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糊涂呀,我的朱兄!在下何时成为臣了?你的王何时封过在下臣了?还有,陈轸难道不忠吗?魏卬难道不忠吗?朱兄啊,在下求求你,甭在我这儿瞎掺和了!”公孙衍将酒葫芦扔过去,“还是喝一口这个吧!”
朱威拿起酒葫芦,猛喝一气,长叹道:“唉,公孙兄啊,你说得对,但也不全对。我王或会一时发昏,却不会永远发昏。我王或会一时糊涂,却不会永远糊涂。在下确信,河西之事,迟早有一天我王会明白的!”
“司徒大人,你就甭再为你的昏君辩解了。河西之事,昏君心里其实就跟明镜似的,他明白着呢!”
朱威一怔:“此言何解?”
“纵观河西之战,从开始到结束,根本就败在你的王一人之手,陈轸、魏卬不过是帮凶而已。你让你的王明白,就等于让你的王自说不是。你好好想想,你的王是这样的人吗?几十年来,他认过错吗?没有!他永远都是对的!”
朱威沉思良久:“你说得虽是,却也得反过来想。白相国故去多时,陈轸梦中都在念叨相位,可王上呢,将相位一直空悬不说,这又削了他的上卿之位、大宗伯之职,将他打回原位。就凭这桩事儿,我们就不能说王上完全糊涂。相位一日不定,公孙兄就有一日机会。大魏毕竟是王上的,王上亦断非碌碌无为之君。至于眼下,王上无非是撑个面子。待王上寻下台阶,相信他会重用公孙兄。常言说,善钓者待机起钩,善水者顺流而动。眼下机运不至,公孙兄是明白人,不可过于焦躁啊!”
“哈哈哈哈——”公孙衍长饮一口,“咕嘟”咽下。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犀首,犀首……”
公孙衍急迎出来,见是黄叔手扶柴扉,大口喘气。
公孙衍略怔:“黄叔?”忙扶住黄叔,搀他至客堂,按他在几案前坐下。
看到朱威也在,黄叔嘘出一口气,泪水流出。
公孙衍明知故问:“黄叔,啥事呀?看把您老急成这样。”
黄叔抹泪道:“我这是赶巧哩,正好朱大人也在,省得我一个一个找。”
朱威看向他:“黄叔,出什么事儿了?”
“是少夫人让我来的。”
“少夫人?她……怎么了?”
“公子将她的首饰全都拿到当铺去了!”
公孙衍、朱威互看一眼,又不约而同地转向黄叔。
黄叔急切说道:“少夫人苦劝不住,眼泪都要哭干了。少夫人实在没有办法呀,要我来求求你们,求你们……这就过去一趟!”
朱威起身就要过去,被公孙衍一把扯住。
公孙衍看向黄叔:“黄叔,少夫人要我俩过去做啥?”
“这个……”黄叔迟疑有顷,“我也不晓得呀,是少夫人吩咐我来喊你们的!”
公孙衍拿起葫芦,朝嘴上又灌,酒却没了。
公孙衍仰面朝天,将葫芦倒下来,朝口中连磕几下,却没有一滴出来。公孙衍将空葫芦的嘴放进嘴巴里,夸张地对葫芦空吸几口,咂吧几下:“黄叔呀,您老不说,犀首也猜得出来。少夫人必是晓得犀首的赌艺好,让我去把公子输掉的钱都赢回来!”
黄叔怔了:“犀首?”
“要犀首都赢回来倒是不难,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要进赌场就得有点儿本钱才是!”公孙衍指下空荡荡的屋舍,“您老请看,犀首家徒四壁,实在是拿不出一枚铜子了!”
“犀首,你……”
公孙衍没有理他,转对朱威:“朱兄,你府上不是有钱吗?怎么样,先借点儿做本,看犀首这就去把白公子输进去的全赢回来!”
黄叔气血上涌,手指公孙衍,浑身打战:“你……”忽地站起来。
以为他要扬手打人,朱威紧忙站起,将他拉到院里。
黄叔痛心疾首:“朱威呀,犀首怎么会……这样?”
“不瞒黄叔,”朱威压低声音,“犀首近来也成元亨楼的常客了,家里的东西全都输光,今儿……若不是在下来得及时,他的这个破院子就……唉!”
黄叔惊愕:“天哪!”
朱威恨道:“元亨楼为祸日甚,我这……”
黄叔转对朱威,眼中放光:“朱威,你不是大司徒吗?如此伤天害理的勾当,就发生在你的眼皮底下,难道就不能把它封了?”
“这……”朱威轻轻摇头,“他们一没造反,二没偷盗,三没命案,律令并没有禁止设赌,叫在下怎么封呢?”
“那就寻个别的碴儿!”
“唉,”朱威苦笑一下,“黄叔呀,这怎么能成呢?在下是执法的,执法要以律令为准,不能知法违法啊!”
黄叔狠狠跺脚:“咦!”仰天长叹,“唉!可怜绮漪,把希望全都寄托在犀首身上,可他……唉……”一个转身,抬脚出门,大踏步去了。
望着黄叔远去,朱威怅然若失。
朱威返回客堂,却不见了公孙衍。
朱威举目四顾:“犀首?”
一个偏处传出应声:“在这儿呢。”
声音落处,公孙衍搬着一只大酒坛走过来,将酒坛当堂放好,拾起空葫芦,递给朱威:“朱大人,帮个忙!”
朱威拿好葫芦,公孙衍从墙上取下一只漏斗搁在葫芦嘴上,搬起酒坛,将葫芦灌满,又将坛口上溢出的酒拿舌头舔了,给朱威做个怪脸,再给葫芦塞上塞子。
公孙衍伸头看看酒坛,又晃几下,满意地点下头,将酒坛子小心封起,搬回里屋,志得意满地走出来,伸手道:“愣着干什么呢,递过来呀!”
朱威不递给他,反倒拧开塞子,将葫芦口放进自己嘴里,仰脖“咕嘟咕嘟”一气喝下。
公孙衍轻轻鼓掌:“好好好,这才像是朱兄!”
朱威放下葫芦,抿下嘴,看向他:“犀首呀,你……怎么能对黄叔那样讲呢?”
“依朱兄,在下该作何讲?”
“白相国也算是待你不薄,白家过成这样了,少夫人实在苦于无奈,才来求助你我,可你……”
“呵呵呵,”公孙衍笑着打断他,“看这样子,朱兄是真心想帮白家呀!”
“这能有假?”朱威横他一眼,“可这……怎么帮呀?”
公孙衍敛住笑:“如果司徒大人是真心想帮,在下倒是有个帮法!”
朱威急了:“是何帮法,快说!”
公孙衍微微一笑,勾下手:“葫芦递过来。”
朱威递给他葫芦,两眼紧盯他。
公孙衍接过,慢悠悠地啜一口:“大人这就回家,取一百两足金,待在下吃足老酒,去元亨楼赢他回来!”
朱威急了:“你……唉!”气呼呼地蹲下。
公孙衍慢吞吞地问道:“说呀,在下怎么了?”
朱威白他一眼:“喝多了,净说醉话!”
“在下人醉,心却不醉,倒是朱兄,酒没喝够,心却醉了!”
朱威抬头,盯视他:“你……什么意思?”
“救白家呀!”
“怎么救?”
“他在赌场里栽进去的,还能怎么救?”
“你……”
公孙衍看向门外,冷冷一笑:“陈轸奸贼,只手遮天,翻云覆雨,为祸一方,还真以为我大魏无人哪!”
朱威听出话音,忽地站起来:“公孙兄,你……把话说明!”
“朱大人,你真的以为在下是白公子吗?你真的以为在下是赌输了吗?哈哈哈哈,笑话!”
朱威长吸一口气,盯牢公孙衍。
公孙衍朝外面努嘴:“想救白公子,这就回家拿金子去!”
“这……”
公孙衍两眼盯住他:“舍不得吗?白相国生前,也曾待你朱大人不薄啊!”
“你……”朱威急了,“要多少?”
“说过了呀,一百两!足金!”
“我……”朱威面露难色,“我这……家里只有这么多呀!”
“哈哈哈哈,”公孙衍得意地大笑起来,“你有多少,我早就给你算清爽了!”
“这……”朱威哭丧起脸,讨价道,“给我留个十两,如何?万一让你输光了,一家人都得喝西北风了!”
公孙衍嘴一撇:“不行!统统拿来!”
“你……”朱威气结。
公孙衍喝一大口,夸张地说道:“啧啧啧,人哪……”给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咦吁唏!”
朱威脸色尴尬,两眼眯起,审会儿公孙衍:“公孙兄,不是在下舍不得,是……满城都晓得那栋楼里有个吸钱鬼,凡去赌的没有赢家。再说,你连赌连输……”看下房子,“差点儿就睡大街了!”
公孙衍反问道:“在下若不连赌连输,怎么能看见那个鬼呢?”
朱威眼睛大睁:“哦?”
公孙衍诡秘一笑:“有什么看的,拿金子去吧。要是不放心,大人可躬身走一遭!”
朱威吸一口气,咬牙道:“我去!”
白虎将夫人的嫁妆盒抱进一家当铺,“啪”地摆在案上:“当家的,这是我家夫人的嫁妆,权在你这儿寄放一天,给个价!”
铺主打开,一件一件查看。
白虎拿手指轻敲几案:“看什么看,金是足金,玉是真玉,珠是宝珠,皆是白家珍品,多少金子,给个利索话!”
铺主合上盒子,堆笑道:“敢问公子,是卖,还是当?”
“来你这里,自然是当了!”
“要是当,足金二十两!”
“什么?”白虎大眼一瞪,“一满盒子才值二十两!”打开盒子,将几件重的金饰挑出来,“你称称,单是这金饰就不止二十两!”
“呵呵呵,”铺主赔笑道,“公子息怒,公子此来,只是在我这里存放一天,是当,不是卖。要是卖,我就一定给足!”
白虎心中“咯噔”一下,目光征询:“给足是多少?”
铺主五指张开:“足金五十两!”
白虎眉头拧起来,显然在做一个痛苦的决定。
铺主加重语气:“公子要想清楚,若是卖,这盒饰品就不能赎回了!”
白虎眼前浮出绮漪及她的大肚子:“当吧。三十两,如何?”
“好吧,看在公子面上,就三十两!”铺主拿出三十块小金饼,放在称上,“公子看好了,足称!”装进钱袋,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金饼,“这一枚算是在下赠送公子的,祝公子好运!”
白虎朝他拱手:“谢了,待本公子赢得大钱,还你十枚!”说着攫过金袋,脚步匆匆地走了。
铺主望着他的背影,连连摇头。
白虎就如中了邪一般,抱紧钱袋直奔元亨楼,被人迎入贵宾厅。两个美女笑嘻嘻地走进来,放好果盘与茶水后,一个在他背后按摩头颈,一个在他前面按摩腿脚。
见白虎果然来了,林楼主紧忙上楼,掀开珠帘,对早已候于此处的戚光道:“禀报戚爷,那小子来了!”
戚光微微一笑:“听到声音了。这么看来,他是卖了偏院?”
“不是。”
“哦?”戚光盯过来,“他可带钱了?”
“不带钱他能有脸来吗?”林楼主凑近,“小人探清爽了,那小子于一个时辰前揣了首饰盒子走进当铺。据当家说,那小子将他夫人的首饰悉数当了,得三十一金!”
“啧啧啧,”戚光咂舌道,“当家也够黑心的!”
“戚爷说得是!白夫人的首饰,随便哪件都值十金八金,那只盒子里的物事,少说当值百金。他倒好,三十金竟就打发了。打发也就打发了,他偏又多出一金来,似乎还……”见戚光把脸扭向一边,林楼主赶忙打住。
戚光转过脸来,竖根拇指:“啧啧啧,这小子是个玩家!”看向窗外,“看辰光,该当开场了吧?”
“小赌随时开场,至于申时的大赌,还差小半个时辰呢!”
“你什么意思?”戚光的目光射过来。
“禀戚爷,”林楼主凑近,“本楼规矩,十金以下为散赌,楼下大厅随时开场;三十金以下为小赌,楼下雅宾厅每个时辰一开场;五十金以下是中赌,二楼贵宾右厅两个时辰一开场;八十金以下为大赌,二楼贵宾左厅每天一次,申时开场;至于百金以上,视为豪赌,在三楼通天厅,待豪客来时,择吉时开场!”
戚光眉头微皱:“规矩我能不晓得吗?我问你什么意思?”
林楼主略略一怔,哈腰道:“是小人的错!小人的意思是,白公子的三十一金顶多算是中赌,只能安置在二楼贵宾的右厅。方才右厅开场,小人本想安置他进场,可他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似乎没有要进场的意思,看样子,他是想在申时到时,进左厅!”
戚光两眼眯成一条线:“你的意思呢?”
林楼主面露难色:“若是安置白公子进左厅,就会坏掉楼上的规矩!不过,规矩是戚爷定的,只要戚爷一句话,小人这就安置!”
“安置他在通天厅吧!”
林楼主惊愕:“这……”
“顺便转告白公子,就说戚爷今儿来兴致了,陪他玩一把!”
林楼主倒吸一口气:“戚爷,您……亲自出马?”
“今日可能是白公子的最后一赌,错过了岂不可惜?”
“是是是,”林楼主迭声应道,“戚爷亲自出场,还破下规矩到通天厅,真是给足了那小子面皮!”
“不闲扯了。放个告示,凡是赌客,都可进通天厅观赏!再整出个场面,要搞就搞得闹猛一些儿!”
“当然,当然,戚爷出场,说什么也不能寒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