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庞涓脱身出来,出了北门,径投郊外林中,寻到一个开阔处。庞涓左右环顾,确认无人,尽情施展拳脚。练有一时,庞涓擦去汗水,稍作歇息,拔剑出鞘,舞剑如飞。庞涓收势,插剑入鞘,缓缓走出林子。
回到街区后,庞涓神清气爽,迈开大步正要走向吴子坊,竟被一人拦住去路。庞涓斜眼一看,见他虎背熊腰,身体壮实,只是右眼稍稍吊起,让人甚觉不爽。庞涓打个揖,正要问话,此人已将宝剑取下,放在路边,朝庞涓抱下拳,当街扎下架势。看那模样,显然是想与他过招。
时下武风甚盛,安邑各条街道均有武馆,当街切磋武术更是寻常之事。庞涓微微一笑,也不搭话,解下宝剑,略一抱拳,如他一样扎好架势。不少路人见有人比武,围上来看热闹。
二人互相绕着圈子,寻找机会。兜有一会儿,庞涓看出对方破绽,突然起脚,径直踢向对方小腹。对方早有防备,伸胳膊挡住。然而庞涓这一脚却是虚的,快要踢到时陡然变招,扫地飞去。对方重心偏移,毫无防备,被庞涓扫个结实,扑地倒下。围观者纷纷喝彩。
那人一个鹞子翻身,重站起来,扑向庞涓,被庞涓闪过。二人一来一往,又斗数合,庞涓再寻机会将对方放倒。如是再三,对方倒地越来越快,时间越来越短,终于心服口服,抱拳:“仁兄好手段,丁三佩服!”
庞涓亦抱拳:“丁兄承让!庞涓多有冒犯,望丁兄海涵!”
丁三笑道:“呵呵呵,庞兄哪里话!说到冒犯,该是丁三才是。”看一眼日头,“日已过午,想必庞兄尚未吃饭吧。在下欲请庞兄小酌一杯,算是赔罪,还望庞兄赏脸!”
庞涓本是豪爽之人,见丁三虽然吊眼,言语却直,心中顿时有了好感,当下抱拳道:“好,在下请客。丁兄,请!”
丁三现出生气的样子,三角眼朝上一吊:“是在下冒犯在先,该由在下请!”
见他如此较真,庞涓扑哧笑了:“好好好,此番就由丁兄请!”
丁三转嗔为喜,二人各自捡起宝剑,丁三引路,投前而去。
丁三将庞涓带至元亨楼门口,手指门楼:“庞兄,听说这个馆子酒菜不错,进去尝尝?”
庞涓看都没看招牌一眼,连连点头:“好好好,是丁兄做东,哪儿都成!”
二人走进餐厅,刚刚寻好位置坐下,就有小二过来。
丁三看向小二:“来四个小菜,二热二凉,二肉一鱼一素,外加一坛老酒,要好的!”
小二打个响指:“好咧!”转身匆匆走向柜台。
庞涓打眼看去,楼中装饰奢华,进出楼中的客人非富即贵,衣着华丽,不无诧异道:“丁兄,这是什么所在?”
“元亨楼。”
元亨楼名为酒楼,实为赌馆。开业不出半月,安邑城中就有几人一夜暴富,与之相随的是另外几户倾家荡产。正反两种名声迅速传扬出去,此楼顿时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无人不晓。庞涓血气方刚,自是瞧不起这种地方,心中难免“咯噔”一下。然而此番是对方做东,且又是初次见面,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故作惊讶道:“元亨楼?听人说起过,原来是这样啊!”
丁三压低声:“庞兄,听人说,这儿不仅是安邑最热闹的地儿,也是天下最热闹的地儿了。”
庞涓担心道:“东西一定贵了!”
丁三“啪”地拿出两块金饼,搁在案上:“这个应该够了!”
庞涓显然有些过意不去了,拱手道:“让丁兄破费了!”
“哈哈哈哈,”丁三豪迈地大笑几声,“能与庞兄这般豪士吃酒,是丁某福分!”等待多时,始终不见上菜,丁三有些气恼:“小二!小二……”
没人应声。
庞涓笑着摆手:“丁兄,不急!”
“店大欺客哩!”丁三不屑地哼出一声,赔笑道,“庞兄,看这样儿,一时三刻也上不来,我们不如到楼上耍耍,既然来了,干脆开开眼!”
庞涓早就听说楼上设有赌局,甚是奢华,见丁三询问,心中不免多出几分好奇,不假思索地应道:“也好!”
丁三似是熟门熟路,引领庞涓走到楼上。庞涓只管跟在后面左拐右转,一路走去。来到一个大厅门口,庞涓眼前一亮。厅中金碧辉煌,极尽奢华。厅中是个巨大的深黄色赌台,几个衣着光鲜的富家公子正围台而坐,一个美女庄家美目生盼,将手中骰子摇得哗哗直响。十多个赌徒或站或坐,眼睛大睁,眼珠子死死地盯住美女手中的骰子。
庞涓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悄悄问道:“台边坐的都是何人?”
“小声点儿,可都是大人物哩!”丁三轻嘘一声,指点,“看到了吗,中间那个穿白衣的是相爷府中的白公子,左边穿蓝衣的是司农府中的吴公子,右边穿紫衣的是司马府中的梁公子!庞兄,要不要进去看看?”
“看看就看看!”
二人走进厅门,移近台边。刚刚站定,美女庄家“啪”一声将骰子定在台上,揭开盒子。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白公子兴奋地叫道:“哈哈哈哈,本公子又赢了!”
另外三名男子显得无比沮丧,各将面前的金子推到白衣男子面前。庞涓打眼一看,白公子跟前已经码起一大堆黄澄澄的金饼。
一旁皂衣男子摇头,苦叹一口气:“唉,白公子,在下不玩了。今儿手气背,再输下去,在下要脱光身子哩!”
众人哈哈大笑。
美女庄家脸色羞红,身子一软,趁势偎在白公子怀里,轻嗲一声:“吴公子,瞧你害臊不!”
吴公子看她一眼,咂舌道:“啧啧啧,你个小桃红呀,究底是啥人害臊哩?一见到白公子,连身上的骨头都是酥的,站不稳哩!”
小桃红轻啐他一口,在白公子的怀中又拱几拱,嗲声嗲气道:“吴公子,奴家知道您的口中吐不出好话,再说就不理你了!”
另一边的梁公子摊开两手,朝白公子拱拱:“白公子,今儿你交桃花运,连我这个赌神也甘拜下风,连赌连输呀!”
白公子轻轻推开桃红,朝梁公子连连拱手:“是梁公子承让,白虎愧不敢当!”
梁公子正要回礼,一眼瞥见丁三和庞涓,像是突然发现异物似的,目光紧紧盯在二人身上,半晌方道:“这两位是什么人?”
所有目光齐射过来。
吴公子手指丁三,不屑道:“这不是南街的痞子丁三吗?”
丁三笑脸相向,跪地叩首:“小人丁三叩见吴公子,叩见在场各位爷!”
庞涓未曾料到丁三竟如此没有骨气,鄙夷地斜他一眼,鼻子里哼一声,转身就走。吴公子叫道:“那位客人且慢!”
庞涓傲然站住,目光射向他。吴公子与他对视一会儿,扭头问丁三:“街痞子,他是你朋友?”
丁三再叩:“回吴爷的话,此人正是小人朋友,姓庞名涓!”
庞涓一字一顿:“庞某没有他这样的朋友!”
庞涓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震。
丁三一跃而起,惊讶地望着庞涓:“庞兄,你……”
庞涓鼻孔里哼了一声,朗声道:“庞涓永远不会去交似你这般没有骨头的朋友!”一个转身,大步迈去。
吴公子摆手喝道:“这位公子,且慢!”
庞涓顿住步子,缓缓转过身。
吴公子抱拳:“庞公子,在下吴德才,世袭贵胄,家父为当朝司农。”指着对面,“这位是当朝司马府上的梁公子,这一位,”手指白公子,语气倨傲,“就是当朝相爷府中的白公子!请问庞公子是何出身?”
见他这般亮出家世,庞涓知道此地不可逞强,鼻孔里轻哼一声,转身准备离去。
丁三回话:“回公子的话,我这位庞兄家住西街庞记缝人铺,是庞店主的公子!”
庞涓并不认识丁三,丁三却如数家珍,将庞家端底抖搂出来,这是庞涓不曾料到的,顿时有种被人下套的感觉,脸色涨红,折回来,怒目逼视丁三。
吴公子听罢,讥笑道:“哈哈哈哈,姓庞的,我道是何方神圣,不想却是店家贱坯!”敛起笑容,鄙夷的目光直逼过去,“你可知道,这儿是何处所?”
庞涓未及反应,梁公子阴阳怪气地附和道:“怪道本公子手背,原来是有贱人带来秽气!姓庞的,你这冲了公子的手气,该当如何?”
庞涓看向他,手按剑柄,冷笑一声:“姓梁的,你说该当如何?”
“嘿,”梁公子跳起来,“你……你小子,骨头虽贱,舌头却硬,敢跟本公子顶嘴!”
庞涓两眼射出火,按剑之手微微一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说谁的骨头贱?”
梁公子眼睛一横:“当然是你这个贱坯!”
庞涓眼睛发红,走上前去,运足力气,忽一声将赌台掀翻。刹那间,台上的金饼散落一地,桃红花容失色,尖叫一声拱进白公子的怀里。
说时迟,那时快,伏在门外的十几个壮汉冲进来,庞涓未及反应,已被他们按倒在地,绑个结实。
与此同时,林楼主闻声进厅,大声喝道:“何人在此闹事?”
梁公子手指庞涓,转向林楼主,大声呵斥道:“姓林的,你这楼主怎么当的,竟让这个贱坯在此撒野?”
林楼主赔笑,连连拱手:“都怪小人看管不严,扫了各位公子雅兴!小人在此赔罪了!”又拱几下手,目光移向庞涓,指向翻倒在地的赌台,“小子,是你掀翻这张台子的?”
庞涓将头别向一边。
林楼主阴阴一笑,怪声怪气地问道:“是哪只手掀的?”
庞涓仍不作答。
林掌柜厉声喝道:“我问你,哪只手掀的?”
庞涓扭过头,两只眼死死盯住他,一句话不说。林楼主冷笑一声,目光移向丁三:“丁三,这小子是你朋友?”
丁三连连点头:“是是是!”
林楼主狞笑一声,对众打手道:“拉下去,将他的两只手剁下喂狗!”
“啊?!”听到剁手,小桃红发出一声尖叫,朝白公子怀中更紧地偎依过去,“白公子—”
白公子轻拍她,对林楼主道:“林楼主,就看在本公子面上,饶他这次吧!”
林楼主朝白公子笑笑,拱手,转对庞涓说:“你小子命好,本楼主看在白公子面上,暂且饶你这次。不过,手可免剁,坏我生意不能不罚!”转对众打手,“拉下去,重打二十大板,关他十天,让他反省反省做人的规矩!”
众打手扭住庞涓走出赌厅。
庞涓猛地扭转身子,目光缓缓射向丁三:“吊眼狼,你敢阴我!”
丁三心虚,面色惶恐,背过脸去。
庞涓目光依次扫向吴公子、梁公子,一字一顿:“两位听好,今日之事,庞涓记下了!”一个转身,随打手们大步下楼。
正在楼下餐厅吃饭的罗文听到楼上传来一阵嘈杂声,放下碗筷,打眼望去,见是打手拥着被反绑的庞涓走到楼梯口。众食客一阵纷乱。罗文扔下筷子,急跑出去。
众人将庞涓拥到楼下,推进一间屋子,“啪”地关上房门。有顷,里面传来打板子的声音,但没听到庞涓哼出一声。不一会儿,几人打完,走出来,在外面锁上房门。
罗文脸色煞白,急吼吼地奔出去。
小二飞步上来,一把扯住他:“罗爷……”
罗文这才想起未付膳费,掏出一个布币,扔在地上,飞跑而去。
一路小跑至上大夫府,罗文跑向关押庞衡的院子。
另一条小路上,戚光、丁三也正脚步匆匆地走向小院。罗文瞥见,打个惊怔,身子一闪,隐在树荫里。
戚光、丁三走到院落门口,几个壮汉迎入。
戚光扫一眼,朗声问道:“庞师傅呢?”
一个壮汉指着屋子:“回禀戚爷,庞师傅在屋子里坐着,不吃不喝,嚷着要回家!”
戚光大步走进屋子,果见庞衡席坐于地,双目微闭。一碗稀饭和一盘小菜放在旁边,早已凉了。
戚光在他对面坐下,轻轻咳嗽一声,拖长声音:“庞师傅!”
庞衡微微睁眼,冷冷道:“说吧,姓戚的,你想把我怎样?”
戚光阴阴一笑:“庞师傅说的是哪儿话!戚某并无他意,只是想请师傅做几套衣服,谁想师傅如此使性,竟连这点儿薄面也不肯给呀!”
庞衡略顿一下,解释道:“姓戚的,不是庞衡不肯做,而是缝人自有缝人的规矩。对缝人来说,私做王服就是谋逆。庞衡头可断,血可流,谋逆之事,断不能为!”
戚光微微一笑:“戚某也不是强人所难的人,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庞衡看过来,似是不信:“哦?”
“这样吧,庞师傅,这三套王服,你想做就做,若是不想做,戚某也不为难你,这就放你回去!”
庞衡站起来,拱手道:“庞衡谢家宰成全!”拍打几下屁股上的尘土,转身走出房门,朝院门走去。
戚光叫道:“庞师傅请留步!”
庞衡在院中停步,扭头望回来。
戚光缓缓起身,从屋里出来,站在院中。
“敢问家宰还有何事?”庞衡问道。
“并无他事。这儿有件物事,听说是你家的,你可认认。如果是,就顺带拿回去吧!”戚光朝丁三努嘴。
丁三将一柄剑“啪”地扔到地上。
庞衡是缝人,穿针引线,眼睛早已练得雪亮,远远一看,就知是爱子之物,心头一凛:“这是我家涓儿的剑,为何在你这里?”
“呵呵呵,”戚光轻笑几声,“既然是你家的,你可以拿回去了!”
庞衡拿起宝剑细察一番,冲戚光吼道:“姓戚的,你……你把我的涓儿怎样了?”
戚光转向丁三:“丁三,回庞师傅的话!”
庞衡的目光射向丁三。
丁三拱手:“庞师傅,晚生与令公子以武会友,相谈甚笃,方才晚生请令公子到元亨楼吃酒,谁想令公子他……”
“他……他怎么了?”
“他多喝几口,仗着酒兴闯到楼上,冲撞几位官家公子不说,又大闹元亨楼,将赌台掀翻,被楼主的下人拿下,说要按江湖规矩,剁去令郎的双手双足。晚生苦苦哀求不成,到你家店里报信,又见门上落锁。晚生左右打听,听说庞师傅在上大夫府上,这才急赶过来!”
庞衡目瞪口呆,跌坐于地。
“呵呵呵,”戚光阴阴一笑,“庞师傅,您怎么坐下了?不想回家了吗?”
庞衡忽地站起,死死盯住戚光,一字一顿道:“姓戚的,放了我的涓儿!”
戚光冷冷道:“庞师傅好无道理!你儿子在元亨楼酗酒犯事,与我戚某并无半点瓜葛,为什么要我放了他?”
庞衡眉眼一横,咬牙道:“你的三套王服,庞衡应下了!”
“哦?”戚光打个响指,“来人!”
门外闪进一人,哈腰站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