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说没就没了。
在众人的惊诧声中,商鞅走出书房,来到院中开阔处,观看上天异象。
望着被地母一点点吞去的月亮,商鞅眉头皱起。
冷向走过来,小声道:“君上!”
商鞅收回目光,看向冷向:“召天官!”
没过多久,天官赶至。
商鞅劈头问道:“方才的天象你可看到了?”
天官应道:“下官看到了。”
“是吉是凶?”
“大凶!”
商鞅吸一口气:“是何大凶?”
天官略作迟疑:“这是天机,下官不知。”
商鞅盯住他:“你是不知呢,还是不肯说?”
天官声音微颤:“是……天降杀气!”
“杀气?”商鞅沉思一时,摆手,“去吧,不可乱讲!”
送走天官,商鞅吩咐冷向:“问下宫中的人,看有什么事没?”
冷向应一声,急急而去。
一个时辰后,商鞅正自伏案疾书,冷向走进,悄声道:“问过了,宫中一切尚好。”
“君上呢?”
“仍是老样子,只是咳得更厉害了。后晌看会儿奏折,黄昏时入榻。”
商鞅嘘出一口气,再问:“殿下呢?”
“殿下与几个公子在斗蛐蛐,从后晌一直斗到天黑。殿下搞到一只特别厉害的,已经咬死几个对手了,兴致高得很,没准这辰光仍在斗呢。”
“司马错从商於回来没?”
“回来了。”
“有请。另外,请疾公子也来。”
府宰看向天空,惊愕道:“这辰光?”
“摆宴!”
不消一刻,司马错、公子疾急如星火地走进府门,被冷向请进商君府的后院。
院中央灯火辉煌,正中摆着四个几案,案上摆满酒肴,商鞅端坐于主位。
看到这个场面,司马错、公子疾皆是一震,对视一眼,看向商鞅。
商鞅手指席位:“请!”
二人入席。
商鞅淡淡一笑,指天道:“今宵月明星稀,天地清爽,鞅兴致忽来,又不愿独赏,特请二位小酌。”
司马错、公子疾各自嘘出一口气。
“呵呵呵,”司马错咧嘴笑了,“末将已经睡下,忽闻商君有召,还以为有啥好事了呢!”
商鞅指他笑了下:“你呀,是不是又想打仗了?”
司马错拱手道:“生错者父母,知错者商君!”说罢端爵,“来来来,既然商君有此雅兴,我们就不啰唆了,先为这天上明月,干!”
场面喜庆,三人举爵。
一番剧烈的咳嗽之后,秦孝公精神怠倦,面色蜡黄,全身似无一丝气力。
内臣忧心道:“君上?”
秦孝公刚喘几下,又咳起来。这一次咳得更加猛烈,咳毕,捂嘴的手帕上是一层厚厚的带血的浓痰。
内臣看得真切,换过新手帕,急道:“君上,臣召太医来!”
“太医?”秦孝公苦笑一声,“他们已经诊治几年了!”
“可这……”内臣迟疑一下,“听咳声,今晚有点儿不一样!”
“是吗?”秦孝公再次苦笑,“对了,有几天没有看到驷儿了,他在忙什么呢?”
“跟一个叫赵良的演习礼乐。”
秦孝公眉头微皱:“礼乐?赵良?在哪儿演习?”
“在太夫人宫里。听说赵良是个不错的儒者,甚得太夫人看重呢。”
“糊涂!”秦孝公急了,“礼乐岂能治秦?”
内臣嘴巴动了下,又止住了。
秦孝公的语气恢复平静:“难道他不斗蛐蛐了?”
“后晌还在斗呢。”
“和谁斗?”
“华公子、厘公子、文公子几个,偶尔还有紫云。”
“还是过去的斗法吗?”
“有点儿变化。后晌是诸公子各选一只蛐蛐,捉对儿厮杀!”
“驷儿的蛐蛐叫何名字?”
“殿下的所有蛐蛐都叫黑雕!”
“其他人的呢?”
“有熊有豹有虎有雁有凤,还有狐狸与大象呢。”
孝公脸色和缓,轻叹一声:“唉,这个驷儿,一天到晚只跟一帮娃娃子厮混,何时才知操心国事呢?”
“臣以为,殿下断非等闲之辈,只要担子搁他肩上,准能挑起来!”
“那件事儿,你可办妥了?”
“依君上吩咐,全办妥了!”
“召驷儿吧!”
内臣拱下手,转身,退出。
东宫的正殿里灯火辉煌,嬴驷与公子华、公子厘等公子哥儿目不转睛地盯住两只蛐蛐,心揪着。
斗盘里,嬴驷的黑雕与公子厘的黄熊互相撕咬在一起,你死我活,激战正酣。
嬴驷跳脚叫道:“咬哇,咬哇,小黑雕,飞起来咬哇,咬死大笨熊,快咬哇!”
人与虫正在尽兴,嬴虔阴沉着脸走进来。
公子华瞥见,背过脸去。
公子厘用手肘碰下嬴驷,悄声道:“驷哥,叔父来了!”
嬴驷扭身一看,揖礼:“驷儿见过叔父!”
嬴虔白公子华几个一眼,朝外努嘴:“你们出去一下,我和殿下说个事儿!”
公子华吐下舌头,与公子厘几个溜出宫门。
“驷儿,”嬴虔扫一眼盘中的蛐蛐,“你就这么一天到晚斗蛐蛐儿?”
“呵呵呵,”嬴驷嬉皮笑脸道,“斗蛐蛐太好玩了!”指向仍在决战的两只蛐蛐儿,“叔父你看,这只小黑雕,个头虽小,咬起架来绝不含糊,前日咬死两只,昨儿咬死一只,今儿咬死三只!这只大块头叫黄熊,是厘弟的看家宝,这已斗有半个时辰了,嘿,真叫个对手!”
“唉!”嬴虔苦叹一声。
“驷儿打算择个良辰吉日,修建一个黑雕台,像这样的小黑雕,驷儿养它一群,到那时,不是吹的,驷儿保管打遍列国!”
“驷儿,打遍列国不能仅靠几只小蛐蛐儿呀!”
嬴驷两手一摊:“不靠它们,我能靠谁?”
嬴虔一时语塞,沉默少顷:“驷儿,你是殿下,你该……”
嬴驷摆手打断他:“已经入夜了,叔父该当早点儿歇息才是!”
“驷儿,叔父此来,是想说,你……你该干点儿正事才是!”
“正事儿?什么是正事儿?”
“就是国事呀!”
“国事有公父和商君在,家事有叔父你在,何事需要驷儿操心?”
“唉,”嬴虔又是一叹,“殿下若是这么想,大秦江山,迟早会是那个外姓人的!”
嬴驷夸张地打个哈欠:“只要公父乐意,让他拿去就是!”
嬴虔急了:“殿下?”
“叔父,你到驷儿这儿,没有别的事吧?”
“唉,殿下,叔父忧心哪!”
“叔父何忧?”
嬴虔凑近,压低声音:“君上咳得越来越厉害,叔父后晌前去探望,君上气色不好,叔父问太医,太医说,君上这病……”
嬴驷不以为然:“不就是咳嗽吗?”
“是痨病!”
“啊?”嬴驷吃一惊,“这么大的病,公父他……晓得不?”
“晓得。”
“可……”
“君上谁也不让讲,叔父也是后晌才听说。”
嬴驷吸一口长气。
“听太医说,痨病是不治之症。君上能撑这么久,已经相当不易了!殿下呀,你该当家立事了!”
“依叔父之见,驷儿该当如何立事?”
“从明天始,甭再斗蛐蛐了,得空就守在君上身边,一是尽孝,二是防个万一!”
嬴驷沉思有顷,点头:“驷儿晓得了。”
一阵脚步声急。
传旨宫人趋进,朗声宣道:“君上有旨,宣殿下复兴殿觐见!”
嬴驷一怔,看向嬴虔。
嬴虔急切地指着复兴殿方向:“殿下,快!”
途中,传旨宫人在前,走得很快。嬴驷大步跟上,小声问道:“喂,大半夜的,公父寻我,可有急事?”
传旨宫人应道:“臣不晓得。臣就是个传旨的!”
“有谁来过吗?”
“没有。”
嬴驷吸一口长气。
孝公咳得上不来气,内臣轻轻捶背。
孝公咳完,显然想起什么,坐直身子,缓缓下榻。
内臣迟疑一下:“君上?”
孝公就如没有听见,一步一挪地走出寢宫,走到正殿。
内臣大叫:“掌灯!”
几名宫人各执灯具,急走过来,将殿中照得通亮。
大殿一角摆着一只巨大的木架,架上是块拼接起来的木板,板上烙着列国形势图。
孝公凑近地图,凝神细看。有顷,孝公拿出朱笔,饱蘸墨水,将商於谷地的十五邑全部圈起,在“商”字旁边,写下一个更大的“秦”字。
秦孝公勉强写完,便剧烈咳嗽起来。
内臣上前,轻轻敲背。
孝公止住咳,目光上移,渐渐落在河西,用朱笔沿河水从北至南画出一道线,一直画到阴晋附近,也写一个大大的“秦”字。
秦孝公后退几步,目不转睛地望着这道红线。
这是秦、魏的时下边界。
远处传来打更声,秦孝公侧耳倾听。
内臣凑近,小声禀道:“入二更了,君上!”
孝公摆手:“搬只脚凳!”
内臣搬来一只脚凳,孝公踏上凳子,凑近地图,目光凝聚在函谷通道上。
孝公的脸色越来越凝重,额头渗出汗珠,握朱笔的右手微微颤抖。
有顷,孝公左腿打个趔趄,身子一晃。
内臣扶住,关切道:“君上?”
秦孝公稳住身子,强自忍住,从阴晋起笔,沿河水南岸的函谷通道画过去,一直画到函谷关、崤关等处,将朱笔重重地圈在函谷关、崤关上。
孝公尚未圈完,两眼一黑,两腿一软,庞大的躯体剧烈晃动一下,从凳上跌下。内臣未能扶住,孝公庞大的躯体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内臣急将孝公扶起,大叫:“君上!君上——”
孝公牙关紧咬,嘴角流出污血,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一阵脚步声急,嬴驷刚好走进,急冲上来:“公父?”
许是事情过于突然,内臣、宫人无不傻了,怔在那儿不知所措。
“公父!公父——”嬴驷一把抱过孝公,转对内臣,“快,传太医!”
内臣转身出去。
嬴驷叫住他:“还有……”
内臣顿住。
“叫叔父来,还有公子华几个,他们都在我的殿里!”
嬴虔几人赶到时,孝公已经躺回榻上,神志不醒。先一步赶到的几个太医轮番把脉,面色严峻。
嬴虔将年纪最长的太医拉到一侧,叫来嬴驷:“君上这……怎么突然就……”顿住。
老太医泪出。
嬴虔看向嬴驷。
嬴驷问老太医:“可有救治?”
太医哽咽道:“殿下,能用的方子我们都用了,”抹泪,“君上能撑到今日,已是……奇迹!”
嬴驷迟疑一下,问道:“公父患的只是痨病?”
“单是痨病倒是还能撑些时日。”
嬴驷惊愕:“你是说,公父他……还有其他病?”
“痨病把精气神耗尽了,其他病魔就跟着来了,眼下当是中风。”
“那……”嬴驷吸一口长气,“公父还能醒过来否?”
“臣不晓得,臣尽力!”
嬴驷急了:“快去,抓紧救治!”
太医拱手:“臣遵旨!”便匆匆进去。
嬴驷看向嬴虔。
嬴虔凝会儿眉,果断说道:“驷儿,宫禁!”
嬴驷略一沉思,点头:“有请内宰!”
嬴虔叫来内宰。
嬴驷看向内宰,朗声道:“宣旨,今宵子夜始,宫禁!”
内宰拱手:“臣领旨!”
“还有,免禁卫军都尉郑欣桐职,由嬴华接替!”
“臣领旨!”
内宰带嬴华诸人疾步赶至宫城禁卫军都尉府,都尉郑欣桐仓皇出迎。
内宰径至厅中,朗声宣旨:“君上有旨!”
郑欣桐叩拜:“末将听旨!”
“君上口谕,自今日起,禁卫军都尉郑欣桐归家候旨,另有任命!”
郑欣桐惊呆了。
内宰提高声音:“郑欣桐?”
郑欣桐叩首:“末将……领旨!”
“嬴华听旨!”
嬴华叩拜:“嬴华候旨!”
“君上口谕,自今日起,禁卫军都尉由嬴华统领,暂行宫禁,没有旨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宫门!”
“嬴华接旨!”
子夜,一队甲士奔至秦宫正门,分两列立于门口。
宫门紧闭。
大半夜被突然解职,郑欣桐震惊之余,奔至商君府,倚在门框上,大口喘会儿气,拍门。
冷向闻讯赶出,诧异地看着他。
郑欣桐大口喘气:“快,禀……禀商君……”
冷向问明所以,疾入后院,见商君与司马错、公子疾喝得正兴,迟疑一下,远远向商鞅招手。商鞅瞥见,举爵又饮。
冷向急了,直走进来,耳语一番。
商鞅震惊,酒爵咣当一声落地。
司马错、公子疾皆是一怔,看过来。
商鞅回过神来,赔笑,拾起酒爵,斟上,又给司马错、公子疾分别斟满。
二人皆盯住他。
商鞅举爵,感慨道:“司马错,公子疾,你二人皆是卫鞅的最爱,更是秦国的未来!”
司马错、公子疾惊愕,似乎也猜出有事情,着急地望着他。
商鞅把话说明:“鞅叫你们来,一为尽兴,二也是想问你们一句话!”
司马错、公子疾异口同声:“商君请讲!”
“十数年来,鞅在秦呕心沥血,只为树立新法。鞅想问你们的是,从心底里说,新法如何?”
司马错不假思索:“这还用问,没有新法,就没有我大秦国的今日!”
商鞅看向公子疾。
公子疾点头:“疾赞成新法。”
商鞅的目光依次扫过二人:“如果有人反对新法,如果有人图谋废除新法,你们会如何做?”
司马错一拳震几:“谁敢这么做,谁就是秦国的敌人,看我宰了他!”
商鞅看向公子疾。
公子疾尴尬一笑:“不会有人这么做吧?”
商鞅郑重说道:“鞅是说如果。”
公子疾摇头:“在疾看来,不会有这个如果。”
“哦?”商鞅惊愕了,“为何不会?”
“新法在秦已深入人心,是秦人就不会自废武功,而外人又很难插手秦人的事。”
商鞅缓缓摇头,给他一个苦笑:“秦人会不会自废武功,外人能不能插手,公子皆言早了。”
公子疾怔了。
商鞅举爵:“时辰不早了,今天的酒就喝到这儿,来,最后一爵,为公子的‘没有如果’,干!”
公子疾、司马错的心里皆是咯噔一响,互看一眼,举爵饮下。
翌日晨起,东方欲白。
秦宫却宫门紧闭,门外站着两排持戟军士。赶来早朝的文武百官皆聚门外,面面相觑。
商鞅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
文武百官齐看过来。
商鞅扫一眼众人,佯作不知:“咦,怎么都站这儿了?”
有人朝宫门努嘴。
商鞅走到宫门前面,被军尉拦住。
商鞅震怒,喝道:“叫都尉出来!”
旁门开启,公子华走出,冲商鞅揖个大礼:“商君,禁卫军新任都尉嬴华有礼了!”
商鞅假作一怔,还他一礼:“请问都尉,”朝宫门努嘴,“怎么回事儿?”
“君上于昨夜子时传旨宫禁,今日不朝!”
“哦,是这样。”商鞅转对百官,拱手,朗声说道,“诸位同僚,君上有旨,今日不朝,请大家各回各府,各司其职,候旨上朝!”
众臣不便多议,各自下阶。
商鞅孤零零地站在台阶上,显然是在等待什么。
公子华视若不见,顾自转身进门。
望着旁门哐地关闭,商鞅若有所失,怅然下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