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室里,管弦齐鸣,美女舒臂,公子卬、陈轸正在欣赏齐舞。戚光眼尖,见是宫人,出门迎上。太监冲他嘀咕几句,紧忙离去。
戚光踅身走至陈轸面前,低语几句。
“呵呵呵,”陈轸转对公子卬,乐不可支,“真让下官说中了,是不?”
公子卬倾身过来:“哦?”
“宫里来人说,方才君上试穿王服,连声夸耀上将军您做事细微呢!”
公子卬一直绷着的脸喜笑颜开,朝他竖起拇指:“上大夫谋事,魏卬叹服!眼下看来,君父之心算是摸清了,这下一步如何落子,上大夫可有考虑?”
“呵呵呵,”陈轸微微一笑,“不用下官考虑,早就有人考虑好喽!”
“谁?”
“你的大媒人!”
“公孙鞅!他怎么说?”
陈轸凑近,在他耳边悄语一通。
公子卬咂舌道:“乖乖!”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魏惠侯试穿王服的事很快传到司徒朱威的耳中。朱威使人打探,得知王服一事全系上大夫陈轸、上将军公子卬所为。联想到宫中八哥之语和公孙鞅议和、尊王的所作所为,朱威坐不住了,急急慌慌地赶到相府。
由于白圭不在,平日里门庭若市的相府一下子冷清起来。朱威跟在老家宰后面,走进一座偏院。正在院中代白圭处理杂务的公孙衍听到脚步声,迎出一看,见是朱威,冲他一揖。朱威没有回揖,而是蹲在地上,哭丧着脸。
公孙衍扑哧一笑:“朱大人,什么人招惹你了?”
“唉,”朱威长叹一声,“就在昨日,义渠君献给君上一只鸟。”
公孙衍又是一笑:“这有什么?”
“那鸟会说人话。”
“没什么稀奇呀,”公孙衍仍是一张笑脸,“还有能听懂鸟语的人呢,仲尼有个弟子名叫公冶长,就懂鸟语。”
“那鸟只会说一句话,‘臣叩见天子!’”
公孙衍的笑容僵住了。
“还有,陈轸使人做了三套衣冠,于昨晚让上将军呈献君上。”
“衣冠?”
“是王服。”
公孙衍急切问道:“君上穿没?”
“不但穿了,还赞上将军想得细呢!”
公孙衍微微闭目。
“唉,”朱威忧心忡忡道,“孟津会盟,君上号令天下伐秦,要求列国供应粮草。今泗上列国备下粮草,赵、韩备下兵马,就等君上诏令出兵,君上却……”
公孙衍睁眼,看向朱威。
“公孙兄呀,幽王烽火戏诸侯,毁了大周。君上如果这般出尔反尔,失信于人,天下或会寒心哪!”
公孙衍深吸一口气。
“更可怕的是那个公孙鞅,服软称臣不说,这又蛊惑君上称王,君上竟就……鬼迷心窍了!”
公孙衍眉头紧拧,良久方道:“照你所说,河西危矣!”
“公孙兄?”朱威怔住,忽地起身。
公孙衍郑重点头:“秦人服软是假,夺我河西方是其心!”
“河西?”朱威显然没有看透,“这……这与河西……”
“周室虽衰,其名仍在。此番孟津之会,君上之所以一呼百应,号令天下,是因为打的是尊周旗号。秦不尊周,君上鼓动天下伐之,诸侯不得不响应。然而,伐逆之师未动,自己反倒成为逆臣,必失天下之心。方今天下,人心向背决定成败荣辱,君上此举,无异于自掘坟墓哪!”
“是呀!”朱威应道,“在下急的就是这个!”
“君上只要称王,”公孙衍直指利害,“秦国就会以伐逆之名向我挑战,那时,我失道寡助,沦为天下公贼!魏居天下之中,无险可守,武卒再猛,又如何能与列国为敌呢?”
朱威惊出一身冷汗,沉默少顷,抬起头:“公孙兄,可有挽救之法?”
“唉,”公孙衍不无痛心地看向朱威,“从孟津之会可以看出,君上早生不臣之心,公孙鞅只是摸准了君上的底细而已。外有公孙鞅,内有公子卬和陈轸,君上这也动心了,叫你我怎么挽回?”
朱威果决道:“公孙兄,你速去大梁,务请白相国回来。我这里联络百官,俟相国回来,或可促使君上改变初衷!”
“只有如此了!”
“事不宜迟,请公孙兄马上动身!”
在大梁东南的逢泽附近,大沟初成。白圭一身泥土,头戴斗笠,手拿铁铲,勾着头走在堤上。大梁守丞柳雁也提一个铁铲,紧跟在后。显然,二人在对这段大堤作最后巡查。堤坝上稀稀拉拉地长起青草,一眼望去,厚实,雄伟。
走着走着,白圭站住了。
白圭弯下腰去,细心查看。
柳守丞望下去,是一行蚂蚁在爬。
白圭顺着这行蚂蚁一路寻去,找到蚁穴,拿铲挖出蚁穴,寻到蚁后及所有蚁卵,尽皆毁之,又将沿途蚂蚁一路拍死。
这是孩童之戏,柳守丞看得傻了。
“柳雁,你愣什么呢?挖几棵草来。”白圭朝他叫道。
柳雁反应过来,下堤铲来一把杂草,连土交给白圭。白圭在蚂蚁窝里种下,拍实。
区区一个蚁穴竟然劳烦相国大人如此“兴师动众”,柳雁不解,笑道:“相国大人,没想到您……这么讨厌蚂蚁……”
“柳守丞,”白圭指着修复好的蚁穴位置,一脸严肃道,“你须记住,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这……”柳雁一脸惊愕,“不可能吧!这么大个河堤,怎能毁于一个小小蚁穴?”
“就说这个蚁穴吧,”白圭指蚁穴侃侃说道,“今天只是一窝,秋后就会分成二或三窝,到明年,就会是十窝,二十窝,再明年,就会是一百窝,二百窝,再明年呢?穴与穴相连,窝与窝相通,这道长堤就会被蛀空,蛀空就会浸水,浸水就会松软,然后,在某个暴风雨之夜,就可能崩溃!”
柳雁摸摸头皮。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柳大人,相国大人—”
二人抬头望去,一人正飞跑过来,是大梁府的右司马。
右司马跑到,扑通跪地,不住喘气。
柳雁急问:“出什么事了?”
右司马大口喘气:“有个叫犀……犀首的从安……安邑来,说……说是找相……相国大人!”
白圭真正挂念的不是这大沟,而是朝政。听到公孙衍来了,二话不说,将铁铲“啪”地扔给右司马,三步并作两步地朝附近的一大片工棚赶去。
在这片工棚的核心位置坐落着由竹、木搭起的主棚,棚内摆着几个沾满灰土的几案,案上摆着施工模具和图样。白圭进来时,公孙衍正坐在其中一张几案上,一手拿干粮,一手端水,两眼落在图纸上,一边吃喝,一边看得津津有味。
“呵呵呵,”白圭扬手招呼,“犀首呀,你总算来了!”
公孙衍站起,深深一揖:“主公—”
“你来得好哩!”白圭呵呵笑道,“再过些时日,大沟就能全线贯通了!”看向柳守丞,“柳大人,定下日子没?”
柳守丞应道:“下官问过巫祝了,说六月既望是吉日,可以放水!”
“好,就定这一日,本相亲自开闸!”
“必须的,相国不来,这闸我谁也不让开!”
几人皆笑起来。
“犀首呀,”白圭敛住笑,指着帐篷外面,“你看,逢泽之水连年泛滥,远近黎民苦不堪言哪。这下好了,大沟一通,逢泽之水就能变害为利,与十水二十八泽连成一脉。犀首呀,你不可小瞧这条大沟,为商东可至齐,南可至越,为农旱可灌溉,雨可排涝,有百利而无一害,实在是家国致富之本哪!”
公孙衍表情木然地望着白圭。
白圭略略一怔,继续说道:“犀首呀,老朽还想告诉你,治国要以农为本,以商为魂,两者不可偏废。重商而轻农,国不强,重农而轻商,民不富—”
公孙衍无心再听下去,神情哀伤:“主公,出大事了!”
白圭心头一沉:“君上出兵伐秦了?”
“不是!”
白圭松下一口气:“那你慌个什么?”
“是比出兵更糟糕的事!”
白圭端起一碗凉水,先小啜一口,继而“咕咚咕咚”一饮而下,抹了下嘴:“只要不是兴兵伐秦,魏国就无大事!说吧!”
“秦使公孙鞅来朝,俯首称臣不说,又劝君上南面称王!”
“什么,劝君上南面称王?”白圭震惊,“君上怎么想?”
“公孙鞅指使义渠君送给君上一只会说人话的鸟,君上天天戏弄,逗它一遍又一遍,听它说‘臣叩见天子’!”
白圭呆了。
“还有陈轸,伙同公孙鞅,私制三套王服,托上将军送给君上,君上一一试穿,赞上将军想得细微!”
白圭僵在那儿,手中的水碗“啪”地掉地,碎裂。
“主公?”公孙衍见白圭神情呆滞,叫道。
白圭惊醒,转对柳守丞:“快,备车!”
柳雁拔脚出去。
公孙衍叫住他:“车有,换四匹马!”
时值初夏,午后的阳光火辣辣地照着。
魏惠侯走出膳房,在众宫女的陪同下来到后花园,躺在凉亭下的吊床上。
这是一张用竹片做成的精致吊榻。蚊虫虽说不多,毗人仍旧吩咐宫人挂上了帐幔。
过五十之后,魏惠侯开始在意养生了。按照养生之道,子、午二觉皆不可缺。对他来说,子觉当无问题,因他习惯于人定时分入睡,及至子时,早已深入梦乡。只这午觉有点麻烦,总有外界干扰,不是天气冷暖无常,就是朝中琐事缠身。
左有宫女晃动,右是燕姬扇风,魏惠侯不无惬意地眯起双眼,尝试睡个好觉。躺有一时,魏惠侯仍未睡去,只在那儿辗转反侧。燕姬灵机一动,一边扇风,一边哼起催眠曲。这招果然奏效,没过多久,魏惠侯竟然打起了鼾声。
自打公子卬出道,魏惠侯就不再上阵了。久疏战阵,身体自然发福,加之体形原本就大,惠侯的鼾声不仅打得响亮,且抑扬顿挫,富有乐感。伴他身边的人知道,只要鼾声一起,君上就算入睡了。燕姬也似扇得累了,停下手中扇子,只剩宫女仍在一下接一下地摇晃吊榻。
正摇之间,魏惠侯突然面色紫涨,大汗淋漓,嘴巴一张一合,却没声音发出,两腿噗噗发抖,却不见蹬踢。宫女吓得花容失色,燕姬倒是经验丰富,使劲推他,大叫:“君上,君上—”
经她一推一叫,魏惠侯惊醒,忽地坐起,透出一身大汗。
“君上,”燕姬不无关切,“您做噩梦了吧?”
魏惠侯似是没有听见燕姬的声音,坐在那儿又怔了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大叫:“毗人!”
坐在不远处打盹的毗人翻身爬起:“君上?”
“快,召上大夫觐见!”
位于上大夫府第三进院子的偏厅里摆着一个鸟笼,一个樵人和一个渔人正目不转睛地望着鸟笼里的孔雀。
孔雀两眼闭合,卧在那儿一动不动。
“你们两个,可都看清楚了?”戚光问道。
二人齐声:“看清楚了!”
“它是什么?”
“凤凰。”
“它是怎么叫的?”
“它……没叫呀!”樵人凑近鸟笼,审看,“瞧这样儿,像是要死了!”
戚光一个嘴巴打过去:“你个贱人,什么死不死的?这是神鸟!”
樵人跪下,一下接一下地自掌嘴巴。
“好了好了,”戚光不耐烦地摆手止住他,“给我听着,我先叫几声,你们听,喵儿,喵儿,喵儿—”
樵人似是想到什么,想笑又不敢笑,脸憋得通红,喃喃道:“这是山猫叫!”
戚光狠狠剜他一眼:“就你话多!”
“是是是,”樵人又掌几下嘴巴,“禀戚爷,这是凤凰叫!”
陈轸不知何时也走过来了,轻轻拍掌,满脸堆笑地纠正:“凤凰不是叫,是鸣!凤是雄的,凰是雌的,凤鸣是‘喵儿—’,凰鸣是‘吱哇,吱哇—’”
见是主公,所有人全都跪下了,樵人、渔人更是五体投地。
陈轸正要叫他们起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仆从飞跑而来,急切禀报:“主公,宫里来人,说是君上召见!”
陈轸急急出去。
到前厅一看,来人竟是宫宰。由于时间紧迫,陈轸就搭乘宫车直奔宫城。宫车直入宫门,驰向后花园,在御书房外停下。宫宰下车,正要进去禀报,被陈轸扯住袖子。
陈轸赔个笑脸,小声问道:“宫宰,君上为何事召见,能否透个风?”
宫宰摇头。
陈轸摸出一小块金子,塞他衣襟里。
“陈大人呀,”宫宰也不掏出归还,只是回个苦笑,“老仆是真的不晓得呢!今儿该老仆当值,内宰传令,说是君上有旨,召上大夫入宫,小人这就去了!”
陈轸正要说话,见毗人出来迎他,紧忙过去,随毗人走进。
魏惠侯端坐于几后。陈轸叩见,惠侯没有应声,指下席位,示意他坐下。陈轸过去坐下,见惠侯盯住他看,两眼怪怪的,心里发毛,挤出个笑,拱手道:“君上,人说心有灵犀,臣原是不信的,今日倒是信了!”
“是吗?”魏惠侯倾身向前,但没有笑,目光更加锐利。
“呵呵呵,”陈轸愈加紧张,强笑几声,声音些许发颤,“是这样,臣中午犯困,本想打个盹儿,一下子竟就睡去了,刚好梦到君上召臣,臣正接旨,嘿,门外果然来人,也果然是君上召臣了,嘿,这事儿真叫奇哩!”
“呵呵呵,”魏惠侯脸色缓过来,眉开眼笑,“是挺奇哩。不瞒爱卿,寡人召你来,也是为桩奇事!”
陈轸嘘出一口气:“臣就爱听奇事!”
“就在方才,寡人也做一梦,颇为离奇,特请爱卿解一解!”
“臣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