上亲临,也救不了你!”看向刀斧手,朗声发令,“刀斧手,承剑!”
“喏!”两名刀斧手异口同声地应过一声,走上来,跪地承剑。
公孙衍提高声音:“行刑!”
两名刀斧手大步走到赵立身边,解开绑缚,按他跪地。
赵立气焰不再,带着哭腔:“公孙将军,末……末将冤……冤枉啊!”
公孙衍看向他,目光鄙夷:“你有何冤枉?”
“公孙将军,”赵立哭丧起脸,半是求饶,半是解释,“末将换防那日,陈上卿奉王命出使秦国,路过此关,嘱托末将说,秦魏已经盟约睦邻,结作姻亲,是一家人了,大可不必彼此设防。陈上卿是王上特使,上卿的言行代表王上,上卿之言末将不敢有拂,这才下令撤防啊!”
“赵立,”公孙衍一字一顿,“你死到临头,仍旧执迷啊!龙将军将河西守职移交于本将之时,明令三军,本将代表龙将军!本将在少梁正告各地边关、城邑,河西进入战时戒备,关卡之地,首当其冲,人不卸甲,马不离车。你身为关令,不听军令,却听过路朝官闲言碎语,已是死罪!依照魏律,关卒守值之时不得饮酒,你不仅饮酒,且呼朋引伴,大醉酩酊,又犯死罪。身为边关主将,你知法犯法,目无官长,咆哮犯上,死有余辜!”
赵立语塞,低头服软:“末将……知错……”
“现在知错,已是迟了!”公孙衍冷冷一笑,转对刀斧手,声音几乎是吼,“行刑!”
斩过赵立,公孙衍吩咐放开两员副将,责其戴罪立功,提升穆将军为代关令,提升陆三为副将,命其严治关卡,人不缷甲,枪不离手,洛水一线,昼夜警戒。
在赵立死后第二日,陈轸从秦国返回。
奉命盘查的是陆三。
因为前鉴,陆三不敢怠慢,详细核实使团中每个人的身份,对所有行李尽皆查验。
陈轸暴跳如雷,斥责他道:“岂有此理,连王上特使也这般盘查?”
“特使大人,”陆三拱手,赔笑道,“凡是过关者都要接受盘查,这是王命!”
“你们的关令呢?”
“请问特使,您问哪一个关令?”
“这还用问?当然是赵立将军!”
“赵立将军在关门楼上,大人可退后几步观看!”陆三指向关门上方。
陈轸不解。
陆三带他走到关门外面,指向关门楼顶。
上面赫然悬着赵立的人头。
陈轸心头一震,忙问:“怎么回事?”
“赵关令擅自撤关,违犯王命,已于昨日被公孙将军斩首!”
陈轸目瞪口呆。
赶回安邑,陈轸径至魏宫,向魏惠王汇报了使秦经过。
刚说没几句,魏惠王就眼睛发亮,长吸一口气,惊道:“郊迎三十里?”闭目有顷,捋下胡须,“呵呵呵,嬴渠梁倒是在意礼节呢!”
“是哩,”陈轸接道,“一口一个上国,听得臣心里美滋滋的。不瞒王上,近年蒙王上恩宠,轸出使列国为数不少,似这般礼遇,轸也是第一次遇到,一开始还不习惯,有点儿受宠若惊呢。”
魏惠王似乎想到什么:“他提没提及前些日生病的事儿?”
“提了提了。”陈轸连连点头,“秦公亲携臣手,邀臣同辇而行。途中,秦公不止一次提及逢泽之事,说是天不作美,使他未能亲赴逢泽,一睹圣王南面威仪,引为此生之憾哪!”
魏惠王放松下来,半是自责道:“唉,真是此说,倒是误会秦公了。在逢泽那会儿,不见秦公来,寡人心里还真犯过不少嘀咕。借兵之事,秦公可有推诿?”
“借兵之事,臣当日未提,想再看看秦公的诚意!”
“嗯,是哩。”
“秦公与臣一路上唠唠叨叨,扯些闲篇,待到宫中,天色已是黑了。秦公吩咐摆上大宴,所有朝臣皆来向臣敬酒,纵使臣有些酒量,也是扛不住了,一觉睡到大天亮,秦已早朝。臣紧忙上朝,在朝堂之上正式提请此事,秦公那是一口应承啊!”
“哦?”魏惠王身子前倾,“他是怎么应承的?”
“秦公准允臣请,托臣转奏王上,原话是,”陈轸略顿,模仿秦公语气,“大魏乃秦上邦,魏王陛下乃寡人亲家,魏国仇雠就是秦国仇雠,魏王所恶就是寡人所恶!”
魏惠王一拍大腿:“说得好!”
陈轸越说越激动:“秦公当廷发旨,出锐卒六万,战车五百乘,辎重车八百乘,自带粮草,拜大良造公孙鞅为主将,国尉车希贤为副将,太子驷为监军,太傅嬴虔督运粮草,恭听我王差遣!”
魏惠王一震几案:“好一个嬴渠梁!”
“不过,”陈轸话锋一转,“就在这时,公孙鞅提出了一个难题!”
魏惠王一怔:“什么难题?”
“说是以齐、韩、赵眼前援兵,我大魏武卒足以抗衡,无须秦力。我王之所以要秦出兵,旨在威慑三国,使其不敢增兵!”
“嗯,公孙鞅看得倒是透哩。秦公怎么说?”
“秦公看臣,显然是要听听臣之意,臣到秦国是为借兵,若是秦不出兵,臣岂不有辱使命了?是以臣随机应变,提议秦人可如数出兵,暂屯于河西,以观山东战局。若是龙将军一战而胜,秦兵就可不动。若是三国增兵,山东陷入僵局,王上就可命秦人兵分两路东征,一路出函谷道,一路出轵关陉,既可深入卫境决战,亦可直抵韩赵本土,使其首尾不能两顾!”
魏惠王沉思良久:“嗯,爱卿妙计!”倾身,“他公孙鞅怎么说?”
“公孙鞅赞臣想得周全,说是个两全之策,既不劳民伤财,又能使秦魏合体、威服天下。只是秦军已从我边关撤往西境,若是仓促东征,时间拖得久些,要两个月,臣怕他是推诿拖延,就又催促,秦公倒是爽快,提议暂将咸阳守军调出三万,屯于我阴晋郊野,再从回调之军中截取三万,填补此数!”
“呵呵呵,”魏惠王乐得合不拢嘴,“看来这个嬴渠梁才是真兄弟啊!”转对毗人,“拟旨,诏令西河郡,辟出营地,好生款待秦兵!”
毗人略有迟疑:“王上?”
魏惠王看向他。
毗人嘴唇动了下,看向陈轸。
陈轸拱手道:“王上,臣有一虑。”
魏惠王转向他:“哦?”
“王上的这个旨即使到了河西,怕是也得打个折扣!”
魏惠王眼睛睁大,盯住他:“咦?”
陈轸凑上前,向魏王禀报河西变故。
待陈轸讲完,魏惠王眉头拧紧,显然想不起公孙衍是谁,口中喃道:“公孙衍?”
“就是公孙鞅来朝那日在朝堂上咆哮,被公孙鞅当廷羞辱的那个相府门人!”陈轸提醒道。
魏惠王似是想起来了,微微点头:“嗯,寡人记起来了。”眉头又拧,“龙贾为什么将西河郡府大印交给此人呢?”
“因为白相国!”陈轸一字一顿。
“白相国?”
陈轸侃侃言道:“白相国之子白虎自幼顽劣,沉溺于声色犬马,终不成器,白相国失望之至,临终之时将七千金私财悉数赠送河西,想想又不放心,遂派门人公孙衍前往河西监管。龙贾东征,将河西印玺交付公孙衍,想也是出于无奈!公孙衍在河西没有根基,是以刻意树敌,夸大秦人威慑,以淫威服众。大荔关的关令赵立将军不服,公孙衍竟以私刑斩之!”
“唉,”魏惠王长叹一口气,“这个龙贾,误我大事矣!”
“王上,”陈轸落井下石,“有公孙衍在,他是不会让秦人渡过洛水的!”
魏惠王面孔冷峻:“寡人倒要看看,有何人敢在寡人的土地上违拂寡人的旨意!”对毗人,“拟旨!”
是夜,当撤防的王命传至长城守府,吕甲仰天长笑:“哈哈哈哈!”一拳震在几案上,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你个家奴,龙将军给你根烂葱头,竟就插进鼻孔充大象了!”
公孙衍万念俱灰,坐于案前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闷酒。
“唉!”张猛长叹一声,也端一盏,与他对饮。
闷酒不知喝有多少,张猛看向公孙衍,苦笑一声:“公孙将军,怎么会这样?”
“张将军,”公孙衍看向他,“求求您,不要再叫我将军了!”
“公孙兄,”张猛改口,“真不知王上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公孙衍起身走到墙边,取下白圭赠送他的宝剑,抽出,轻拭剑锋。
张猛盯住他。
“张将军,”公孙衍又拭几下剑锋,“此剑就要派上用场了!”
“公孙兄是说,杀敌—”
“此剑不是用来杀敌的!”
“咦,”张猛吸一口长气,“不杀敌,公孙兄拿它派何用场?”
“白相国将河西托付龙将军,龙将军转托在下,河西这若失了,在下纵使活着,有何颜面复见龙将军?又有何颜面再祭白相国的在天之灵?”
“公孙兄,你……”张猛急了,“你怎么能往这儿想呢?”
公孙衍一手持爵,一手持剑,喝一口酒,舞几下剑,仰天长啸一声,长吟:“天亡河西,天亡我公孙衍哪!”
张猛端着酒盏,看着公孙衍。
公孙衍连吟数声,将酒爵“啪”地摔向砖地。
“公孙兄?”张猛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公孙衍插剑入鞘,回至席前坐下,声音冷静许多:“说吧,将军想问什么?”
“万一……在下是说,万一秦人是真的……”张猛顿住,目光征询。
公孙衍扯出个苦笑:“将军若是相信有个万一,这就跪下,向天地四方祈祷这个万一吧!”
“唉,”张猛轻轻一叹,“公孙兄,在下信你!事既至此,我们做臣子的也只能是尽个忠了。”
“尽忠?”公孙衍鼻孔里哼出一声,“河西是他魏室的,魏国是他魏室的,在下寄身的不过是个相府,既未受他魏室之封,也未承他魏室之恩,凭什么要为他魏室尽忠?”
“这……”张猛怔了,“既然公孙兄不为魏室尽忠,直接走人就是,又何必出此绝命之辞?”
“唉,”公孙衍叹道,“雁过留声,云过留影,在下可以不为魏室,却不可以不为千古青史啊。在下蒙恩于相府,老相国临终之时托河西于龙将军,龙将军东征之时又将河西托于在下,在下若是一走了之,龙将军会怎么看我?天下人会怎么看我?史家又会怎么写我?写我忘恩负义!写我是逃兵!”
“好!”张猛起身,抱拳,声音激昂,“在下为君臣之义,公孙兄为千古芳名,让我们一同战死河西吧!在下如何死,死于何处,就请公孙兄安排!”
“将军抱此死志,在下敬服!”公孙衍抱拳回个礼,领他几步跨到形势图前,指图,“张兄,如果不出在下所料,秦人此来,必欲尽得河西而后快!就眼前情势而断,由于秦人已到阴晋,洛水以南至阴晋的长城已是摆设,而临晋至徵城一线的长城,有吕甲在,也算是不保了!”
“这……”张猛辩道,“吕将军是河西第一勇将,麾下武卒是河西装备、战力最强的,秦人想过长城,怕是没那么容易吧?”
“诚望如此。”公孙衍苦笑一声,“张将军,即使河西尽失,有两处断不可失,一是阴晋城,二是临晋关!阴晋是函谷门户,若失,则函谷道不保。函谷道不保,秦人就可直入陕、焦,魏国的门户就被堵死,亡无日矣。临晋关若失,秦人就可断我黄河渡桥,切断河西与河东,形成天堑,魏人无望再图河西矣。”
“将军所言极是!”
“将军镇守阴晋多年,可去阴晋布防,临晋关由在下坚守,你我二人互为犄角,或可为龙将军收复河西留下立足之地!”
“少梁怎么办?”张猛急道,“少梁是河西首府,龙将军在这儿经营多年,军械、粮草、府库皆在城中,失不得啊!”
“就大局而言,阴晋、临晋关远比少梁紧要,你我分身乏术啊!”
“公孙兄有所不知,河西将士的家眷多在少梁,少梁若失,将士们就会顾念家小安危,就会心神俱乱,就会……”顿住。
公孙衍陷入长思。
“公孙兄,就在下所知,临晋关守将仲良虽在吕甲麾下,却与末将来往甚多。仲良是员老将,镇守河西近四十年,战功卓著,资历比龙将军还老。末将亲赴临晋关一趟,交代仲将军,嘱他严加防范。有仲将军在,临晋关当可无虞。至于阴晋,末将全力以赴,少梁还是由您坐镇!只要少梁在,河西就有主心骨,将士们就会安心!”
“好吧。”公孙衍决断道,“龙将军留下武卒两万,一万五千在吕甲麾下,另外五千交给将军驻防阴晋。临晋关、阴晋为秦人必得之地,势必全力攻打。记住,命令士卒放近打,不可浪费力气,更不可浪费箭矢,要只守不攻,坚持到龙将军回来!”
“末将明白。”张猛重重点头,“只是……少梁这儿?”
“将军放心,”公孙衍拍拍胸脯,豪迈一笑,“少梁城高池深,粮多民众,更有你新近招募的近万苍头,外加五千常备守卒,公孙鞅欲杀在下,没那么容易!”
少梁东郊,张猛驱车疾驰。
车马驰过一条土道,旁边一个路牌—张邑。
张猛陡然想起什么,扬手:“停!”
御手停车。
张猛指向通到张邑的土路:“张邑!”
御手拐回来,驰往张邑。
张猛将车马停在张家院门外,急走进去。
张伯迎出,见是张猛,拱手道:“老仆见过将军!”
张猛匆匆还礼:“张伯,嫂夫人在否?”
“寻仪儿去了。”
“寻仪儿?他哪儿去了?”
“还是那桩事儿,”张伯给他个笑,“公子与一个叫吴青的结为兄弟,吴青被征役,公子想是投他去了!夫人得到音讯,气坏了,套上车就去寻他,我拦不住呀!”
“呵呵呵,”张猛笑了,“是他阿大的那股血气!”
“将军,”张伯伸手礼让,“客堂里请,夫人已去小半日,也该回来了!”
“不了。军情火急,在下这要赶往临晋关!”
张伯心底一震:“什么军情?”
“秦人就要打过来了。您务必告诉嫂夫人,早作应对!”
张伯吸口长气,老眉冷凝:“以将军之见,该怎么应对才是?”
“暂避一时吧,最好是离开河西,明日就走!”
“晓得了。”
张夫人回到家时已是傍黑。女仆搀她步下辎车,扶入后堂,为她更衣。
张夫人脸色苍白,又咳起来。
院中传来脚步声,在门外停住。
张夫人听出声音,收起丝帕:“是张伯吗?请进吧。”
张伯走进。
张夫人的胸脯气得一鼓一鼓:“这个仪儿,气死我也!”
张伯回她个笑:“仪儿不肯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