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涓打量四周:“是呀是呀,一个地方待得倦了,就该换个地方。这儿僻静,像是个修仙处。孙兄好眼光呢!”看向孙宾手中竹简,“孙兄读到了什么宝书?”
孙宾递过来:“是《六韬》,师弟早就读过了。”
庞涓接过书,果是《六韬》,心道:“明明是两册书,突然就成一册了。孙兄哪孙兄,在下一直以为你是实诚人,原来竟是真人不露相啊!好好好,算是庞某看走眼了!”将书递还孙宾,“哈哈哈,孙兄慢读,在下不打扰了!”
孙宾拱手:“贤弟慢走!”
庞涓一路哼着曲儿,走下山去。
看着庞涓悠然下山的身影,隐匿于附近树丛里的张仪脸上浮出一笑,啪啪甩几下衣袖,亦哼着小曲儿下山,寻到苏秦,神秘兮兮道:“苏兄,你猜庞涓那厮今儿干什么了?”
苏秦不解道:“干什么了?”
张仪愈加神秘:“借只耳朵!”
苏秦笑一下,探过头来。
张仪附耳低言。
苏秦扑哧笑道:“你这不是捉弄庞兄吗?”
张仪又是一番低语。
苏秦若有所思,轻轻点头:“如此说来,庞兄倒是个有心人!”
张仪一脸不屑:“哼,岂止有心?他这是黑心!”
“别是贤弟想多了。”苏秦一本正经道,“庞兄与孙兄,形同你我,亲如兄弟,不可能是黑心!”
“好好好,”张仪点头,“在下不与苏兄争执。庞兄是否黑心,苏兄敢否做个验证?”
“怎么做?”
张仪招手。
苏秦凑上耳朵,张仪又是一番嘀咕。
苏秦皱起眉头:“贤弟,这事儿做不得!”
“呵呵呵,”张仪脸上堆笑,“就当耍儿。在这谷里实在太闷,寻个开心岂不是趣?”
苏秦别过脸去:“想寻开心,贤弟自去寻就是,就不要扯我了。”
张仪将他硬扳过来,郑重说道:“此事非苏兄出马不可!”
苏秦不解:“为什么?”
“在下与那厮是冤家,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信的。苏兄不同。若是苏兄对他讲,那厮必听!”
苏秦摆手:“不可不可!贤弟这般耍来,既害庞兄,又害孙兄,使不得!”
“苏兄误解了。在下此举,既是帮庞兄,也是帮孙兄,怎么可能害他们呢?”
苏秦一怔:“帮他们?”
“苏兄试想,在这谷里,如果庞涓要防一人,会是谁呢?”
苏秦扑哧一笑:“当然是你张仪。你二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呢!”
张仪重重摇头:“错!”
“总不会是在下吧?”
“当然不是。”
苏秦深吸一口气:“你是说,他要防的人是孙兄?”
张仪重重点头:“正是。”
苏秦简直不敢相信,眼睛瞪大:“此言何解?”
“苏兄请看,在这谷里,师姐修的是医道,又是女儿身,与庞涓不为同道,可忽略不计。你我所学是口舌之术,与那厮风马牛不相及。大师兄虽为大师兄,却是个孩子,庞兄不会防他。唯有孙宾与那厮志趣相投,且师出同门,彼此知底。将来有一天,若是同事一主,就会有主次之分。若是各事其主,就会是疆场对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说,庞涓那厮能不防孙兄一手吗?”
苏秦闭目片刻,缓缓点头:“嗯,此说倒也成理。”
“孙兄为人实诚,庞涓若生他心,孙兄必不设防,也必吃亏。我们若是听凭庞涓此心膨胀,岂不是既害了庞涓,也害了孙兄?”
苏秦又想一阵,抬头:“贤弟有何良策?”
张仪在苏秦耳边如此这般,耳语一番。
“这……”苏秦苦笑,“贤弟也是太损了点儿!”
张仪阴阴一笑:“嘿嘿,就当寻个乐子呗!一天到晚闷在这谷里,非得把人憋死不可!”
雨后初晴,空气清新。
林荫下,庞涓闷头坐着,眉头不展。
坐有一时,庞涓起身,绕着树踱步,脑海中思绪万千:“依孙兄为人,当是不该呀!然而,前日之事,该作何解?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连鼻子也是不信!唉,常言说得好,人心隔肚皮。孙兄向来少言寡语,纵有心事,也难见他吐露。细想起来,对于孙兄,我是真的所知甚少,即使他出身于孙武子之后,也是让陈轸审问出来的……”
庞涓正在琢磨,苏秦提个竹篮子走过来,朝他远远扬手:“庞兄!”
庞涓望向他,亦扬手回应:“是苏兄呀,提个篮子做啥?”
“走走走,采菇去。”
“采菇?”
“方才遇到师姐,她提篮子要去采菇,正要走呢,大师兄把她叫走了。这刚吃过午饭,在下正要消消食,这就提上师姐的篮子,上山采些菇去!”
“哈哈哈,”庞涓大笑数声,“师姐总能与涓想到一块儿。近日午后总有一场雷雨,最利于鲜菇成长。不瞒你说,涓一大早就在琢磨哪儿去采呢。走走走,涓与苏兄一道采去,包管师姐吃美吃够!”
“呵呵呵,敢情好呢。师姐爱吃桦树菇,我们到桦树林里如何?”
“哈哈哈,”庞涓再放长笑,“涓最爱吃的也是桦树菇!”
待苏秦走到跟前,庞涓接过篮子,兴冲冲地前头走去。
山道上,苏秦、庞涓一前一后,沿蜿蜒小径一路走着,一路说笑。绕半天嘴,苏秦总算来到重点:“嗨,说到奇事儿,昨晚在下就遇到一宗!”
庞涓好奇心起:“是何奇事?”
“许是着凉了,天将明时,在下肚疼难忍,到林子里出恭。出恭回来,在下刚要进门,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有人说话?”庞涓吸一口气,“半夜三更的,何人说话?”
“在下也是奇怪,侧耳细听,竟是孙兄!”
庞涓两眼大睁:“孙兄?”
“嘿,初时以为是庞兄你睡不着了,扯他聊天呢,细听一阵,哈哈哈,原来是孙兄在自说自话!”
“自说自话?”庞涓凝眉,“不会是梦话吧?”
“呵呵呵,这个时辰,不是梦话又是何话?”
庞涓急切问道:“快说,孙兄讲什么梦话来着?”
“初时听不真切,后来听得明白些,大体是:‘李将军,你带三千人左行三百步,排成一字长蛇形,张将军,你带三千人右行三百步,亦排成一字长蛇形!’”话头顿住。
“就这些了?”
“哪能呢?孙兄这个梦长得很,又喊又叫的,一会儿调这个,一会儿拨那个,调来拨去,在下让他搞晕了。再说,那阵儿特困,在下哪有闲心听人说梦话。只是方才庞兄讲起奇事,在下这也想起,扯给庞兄凑个乐子。唉,在这谷里,若论读书上心,真还数到孙兄,连梦里也是这般用功哪!”
庞涓若有所思,半是自语道:“照苏兄所说,孙兄想必是在摆阵法了。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定是孙兄读到什么宝书,这在梦里演阵呢。”
苏秦怔了一下:“经庞兄这一说,在下倒也想起来,孙兄的确提到个什么阵法!”
庞涓急切问道:“什么阵法?”
“太公八阵!”
庞涓愕然:“太公八阵?你可听清楚了?”
苏秦点头:“应该是吧,那辰光正犯困呢。”
庞涓眉头拧成疙瘩:“太公八阵?”
二人走至孙宾此前躲起来读书的那棵松树附近,苏秦指向前方林子:“庞兄,桦树林到了!”
“嗯。”庞涓走进林子,与苏秦分开搜寻蘑菇。
庞涓正在找菇,远处传来苏秦的声音:“庞兄!”
庞涓赶过去。
苏秦手指地上一处图案:“你看,这是什么?”
庞涓看过去,见林中空地上有幅图案。
庞涓横看竖看,看不出名堂。
苏秦挠头:“好像是个虫子在爬呢。想是张仪这小子吃饱了撑的,来此林中装神弄鬼!庞兄,甭管它了,咱还是采菇去!”
庞涓凝视图案,朝他扬下手:“苏兄,你先采去,在下看个稀奇!”
苏秦走了。
庞涓盯住图案,两眼眨也不眨地看有一阵,眉头渐渐凝起,暗自揣摩:“这个想是太公阵法了。前日孙宾神秘兮兮地躲到这片林中读书,昨夜又说梦话,此图必是他所排演的太公阵法。”又盯会儿图案,“难道是他搞不明白,画在地上慢慢参悟的?嗯,一定是了!”苦笑,“嘿,这个孙兄,在大树下偷读,这又钻进林里画图,真够鬼的!也罢,我且回去寻块木板,拿好笔墨,将此图摹下,细细参悟!”
庞涓看好位置,匆匆下山。
看着庞涓隐没在远处山道上,张仪从一片灌丛里钻出,坏坏一笑,上前将这图案抹平,又钻进灌丛。
庞涓拿着一块木板、笔墨走进林里,来到图案处,图案已被抹去。
庞涓先是目瞪口呆,继而面目狰狞起来:“孙兄,你倒是够阴的!”
向晚时分,四子草舍旁的草地上摆着一条石几,两侧各竖两段由断木做成的墩子。石几上已经摆好两碗粥,另有两大盘鲜菇及其他野菜。
孙宾又端两碗稀粥走到外面,一并儿放到石几上,满意地看下自己的手艺,喊道:“苏兄、张兄、贤弟,开饭喽!”
三人听到叫声,从各个方向走过来,各端一碗吃起。
张仪夹起鲜菇,吃一口,看向孙宾:“这鲜菇是谁去采的?”
孙宾目光依次扫向苏秦和庞涓:“是苏兄与贤弟一道采的!”
“啧啧啧,”张仪夸张地咂舌,“味道真是不错哩!”
庞涓却是满腹心事,一口未吃。
孙宾看向他,关切地问道:“贤弟,你怎么不吃呢?”
庞涓应道:“吃不下!”
孙宾忧急道:“不会是病了吧?”
庞涓盯住他:“孙兄,你可听说过太公阵法?”
“太公阵法?”孙宾摇头,“在下听先生说起过太公兵法,不曾听说过太公阵法。贤弟怎么问起这事儿来了?”
“是吗?”庞涓苦涩一笑,“呵呵呵,既然孙兄不知,就当在下没问!”说着端起饭碗,扭头走到远处。
望着他的背影,孙宾怔了:“贤弟?”
庞涓头也不回。
夜深了,万籁俱静。
庞涓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折腾一阵,庞涓坐起来,心道:“估摸时辰,该当是下半夜了,我且听听他去!”起身,推开房门。
借着微弱的月光,庞涓走至孙宾窗口,坐下,屏气凝神,静静等待孙宾的“梦话”。
斗转星移,不知过了多久,庞涓只听到孙宾沉睡的轻微呼噜声,一声接着一声。
许是有点儿着凉,庞涓鼻子一阵奇痒。强忍一会儿,庞涓捂住鼻子,飞快地跑到远处,松开手,痛快地打了个喷嚏。
庞涓揉几下鼻子,走回来,耳朵贴在孙宾窗前,心中忖道:“快说呀,你个人精儿,怎么一句也不说了呢?”
翌日晨起,众人照例走进藏书洞中取书。孙宾拿起一册,第一个走出。庞涓亦拿一册,跟在后面。
山道上,孙宾边走边欣赏山景,庞涓远远跟在后面。
一处树荫下,孙宾选中一处地方,坐下,摊开书册看起来。
“嘿,装得倒是像哩!”庞涓暗忖道,“今日倒要看看,你能撑到几时?”便选个隐蔽处坐下,两耳竖起,细听孙宾的动静。
孙宾时而秉书阅读,时而放下书,闭目思考。
日影移动,不知不觉已到午时。
孙宾从囊中摸出一饼,细口咬嚼,再摸出一个葫芦,缓缓饮水。吃饱喝足后,孙宾从囊中摸出一块手绢,擦拭一下嘴巴,放回囊中。
之后,孙宾斜靠在大树上,闭目沉思。
约过半个时辰后,孙宾起身,走向林深处。
庞涓精神大振,悄悄跟去,一路尾随孙宾至一片灌丛旁,见孙宾钻进去,蹲下。原来竟是出恭。
孙宾出完恭,走出灌丛,重新回到原处,坐下,秉书再读。
日影移动,渐渐西沉。孙宾看看天色,拿起竹简,动身走向山下。隐于暗处的庞涓一脸诧异,纳闷道:“奇怪,怎么一丝儿马脚未见露出呢?难道是那厮有所觉察了?嗯,是的,昨晚不该问他太公阵法,是我急于求成了!”
翌日,还是那棵大树下,孙宾秉书阅读,思考。庞涓躲在隐蔽处,耐心守候。
日近中午,仍不见孙宾有何动静,庞涓愁道:“这般守他,终不是办法。”看下日头,计上心来,“对了,我到那片桦林里再去看看,不定还有什么呢!”便大步走向东山岭方向。
庞涓在桦林里搜寻半日,终于寻到原来的画图处,却什么也没发现。庞涓仍不放弃希望,在附近继续搜寻,眼前陡然一亮:一块空地上现出一个更大的图案。
庞涓急走过去,凝视图案,见那图案由石子、树枝摆出,显然是原图案的变化版。
庞涓暗暗惊叹:“原来如此,差点误下大事!”
庞涓抖起精神,跪坐下来,全神贯注地钻研起来。看有一阵,庞涓眉头拧紧。又看一阵,庞涓眉头越拧越紧。
庞涓起身,来回踱步,纳闷道:“难道不是兵阵?对,绝对不是兵阵!可……它是什么呢?太公八阵,难道这是其中的局部或局部的变化?待我再寻寻看!”
庞涓又在林中搜寻一阵,一无所获,只得再次回到图案前,坐下琢磨。审看有顷,庞涓一拍脑门,自语道:“咦,何不复制下来,问问先生,看他怎么解释?”遂从袖囊中摸出笔墨与一小块木板,将图案细细描下,快步下山。
太阳落山,霞光万道。
没风,天气闷热。张仪躺在自制的软榻上,拿出他用雁翎新做的羽扇扇风。
庞涓走过来,指着他的扇子:“嗬,这扇子做得不错,能欣赏一下吗?”
“只许欣赏,不许用哦!”张仪将扇子递给他。
“不用不用!”庞涓接过扇子,端详一阵,笑道,“呵呵呵,扇子是要扇风的,你这扇子能不能扇,总得试试才成!”说完夸张地扇起凉来。
众人皆笑。
童子、玉蝉儿走过来。
看到师姐,张仪忙从软榻上站起。
四子齐向童子、玉蝉儿揖礼:“大师兄,师姐,师弟见礼了!”
童子、玉蝉儿回礼。
“呵呵呵,今天有点儿闷哪!”童子擦把汗,在草地上坐下。
玉蝉儿也寻个地儿坐了。
庞涓走过来,挨她坐下,斜一眼张仪,动作漂亮地朝玉蝉儿扇风。
张仪看得憋气,重重咳嗽一声,冲庞涓道:“借扇的,该还了吧?”
“呵呵呵,”庞涓赔笑道,“张兄甭急,在下正在欣赏扇上的乌鸦毛呢!”说着朝自己头上又扇。
众人皆笑。
张仪不由分说,气呼呼地抢过扇子:“你这张乌鸦嘴,只能说出乌鸦毛!告诉你,在下这把扇子,是清一色的凤羽!”
玉蝉儿惊愕:“啊,是凤羽呀,我看看!”
童子扑哧笑了。
张仪斜一眼庞涓,在玉蝉儿的另外一侧坐下,将扇子双手呈递玉蝉儿。
玉蝉儿接过,欣赏扇子。
庞涓怪笑道:“师姐,你瞧仔细,是乌鸦毛没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