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常常会觉得累。江山易主、霸业成空,这无限艰难的事业,全在她广袖翻飞时纤柔腰肢的一个转折。没有一次宴饮,不是带着图谋的目的,而每一回玩月赏花,都含着她浸染其间的算计。
这样的时日,一过,便是十年。时间久了,许多时,连她自己也无法分清,究竟是真的倾情于她的君王,还是,入戏太深,再难自拔?
那是没有答案的疑问,一如她早已明了的结局。
摇一摇头,她伸出手,将细白的指尖抚上琴弦,弹一曲琴心如雪的《绸缪》:“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那曲中的男子束薪观天,只为给心中最爱的女子筑一间人间最温暖的巢,双宿双飞,永不分离。便让他们的殷勤燕好,辗转于她的吟揉撮注吧。只要她的琴不歇,曲中的那一双璧人,便将永远维系着他们的爱恋,生生世世,相对欢喜。
多么美妙的梦境,她闭上眼,将心魂付予琴曲,只愿长弹,不愿醒来。那时的她,全然忘却了恩宠她多年的她的君王,而今已因了她的媚惑,逐渐成就此生最大的劫。
不过数年之间,夫差便做尽了一个昏君应做的一切,不止奢宠西施、骄狂自大,还戮忠臣、杀直言、信馋佞、伐齐晋。生生的,将一片大好江山,断送在他之前的妇人之仁与之后的昏庸无道。
而她,只是看着这一切,轻歌曼舞,浅笑嫣然,广袖间盈出缕缕暗香。或许,这便是吴国的命运,她不过是循着既定的轨迹,走完这一程最后的绝艳。
然后,便到了城破的那一天。
那个黄昏,天色明亮得如同白昼,她听到采香泾边清越的鸟啼,一如江畔浣纱女伴的乡音。而后,兵戈的刺响穿透她的耳膜,馆娃宫中,奔走着仓皇无措的宫人。她在纱帘边独坐,望着眼前淡红的天空。暮春的风拂过宫墙边的野草,她想,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那一刻,她的心里涌出狂喜,然后,是言说不尽的长长的悲伤。
她的君王,始终只是爱着自己的吧。在逃离的时候,他没有带上她。阳山的枯草与断雁,是他孤独自戗的地方。在他倒下的那个瞬间,他的身边,没有她的倩纱罗裙与秋香广袖,唯有一阵阵杂着血腥气的风,拂过两军阵前。
江山终于易主,隐忍多年的越王勾践,终成一代霸主。
当满城传来庆功的歌声时,她知道,她离开的时候到了。越王后引人寻她,将她带到那处荒凉的江岸边,江风微寒,掠过她有些凌乱的发鬓。她想,她的命运,终究还是脱不开这一片水泽。
昔时江边浣纱的女子,最后的收梢,亦是沉入水中。这样的结局,想来,她还是欢喜的吧?来时,携吴山的一握温软,与越水的一段云烟,写就风华绝代的眉眼。去时,便以净水作注,将红尘中的一切扰攘,尽皆付予这洁净的绿波。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当西子湖畔操舟的老叟,漫声唱起古老的歌谣时,西施,这江边浣纱的洁净女儿,早已遁迹于历史的断章,留予世人的,是她绝代的风华,与吴山越水间的红颜传说。
夜深剑舞醉如何——虞姬
垓下之战,楚营帐外四面悲歌,部下军心涣散,斗志全消。项羽虽一世豪雄,此际却是孤掌难鸣,突围前最后的一晚,无限悲凉的西楚至尊,独坐帐中,借酒浇愁。于是,盛妆的虞姬端立于楚王樽前,典雅富丽,彩袖辉煌。这一晚,是她的夜晚,便是项羽这般绝世的英雄,也只有为她唱配角的份,并甘愿做她人生画轴最华美的一幕中无言的背景,灰暗而苍凉。
然而,无论虞姬如何美丽,她也知道,这世界是男人的世界,这战争是男人的战争,与她无关。而她的一生,却只在这一晚,美丽而短暂。命运早已预先拟定,她所能做的,只是按期抵达而已。所以,她并不言愁,反而尽展花颜,轻颦浅笑,在英雄杯前把酒言欢。
诀别,就在眼前,且斟一壶酒,清一清喉咙,先唱过这段“劝君王,饮酒听虞歌……”,以慰英雄,再最后舞一曲剑袖飞扬,“解君忧闷舞婆娑”,聊劝君心,而后,这侠骨柔肠的女子,便要以碧血作证,丹心为凭,将生命酬知己,化一缕清风,飘逝而去。
远远的,有鼓声渐近,若更深夜漏,似雷声隐隐,那胡琴则如一根钢丝,纤细却充满韧性,高处可遏行云,低处可断流水,细而不断,丝丝缕缕,与鼓声演绎一段愁肠百结,抵死缠绵的悲凉故事。虞姬自刎前的最后一舞,便是在《夜深沉》的琴韵鼓点中,时而豪放如山,时而疏宕如风,时而冷凝如冰雪,时而温软如春花,翩翩袅袅,如梦似仙。
夜,深沉。沉沉夜色中,琴声若箫声幽咽,时断时续,看似为宾,其实为主,只有坐得好尺寸,方可带动鼓一同为动;舞台上,虞姬的身姿蛟似游龙,翩若惊鸿,看似为主,其实为宾,因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崇敬且深爱的男人——“……且待君前报如何”。
夜已深沉,英雄醉了,醉倒在美人的歌声里,醉倒在爱姬的舞蹈中。他不知,这一夜,他最心爱的女人,将要为他手起剑落,斩断尘缘,以生命激扬他最后的斗志与勇气。
项王醉了,然而他心爱的女人的歌声却在他的梦及余生里低回不已。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闷舞婆娑
嬴秦无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负我
成败兴亡一刹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且待君前报如何
青冢——王昭君
冢上青草半离披,荫荫地绿了满坡,绝然于四野的枯色,就像她一直湿润的乡心,经年累月,堆积成一面永不干涸的湖泊。
而当月色染上发际,她总会听见那只孤雁低低的哀鸣。天边掠过它仓皇的身影,似一点微黑的墨迹,自满天的星子里渐行渐远,远到再也无法触及。
那一刻,她仿佛读到了一个名字——香溪。
香溪,是她的故乡吗?这许多年过去了,那些淡忘的久远的记忆,早已在她的脑海中积满尘灰。而经年的风霜粗砺了她的手指,她总是不敢拂去尘埃,怕自己斑驳的掌纹,触痛了单薄而脆弱的心底。
或许,记忆里,那一片洇了烟气的水泽,便是她最早降落的地方吧。她抬起头,天空深邃,像一只凝注沉思的眼睛,稀疏的星子是无法言说的泪,在一些个微凉的雨夜,洒下漫天的孤清。那一刻,呈现在她眼前的最初,便是那个春天。
那个春天,她站在水边,流水泠泠地自她身畔行过。它行走的方向有一种温柔的绝决,连春风也不能乱了它的脚步,唯有不舍地搅一搅它的发,将盈盈清波,拂乱成一幅云纱。
她还记得,水下仿佛有石子,漆黑如眼珠,隔着水幕,凝望着远处淡青的山岚。浩渺的烟气升起在溪水的上方,鸥鹭翩跹着翅膀,白色的羽翼斜拖过青色的天空,像君子的白衫描画出山水的痕迹。耳畔,有采药女子隔山歌唱,清婉的乐韵横过碧波。
然后,她便听到有人唤起她的名字——王嫱。
是的,那是她的名字,曾明艳了整整千年的名字,便是自这道溪边,流向她未知的方向。
她微微阖眼。呵,沉睡的时间总是那样长,许多人唤过她的名字,在诗句里,在章节间,他们说起她的故事,说起,那个傲然于深宫,却又孤清于塞外的女子,说起她被漫天风沙掩埋的青冢,冢上,年年岁岁,苍翠离披。
然而,那真的是她的故事吗?抑或,只是世人循着他们的冀望,用他们的笔触,改写着她早已既定的前路。那前路,不过是一程又一程的寂寞,在风沙四起的时日,掩去她昔时的韶华,青葱的岁月风干成薄笺,夹在书页间,留待经年之后的顾念与回望。
而她,也只得一再地转身,不去看那些断章中的叹息,也罔顾了那千年的歌吟。当月华洗白了她孤单的坟茔,将苍翠的青叶染成霜雪。那样的夜里,她唯有将手指抚向眉间,在隐约的沟壑间,找寻那早已散落的记忆。而那些痕迹总是如水浅静,凝睇她而今残缺的魂魄。她仿佛听到环佩的低吟,有风,拂过离披的草色,拂乱她满怀的愁绪。
她抬起眼眸,望着那本应是她原乡的方向。然而,指尖发出干涩的声响,触不到一丝中原的雨意。大黑河畔,天野苍茫,燕草如丝,没有曲折蜿蜒的溪水辗转我的旧梦,也没有雕梁藻井的小楼,层层叠叠,折写出她本应纤细的心。她唯有将眼光放远一些,再远一些,望着那残阳渐呈血色,映照四野萧瑟的枯黄。
于是,她想起第一次的离开。那长长的一段旅程,总会有水气,洇进她的眼眶。她还记得,雕着龙凤图样的官船泛过香溪的清流,转入那条阔大的水面。他们说,那是长江。长江的水波上有浩荡的白光,日影斜拍栏杆,江风砭骨清寒。她独坐船舷,江鸥的翅膀扑棱棱划过眼际,她空落的视线,寻不到一处落脚的地方。
而在汉水旁的酒寮,有散发的男子垂坐岸边,青衣铺展于深灰的石阶。他饮酒的模样带着淡淡的忧伤,让她想起家乡的父亲。呵,他一定正为她的前路心焦,亦曾复上说她年幼,难以稚龄应起这绝艳的美名。
可是,她的艳名早已四播,携着香溪濡湿的水气,辗转于长江与汉水的两岸。她是南郡首选的女子,这绝世的美丽,理当囿禁于华丽的宫墙,而非自在溪边,迎风自放。
或者,命运对她,还是眷顾的吧,许她一世的荣华富丽,将无上的荣耀,赋予她年轻光洁的额角。然而,这所谓的眷顾,却是她此生永远的离殇。她孤单的魂魄,从此永远流落在一个叫做匈奴的地方。
她抬起头,看着头顶那片方正的天空,这邃密的深宫,便是她的第二个故乡吗?她总是记不清那里的模样。依稀间,有峨眉臻首的小缳,举起素白的手掌,碧玉盏里茶色浅碧,牵绕起满殿萧瑟的西风。寒意凉薄,木樨的清华隔水散去,幽深的大殿深处,宫装的美人端坐如神祗。
这些残破的映像,常常倏然现于她的脑海,仿似那宫装的美人,只须一个回眸,便能望见她额角的褶皱,将冷冷的眼风,拂过她鬓边的霜华。
而后世,总有人说起她的骄傲。说她自恃美貌,不贿毛延寿。
其实,她,唯不愿。
不是因了美色的自负,更非因孤傲的根骨。她,只是不愿,将这漫漫悠长的光阴,付与无谓的前途与未来。冷宫也罢,无人问津也罢,不过是寂寞长路上的霜针雪刺,岁月的风一拂,便融成纤细的雨丝,零落于四季的襟袖,留下浅淡的痕迹。被围禁的容色,又如何经得住笔端的考验?没有了香溪水气的润泽,她,不过是一具会说话的美人筝,长长的引线握进命运的指掌,而她,无力违抗。
她微垂了首,毛延寿的画笔,正抚过她烟色的眉宇。她是在笑吗?抑或,只是微微地瞥了一眼那只蝴蝶,青玉的蝶翼轻颤着立于花蕊。汉宫深处,繁华如锦。园中的芙蓉,开得正盛。
或许,这便是她此生最美的时刻了吧,却无人来赏。唯有毛延寿的画笔,簌簌地落下仓促的线条,描绘她此际的云鬟雾鬓。而她的灵秀、她的水韵,她清越婉转的风致,早已留在了那片叫做香溪的水泽边,融了满山的青雾迷离,再也不曾离去。
她如何敢,如何敢回她的故乡?那四围的宫墙,早已将她的心禁锢。这长久的无望的等候,她知道,无论她如何的渴望,这卑微的心呵,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辜负。她又怎么会,用她渐呈残旧的华色,去映照香溪水边的淡淡烟气,将那青岚雾霭,写进她枯竭的梦境?那时起她便知道,终此一生,也回不去她的故乡。香溪的清歌与云色,永远是她梦中的幻影,唯有以回忆的泪印,轻触那青葱如玉的曾经。
是落雨了吗?她抬头,望向头顶的天空。漠野连着深青的天空,星华清浅,月色宛然,流转于青翠的冢前。也许,只是她干涸的眼角,因了这太过于凄冷的夜色,而微微地起了水意。她拂一拂衣袖,青草俯仰,带起一阵鸣咽的风声。
在一些安静的子夜,当东风卷起漫天落英,掩去她原乡的方向,将一些中原温润的气息,卷进她的发鬓。那时候,她会想起她第二次的离开,想起,她奔向无边旷野的那个黄昏,残阳染了血色,宫墙外的柳道边,一朵小小的迎春,正绽开了明丽的嫩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