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鬼谷子的局(1-10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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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0章 争英雄墨侠斗雕 点鸳鸯游士戏梅(3)

“今夜人定!”公子华断然说道,“公主明日出嫁,齐人必于今夜将孙膑偷出,藏于车中,明日随公主至齐。我们必须赶在齐人前面动手。”

范厨一咬牙关:“秦爷说吧,怎么干?”

“孙将军不肯赴秦,我们只能来硬的。”公子华从几案下摸出一只小陶罐,递给范厨,“这是迷药,晚上送饭时,你混进食物中。待孙将军昏迷过去,我们将他背回店中,明日凌晨,待城门打开,我们就离开大梁,赶赴秦地。”

范厨接过小罐,目光犹疑。

“还有,”公子华似已猜出他的心事,“范兄的家小今日即走。我已安排好车马,范兄即刻回家安顿。除了那坛陈酒,范兄什么都不可带,若有邻人问起,只说串亲戚去了。待到秦地,一应物事,皆有在下照应。范兄若不嫌弃,亦可住在我府,我请范兄做府中大厨。”

范厨松出一口长气,起身叩首:“小人谢秦爷想得周到!”说毕,将陶罐置入饭盒,告辞出去,走有几步,复退回来,“秦爷,小人想起一事。”

“范兄请讲!”

“食物是否也让那些丐儿吃?”

“嗯,”公子华点头,“还是范兄想得细!药全放上,让那些丐儿睡上两日,免得明日醒来,坏我大事!”

范厨应过,急回家中。不一时,有马车停在门外。范厨将酒坛搬入车中,骗婆娘说,她的父亲病危,希望见她最后一面。婆娘是韩国人,自入门之后,从未回过家门,得讯信以为真,急不可待地领了两个孩子,坐上马车,哭哭啼啼地出城去了。

黄昏时分,范厨熬好一罐稀粥,将药倒入粥罐中,烙出两只葱油大饼。为使他们多喝稀粥,他特地在葱油里多放了盐巴,又咸又香,甚是诱人。

天色苍黑,范厨安排好庞涓一家的饭食,就挎上饭篮直去南街口。这些日来,因有孙膑在,几个乞儿也被养得刁了,无论天晴天阴,皆不乞讨,一到吃饭时候,就会眼巴巴地坐等范厨上门。

这一晚也是。

远远望到范厨在暮色苍茫中晃过来,几个乞儿欢叫一声,迎上前去,抢夺他手中的篮子。范厨护住篮子,朝每人手中塞一块烙饼,直进庙中,在孙膑面前放下篮子,拿出一块香饼,双手递上,笑道:“孙将军,看小人做了什么好吃的!”

孙膑没有去接,头也不抬,不无伤感地长叹一声:“唉,有好吃的,就让娃子们吃吧!”

范厨怔道:“孙将军?”

听到喊声,孙膑微微抬头,望向范厨。

见孙膑的眼里闪着泪珠,范厨惊愕:“孙将军,您……怎么了?”

“范兄,”孙膑凝视他,泪眼模糊,“这几年来,在下能活下来,得亏你了!在下……在下……”哽咽,以袖抹泪。

因有公子华的预言,范厨忖知孙膑是要远赴齐国,这在向他诀别,当即跪下,泣道:“将军,您不要说了。小人这一生,能够侍奉将军,是祖上修来的福分。”说毕抹去泪水,舀出一碗稀粥,双手捧上,“将军,这是小人特意为将军熬的稀粥,请将军品尝。”

孙膑接过,端在手上,望着稀粥,泪水滴入碗中,怔了一时,再次摇头,将碗放下,轻叹一声:“范厨啊,在下实在喝不下。你起来,让在下好好地看看你。”

范厨大是着急,却也不好硬劝,只好坐起来,望着孙膑。

旁边是个油灯,上面因有灯花,不太明亮。孙膑摸到一根剔牙用的小竹签儿,拨去灯花,端过油灯,轻道:“来,近前一点儿,让在下好好看看你。”

范厨朝前挪了挪。

孙膑将灯移近范厨,细细端详。

范厨心里感动,眼里出泪。

孙膑正在看他,几个乞儿走进,因吃下咸饼,口中干渴,便各自拿出破碗,抢着舀那稀粥。

许是稀粥熬得太好,几个孩子不消几口就已喝完,再次来舀。

范厨急了,护住粥罐,拿出几块大饼:“去去去,一人吃一块饼,吃完再来分粥!”

几个孩子拿过饼,咬过几口,又要舀粥。

范厨再次制止。

“范厨,”孙膑说道,“他们想喝,就让他们喝吧。”

几个孩子得到指令,不及范厨回话,将罐子硬抢过去,纷纷倒去。

稀粥倒空了,最小的一个没有舀到,哭叫起来。

“孩子,”孙膑招手,“来来来,孙叔叔这儿还有一碗。”

那孩子不由分说,上来就端。

“去去去,”范厨将他推开,护住碗道,“你们都喝了,让孙叔叔喝什么?”又瞪眼责备几个大的,“瞧你们这点儿德行,给小弟弟匀点儿!”

几个大的蹭过来,匀出稀粥给小乞儿。

范厨将稀粥双手捧上,跪下求道:“孙将军,喝吧,再不喝,粥就凉了!”

孙膑接过来,再次放在席上,摇头:“范兄,甭再劝了,在下真的不饿,喝不下呀。”

范厨大急,叩首,哭出声来:“孙将军,范厨求您了,喝吧,您若不喝,范厨……范厨……”

“范兄?”孙膑怔了,“你……你这怎么了?”

“小人……”范厨抹去泪水,“小人没什么,小人只求将军喝粥,是小人特意为将军熬的,将军不喝,小人……小人心里难受……”

想到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吃范厨的饭了,孙膑心里愈加难受,轻叹一声:“好吧,在下喝下,在下过会儿一定喝下。范兄请起!”

范厨不肯,双手将碗端起,恳求他当场喝下。

孙膑拗不过,接过粥碗,肚子真也饿了,咕咕几声一气喝下。

范厨拿袖子抹一把额上渗出的汗珠,长长地嘘出一口气。

孙膑放下粥碗,拱手欲谢范厨,忽见一个孩子扔下饭碗,歪倒在地。

孙膑惊愕,尚未反应过来,另外几个孩子也相继倒下。

孙膑大惊,急对范厨道:“范兄,快看,孩子们怎么了?”

范厨扭头一看,也是怔了。孩子们横七竖八,尽皆歪倒,碗中的稀粥早被他们用舌头舔了个干净。想是药下得太猛,孩子年龄幼小,经受不住,反应过快了。

孙膑不无疑惑地看向范厨:“难道是……粥里有毒?”

范厨哪里还敢接话,全身打着战儿,结巴道:“将……将军,小……小人……”

眼下救人要紧。

孙膑顾不上查究,急切吩咐:“快,范兄,快请医家!”

范厨似也回过神来,急急爬起,飞身出门,一溜烟似的跑出去了。

孙膑匆匆挪到几个孩子前面,摸过他们的脉搏,试了他们的鼻息,见一切尚好,仔细验看,也不似中毒症状,便松下一口气,细细思忖,猛地意识到粥里下有迷药了。

孙膑震惊,回想范厨的表现,豁然明朗,摇头轻叹一声,闭目思索对策。

孙膑正自冥思,一道黑影从屋顶飘入院中,闪进门内。

孙膑惊觉,未及说话,黑影已到跟前,小声禀道:“孙将军,是我,邹生!为防不测,在下早已伏在屋顶,方才听到声音不对,放心不下,特意下来看看!”

见是飞刀邹,孙膑嘘出一口气,轻声吩咐:“快,秦人就要来了!”

飞刀邹瞧一眼横七竖八的孩子,弯腰背上孙膑,刚欲走出,庙门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八个黑雕破门而入,直奔正殿。

飞刀邹欲避不及,只得放下孙膑,闪身隐入庙中的泥塑后面。

众黑雕冲进殿门。

为首黑雕拉下面罩,是公子华。

孙膑端坐于地,神态安详。

公子华朝孙膑深深一揖:“孙将军,情势紧急,在下别无良策,只好得罪了!”

孙膑轻叹一声,闭目。

恰在此时,药力发作,孙膑头顶一阵发麻,身子连晃几晃,歪倒。

公子华挥手,一个黑雕蹲下,另一个将孙膑抱起,放他背上,在众黑雕的紧密护卫下,快步出殿。

早有一辆大车候在街上,范厨与另外几名黑雕守在车侧。公子华吩咐众雕将孙膑放到车上,范厨跳进车厢,护住孙膑,朝皮货店疾驰而去。

众黑雕拥着车辆赶回店里,直驰院中,闩死店门。

院中一溜停放三辆大车,一辆为坐人的轺车,另外两辆为货车,上面装满毛皮。公子华吩咐众雕将孙膑放进其中一辆早已改装好的货车的底层,上面装满贵重的毛皮。

做完这一切,公子华又使人前去小庙探看,见庙中静无一人,几个丐儿仍旧沉睡,一切皆无异常,方才放下心来,吩咐众人回房歇足精神,明晨赶路。

雄鸡刚啼,公子华等全员出动,或赶车,或骑马,出店径投西门。

见是皮货生意人,城门尉摆手放行。

梅公主与孙膑的故事早已闹了个惊天动地,大梁人人皆知。

梅公主这要出嫁了,大梁人无不欢天喜地,祝福公主,欢送公主出嫁。

果如淳于髡的预言,梅公主抹泪上车,跨进车中犹自呜呜咽咽,悲泣不绝,前来送行的庞涓夫妇、太子申、朱威、白虎等众臣听在耳里,莫不叹喟。

鼓乐声中,齐人的迎亲车马络绎出城,前面是乐队、旗手和嫁妆车,中间是齐人迎娶梅公主的特大婚车,后面是五十辆载满干菇、春茶的礼品车,浩浩荡荡,拖拖拉拉,竟达数里之长。

早餐辰光早过,武安君府中仍旧无人主厨。

瑞莲回府,迟迟候不到早餐,使侍女问询,侍女遍寻不见范厨,便禀报庞葱。

庞葱大急,派人赶往范厨家中,见院门落锁,再一打听,得知其家小早于昨日出城去往韩国。

庞葱闻报震惊,想起范厨昨晚尚在,且举家赴韩是何等大事,竟然未打一声招呼,其中定有蹊跷。思忖有顷,庞葱想起孙膑,便赶往南街小庙,见庙中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乞儿,只孙膑不在。

庞葱急禀庞涓。

庞涓脸色立变,赶往小庙,验知乞儿中了蒙汗药,使医家灌药解之,果然问知是范厨所为。

庞涓蒙了,愣怔许久,方才趋于冷静,细细思忖,一条线索在心底渐次明晰:孙膑夙愿入齐——苏秦跪见孙膑——苏秦纵齐成功——淳于髡献盐、提亲——梅公主答应出嫁——范厨下药——公主出嫁——孙膑失踪……

庞涓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想下去,正在思忖对策,庞葱急进,禀报一条新的线索:近一年来,范厨与秦氏皮货店的掌柜秦某过往甚密,而该店今晨突然关门,所有人众不知去向。庞葱盘查邻居,皆说秦掌柜及店中伙计似是关中人。

关中人?庞涓心中一动。

淳于髡与范厨并无瓜葛不说,齐人若偷孙膑,根本不用下迷药,而孙膑是在吃下迷药后被人劫走的。想必是孙膑不愿入秦,秦人劝诱不成,干脆用强,既偷走孙膑,又栽赃齐人。再说,观瑞梅出嫁时的伤心之状,必也不知细情。瑞梅不知情而嫁,必也是彻底断了对孙膑的念想。

对,是秦人!庞涓牙关咬起,正欲说话,又有仆从飞步禀报,说是汴水岸边发现孙膑的衣冠、鞋子等物。

庞涓引领仆从前往察看,庞葱使人打捞,庞涓拦住:“不必了!”嘴角撇出一声冷笑,一字一顿,“传令,全力追捕秦某、范厨及皮货店所有伙计!”

庞涓一声令下,无数车马朝大梁西郊疾驰而去。

大梁离韩境不足两百里,庞涓亲自引兵追击,及至后晌,追至边关,得知有几辆皮货车乘已经出关,估计不到一刻钟,此时当入韩境。

庞涓一咬牙关,引军闯入韩国边关,亮出名讳,说是追捕逃犯。不待韩国边卒审核,便放马直冲过去。

韩关震骇。

庞涓追不多时,果然望见前面现出几辆车马。因在韩境,估计也是累了,对方车马走得并不快。

庞涓紧追上去。

望到紧紧追来的车尘,前面车马再度疾驰,边走边将车上的皮货一捆捆地扔下,既减轻车上负荷,又阻挡后面追兵。

见对方始终不弃大车,庞涓更加笃定,追赶愈紧。

许是慌不择路,走在前面的大车在一个转弯处偏离车辙,一阵剧烈颠簸,歪入路边的土沟里,车轮卡住,辕马嘶鸣。

另外两辆也都停下,十几个黑衣人围住那辆大车,似是在商量什么。

庞涓的车马追上来。众黑衣人抛下三辆马车,逃向两侧的林子。

庞涓见三辆车马俱在,吩咐不再追人。

众兵卒控制住车马,将剩余皮货全部搬下。

庞涓仔细审察,果然查出那辆陷在沟中的大车厢底有处暗门,便吩咐庞葱打开。

庞葱扭开暗门,掀开盖子,拉出一只麻袋,里面软乎乎的,还有出气声。

庞涓大喜,拿剑挑开袋子,脸色陡变。

袋中之物不是孙膑,而是一头被绑缚四蹄的黑猪。

夹层里空空荡荡,再无一物。

庞葱急了:“大哥,孙兄不在车里!”

“娘的,”庞涓恨道,“我们中计了!”

“什么计?”

“疑兵之计!孙兄被他们另外移走了!”

“大哥,”庞葱劝慰道,“孙兄病成那样,秦人纵使抢去,也是无用!再说,孙兄与大哥情同手足,即使病愈,也未必肯为秦人效力,与大哥作对!”

“唉,”庞涓苦笑一声,摇头长叹,“葱弟有所不知,大哥是在为孙兄的安危挂心。王上入纵,旨在伐秦。孙兄今被秦人劫去,什么事都会发生。葱弟试想,秦人若是治不好孙兄,绝不会如大哥一样待他,孙兄必将流落街头,饿死冻死。秦人若是治愈孙兄,孙兄将会面临两个选择:一是为秦效力,与大哥在沙场上兵戎相见;二是如葱弟所言,孙兄若是不为秦效力,秦必不容孙兄,孙兄必难活命!”

庞葱不曾想过这些,听傻了。

愣怔有顷,庞葱回神,轻声问道:“依大哥之见,该当如何?”

“可安排可靠之人前往咸阳,密探孙兄音讯。待确证孙兄在秦,我们另作处置!”

淳于髡的迎亲队伍快马加鞭,不出两日,已到马陵,大摇大摆地驰出魏国边关,驶入卫境,又走半日,抵达齐境,于后晌来到甄城地界。

正行之间,淳于髡远远望到大队甲士照面驰来,近前一看,是齐国主将田忌亲引五千甲士前来接应。

更令淳于髡惊讶的是,与田忌同车而来的是合纵特使苏秦及上大夫田婴。

三人与淳于髡见过礼,苏秦吩咐前往甄城。

车马抵达甄城,天色已晚。

田忌传令全城戒严,与苏秦诸人引着婚车直驰一家院落,在门前停下。

淳于髡看看这个被整修一新的宅院,又看到院中一派喜庆气象,颇为诧异,小声问道:“苏子,这是哪儿?”

苏秦在他耳边轻语一阵,淳于髡先是惊讶,继而爆出一声长笑,连声说道:“好好好,看老朽的!”

话音落处,淳于髡转身,缓步走至公主车前,深深一揖:“齐国已到,请公主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