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潮颐,他步入打工黄金期,也恰逢了一个供他施展的大舞台,他全身心投入。如果人生是一场革命,他则点燃了自己,布下星星之火,只待燎原之时。哪里料到,天公不作美,一场倾盆大雨浇灭所有星火,希望在心底泯灭。
他恨!
从未如此恨过。在他的生命中,他从未如此恨过,如此炽烈,如此绵绵不绝。希望泯灭,绝望顿生,所有的心血付之东流,他想杀人。
黄易突然坐起,摸出吕凤山塞来的钱,粗略判断,应有五千。五千?黄易脑中急转:五千能做什么?一个念头在心底慢慢清晰起来,他急找电话。电话在床头柜上,就在黄易抓到手中瞬间,一条短信跳出来:虎哥,你怎么了?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要跟我说呀,我好怕,这几天心总是莫名其妙地跳。
夏果!
原本清晰的脑袋被夏果击中,黄易顿觉天地混沌,理不出头绪。他看着短信,许久许久都不知该如何回复。十分钟后,他索性拨通夏果电话。
“虎哥!”夏果充满喜悦。
“傻丫头,尽胡思乱想,我会有什么事?”黄易极力镇定,“没事的。最近几个项目凑到一块了,团团转。别担心。”
“那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呢?”
“……”黄易又开始混沌,本能地告诉夏果:“过两周吧,两周时间应该消停了,到时去看你,好不好?”
“好!”夏果十分开心。
黄易撒谎了,他的心已被一个恶魔念头占据,一旦付诸行动,根本没时间也没可能去重庆看她。挂掉电话,他急速翻找电话簿,锁定一个号码,拨出。
“喂!”很凶的声音。
“刀疤?”黄易探询。
“是我。你谁?”
“黄易。”
“黄易!你他妈死哪去了?几年都见不到你人!”电话那头兴奋得像发现了新大陆。
“闲话少叙,有事找你。”
“你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只管说!”刀疤豪爽得就好像黄易想睡他老婆,他都会屁颠屁颠将老婆送上门。
“听说你还在做弹弓生意?”
“不做咋整呀?要吃饭啊。”
“帮我弄一支。”
“长的短的?”
“短的。”
“五四怎样?”
“可以,多少钱?”
“旁人四万,你要,两万。”
“只有五千。”
刀疤沉默,似在权衡。少顷,刀疤说:“不好办呀兄弟。你不知道,行情紧,我手头也没现货……”
黄易心冰冷,不待刀疤话说完,他就挂断电话。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涌上心头,一夜之间,黑白两道那些往昔与他称兄道弟的人,如今都换了模样,好不凄凉。
失败的人生。
一把厚重的菜刀静静卧于枕下,刀锋的寒光刺目惊心,刀身篆有三字:十八子,菜刀中的名牌。念头从滋生就再未停止过,对于绝望之人,你不能指望他理智淡定。举报李华忠行贿、偷税漏税、财务造假,这些黄易不是没想过,但他恨得太深,他要的是置李华忠于死地。陈飞有陈飞的方式,黄易有黄易的方式。连着几天,黄易逡巡于李华忠家楼下,埋伏地点、时间、退走路线、附近环境,这些都需要预先勘察清楚。
在一个清风习习的傍晚,黄易套上夹克,揣着十八子,向李华忠家楼下走去。半路上,万黎山静打来电话。
“是我。”
“知道是你。什么事,说。”黄易语气淡漠。这世界的一切已然与他无关。
“家里电路出了问题,灯都不亮了,我有些怕。你能不能来帮我看看。”
“你老公可以处理。”
“他出差了。”万黎山静声音低低的。她感受到了黄易的冷漠,无助得快哭了。
黄易心软,无奈叹了口气,说:“好了,别哭。在家等着。”看看时间还来得及,他转道奔万黎山静家。半小时后,万黎山静家中灯光再度亮起,先前只是保险丝烧断了而已。
环视四下,黄易想,原本我该给予夏果一个这样的家。他心中默念:阿果,对不起。
万黎山静给黄易端来一杯茶,见黄易的手换保险丝弄脏了,说:“洗手间在那边,去洗洗手吧。”黄易本要走,闻言一想,也好,至少武侠世界中顶级杀手的手都是干干净净的,我黄某人不能辱没了品质。他笑笑,转身去洗手间。万黎山静望着他背影,痴痴半晌。
黄易洗干净手,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手指修长有力、干干净净,他很满意。出洗手间,他奔客厅。不知为何,万黎山静紧张兮兮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他。黄易一惊,急寻放在沙发上的夹克,却找寻不见。
他盯着万黎山静,问:“衣服呢?”
她不会撒谎:“什么衣服?”
他吼:“拿出来!”
她声音发颤:“我不给!你为什么带刀?你要干什么?”
他怒,过去拉她。她死死赖在沙发上寸土不让,不停嚷他:“我不许你干傻事!我不许你去!”他狂躁,猛地一把拉开她,衣服果然藏在她身后,他抓起衣服一摸,长舒一口气,刀还在。套上夹克,他转身就走。刚一转身,却发现她趴在地板上半天未爬起,额头一块淤青。
他心中生疼,急奔过去扶她,问:“撞哪儿了?疼吗?”
她哭了,泪珠无声滑落,颤声央求:“求求你,别去。别去好吗?”她突然抱紧他,求他:“抱我,我想要你。抱紧我。”
伟大的女人,为了阻止他,什么都肯做。
万黎山静的睡衣很薄,肢体的摩挲让黄易有了感觉。他恶向胆边生,心道:反正要走上不归路,及时行乐!他拥紧她,将她挤压到墙上,一把撩开睡裙。她迎合着,解他裤带,急切念着:“来吧。我要,给我。”她主动将一条雪白的大腿放在他腰上。
黄易一激灵,突然清醒,一把推开万黎山静。万黎山静疯了般抱紧他,泪水再度滑落,声声哀求:“我要你,给我,给我好吗?”黄易甩开她,系上裤带,转身就走。万黎山静尖叫:“你不能那么干!我要你回来,呜呜呜……”她已经绝望,软软瘫坐在地。
黄易的心被撕碎,驻足,半晌未动。突然,他冲回来抱住了万黎山静。万黎山静大哭,哭得肆无忌惮,像个孩子。他将她抱回床上,安置好,轻抚她的脸,柔声道:“不哭,你哭我会心疼。你有你的生活,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活,照顾好自己,好好维系这个家。”听到这话,万黎山静痛苦地闭上眼睛,她知道,再也无法拉回黄易。
黄易走了。
万黎山静静静躺着,手脚冰凉。脑海中不时冒出残忍的画面。泪水顺着脸颊流淌。她突然爬起来,找到手机,却不知该打给谁,心里一个劲儿狂念:我要阻止他,一定有办法阻止他!
黄易站在一棵树下,树的阴影将他掩藏得十分理想。距他十五米就是小区南门口,他已经摸清李华忠和周总的规律,他们每次都从南门进入小区,通常在南门刷卡通过的时间在三十五秒左右。换句话说,他有三十五秒时间解决问题。目光如刀,他盯住了小区南门。
一辆黑色风度缓缓驶来。
黄易的目光骤然锋利起来,发出只有怀中十八子锋刃才有的光芒,右手轻轻拉开夹克拉链,在衣服内握住了刀柄。
黑色风度离南门越来越近,驾驶位的车窗缓缓摇下,露出李华忠的脸。黄易冷笑,立于树下,将帽檐拉低,盯住了李华忠。车缓缓停在入口的刷卡器旁,已经可以清晰看见李华忠和被李华忠半遮挡着的周总。
深呼吸,黄易掏出刀,拎刀跨出树下,目光像钉子一样盯在李华忠脖颈大动脉。心里那个声音冷冷地说:干掉他。
一辆黑色别克疯了般冲过来,尖叫着急停,路人惊呼躲闪。李华忠探头望去,黄易也扭头看去。吕凤山飞速操纵方向盘,车头一扭,大灯射向树下。几乎同时,他撞开车门,冲李华忠吼:“快跑!”随即往黄易冲来,大喊:“不值得!别干傻事!”
黄易意识到坏了,瞧去李华忠,两道目光撞出闪电,李华忠大乱,黄易拎刀冲出树下,直扑黑色风度。周总惶急,声音发颤:“开车!开车!”李华忠这才省及,慌乱中狠命一脚,油门到底。
黄易大怒,十八子脱手飞斩向李华忠。
不迟不早,几乎在十八子脱手的一刹那,吕凤山飞身扑来。黄易被撞得身子一歪,呼地一声,菜刀去势极快,路线却歪了,刀锋一头扎进车胎,紧接着砰一声,车胎爆裂,随即轰一声,黑色风度撞到水泥护栏,车头深陷。
黄易抬头望去,车门变形,李华忠和周总被卡在车内,面色惊恐。他甩开吕凤山,一个箭步冲上去,俯身拔出嵌入车胎的十八子菜刀,冲到车旁,一刀砍向李华忠脖颈。
吕凤山浑身是泥,横在黄易与车之间,目光威厉,逼视黄易。
“闪开!”黄易猛收住砍出的刀,怒吼。
“不值得。他什么都不是,不值得。”吕凤山静静地注视黄易。
“我不管!”黄易声厉。
他突然冷静下来,目中杀气毕露,冷冷道:“他坑我,我可以不杀,但他先称兄道弟诓我,后以白纸黑字堵我,利用我而后耍我,我必须杀他。”
李华忠尖叫:“我给你提成!我给!”
黄易鄙夷道:“瞧你那熊样!平日不是挺牛吗?真他妈让人恶心!”呸!一口唾沫吐在脚下。
周总颤声相胁:“你别乱来,警察一会儿就来。”
这个蠢货女人,完全不了解黄易,这关节还敢放这种屁。不说还好,她话一出口,黄易拿刀就要砍她。吕凤山错身拦住,抓住黄易的手,喝去周总:“闭嘴!”
一耳光甩在周总脸上,李华忠怒骂:“你个傻女人!不说话会死啊?”周总一愣,捂着肿成猪头的脸呜呜哭。
吕凤山厌恶地看了他俩一眼,懒得搭理,回目正视黄易,说:“还拿我当哥,就听我劝,放下刀马上跟我走。我保证,他们会还你钱,也绝不会报警。”
李华忠忙道:“保证还钱,保证不报警。警察来了,我们也说自己撞的,没人行凶。我保证!”他慌乱地翻包,哆哆嗦嗦拿出支票夹,费了吃奶力气,总算开了张50万的支票,伸胳膊递向黄易。
黄易看都不看一眼,大骂:“你的保证不如狗放个屁!”
吕凤山说:“我保证。”
黄易沉默。
吕凤山拿过支票看了一眼,立马丢还李华忠,说:“四舍五入,100万。”李华忠迟疑了:“50万只多不少……”吕凤山目中寒光一闪,看去李华忠。李华忠慌忙道:“好好好,我开我开。”哆哆嗦嗦,又开了张100万支票。
吕凤山拿了,对李华忠说:“你听好,这事就算过去了。如果有警察或者其他人找黄易麻烦,黄易不宰了你,也会有人宰你。我是什么人,你旁边的女人最清楚。你来武汉刚下火车就被人剥光扔在郊区,这事你该记得。做人留余地,做事莫做绝,这是我给你的忠告,你最好记得。”
远处警笛疯鸣,向这边扑来。
一番话说完,吕凤山扯了黄易就走。黄易抹头,狠狠瞪了李华忠一眼,将刀锋冲李华忠晃了晃。李华忠慌忙低头,再抬头时,黄易已然离去,黑色别克载着吕凤山和黄易早早走了。
警车风驰电掣出现的街角,刺目警灯像迪厅的摇滚射灯。
周总呜呜地哭:“呜呜呜……办公司的钱都是我跟他离婚得来的,你打我……你住的房子也是我跟他离婚得来的钱买的,你他妈敢打我……呜呜……我要报警……呜呜呜……”
李华忠哭丧着脸,瞄了瞄正靠近的警车,压低声音:“好了!刚才那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是在救我们俩的命!别报警啊!黄易他妈的就是个亡命徒!吕凤山势力又摆在那儿,咱惹不起!我跟你说,警察问起,你闭嘴,我来说。千万别说旁的,就说我们自己撞了。”
周总捂着猪头脸,哭得更厉害了。
几条街道外,黑色别克低速行驶着。吕凤山开车,一脸轻松,连目色里的忧郁和寂寞仿佛都消散了。副驾驶位上,黄易疲惫地靠着车窗,那把采购自沃尔玛的名牌菜刀十八子就耷拉在两腿间。
掏出电话,吕凤山拨通一个号码,说:“没事了。在路上,一会儿就到。”挂掉电话,吕凤山看了黄易一眼,笑了。
黄易一阵怅然。他听到,电话那头是万黎山静喜悦的声音。他想万黎山静,想夏果,想老家的初恋女友,甚至想王隽。此时此刻,他心里一片空明,像月色下淡蓝色的山谷,清风缓送,草虫叮咛。心底那个声音冒出来:你错了,我也错了,我们都错了。你不犯女人,她们都是你生命里的财富。
长江桥头,万黎山静裙摆飞扬。
黑色别克停在桥头,吕凤山将支票塞到黄易口袋中,拍拍黄易肩膀,待黄易下车,一踩油门,别克的大屁股消失在阑珊的车流中。
黄易长久驻足,注目吕凤山远去的方向。江湖路远,兄弟珍重。他忽然念起一首小诗,名曰寂寞:
林子中的所有鸟
都是灰色的
其中有一只
也是灰色的
万黎山静从未如此开心,背着小手,与黄易并肩于桥头,一双玉足俏皮地踮起又放下,放下又踮起,连语调都充盈着顽皮。
“真好,不是吗?”
“是的,感觉真好。”
“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黄易默默答了。
少顷,望着夜色下的滚滚长江,他忽道:“不!”
“哦?”万黎山静诧异。可她的目光犹如中天明月,绽放着期翼的光芒。
黄易自口袋取出支票,审视片刻,而后静静但坚定地说:“有打算。我要成立一家系统集成公司,就在武汉,仍做广电宽带城域网项目集成。”
万黎山静歪着脑袋看黄易。
黄易补充了一句:“和潮颐一样的公司,同质化。我要光明正大地打败他们,用他们的钱。”
万黎山静轻轻笑,更正他:“你的钱。”
黄易也笑了,扬扬支票,更正她:“我们的钱。”
两人相视一笑,如此坦荡。齐望去滚滚而静宜的大江,长久无言。许久,万黎山静问:“在想什么?”
黄易说:“想一个人。”
万黎山静忽闪着大眼睛:“我猜,是一个女人。”少顷,她又补充:“一定不是我。”
黄易坦然:“是的,是一个女人。和你一样好的女人。”
牵着她来到桥另一边,他指着上游方向,告诉她:顺长江逆流而上,有一个地方叫重庆。在重庆,有一个女孩叫夏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