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隽的父母是建设兵团的老兵,她舅舅是建设局局长兼重大工程指挥部指挥长,她哥哥是公安局重点培养的年轻干部,她的表姐和姐夫在国内和澳大利亚都有经营得不错的公司,她的……唉,黄易每次想到这些,心里就犯酸,自己有什么呢?除了空泛的大志,什么都没有。
从第一天进王隽的家门,他就告诉她的父母:我是农民的孩子,穷人家的孩子。可是,这似乎不起一点作用。她的母亲下达的军令是:没房子,不要谈结婚。黄易很清楚,作为一个母亲,她的要求并不过分,比较他与王隽的家庭环境,她不旗帜鲜明地反对这场恋爱已经够可以了。谁愿意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前路不明”的流浪汉呢?没有这样的母亲。更何况,她的女儿不单长相漂亮,而且连续五年获得市演讲大赛第一名,也是区政府搞宣传工作的主力人员。
对于家庭基础环境的落差,黄易心里很清楚,也很无奈。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条定律同样适用于婚姻,这是他渐渐被迫承认的事实。
但黄易从来不觉得自己低下,就像他一直当诚实勤劳的父母是最伟大的父母一样。在他内心里,容不得自己因为这种环境落差而去低头,而去谦恭,他做不到。
每当这种时候,在老家被他抛弃的女友总会浮现在心头。那个和他相处了八年,父亲是当地国税局副局长的第一任女友——她从来没要求过这些,甚至她父母唯一的要求就是他要对他们的女儿好。
有时候黄易也思考,是不是要求越简单,越容易,反而越难以实现呢?其实在他内心深处一直渴望拥有一份没有物质基础的爱情和婚姻,在某个城市能遇到同样贫穷、执著的女孩子,携手创造属于两个人的家庭和事业。好赖都是自己的,没有比较,没有落差,风雨共赴。
他自己也苦笑,笑这份柏拉图式的天真和虚妄。
低头看看猫在怀里的王隽,黄易立刻乐开了。短短几分钟,王隽竟睡着了,脸蛋靠在他胸口,将小嘴巴挤成了鸡屁股形。拉了拉被子,将王隽肩头盖严实些,黄易抬眼扫了一眼挂钟,轻轻从床头的公文包内取出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近期发生的事情。
与何博昌先后谈过三次,最终确定了合作方式:赵风、黄易、吴君、王晓丽、石磊五人成立武汉纵横网络科技有限公司,黄易四人各占百分之十的股份,赵风占百分之六十的股份,赵风的百分之六十的股份中,百分之十与黄易四人一样以资金方式介入,另百分之五十则以提供方信大厦内的一百平米写字间给纵横网络两年免费使用权方式体现。
何博昌不参与纵横网络的所有事宜,只是私下与赵风签署了一份两人间的协议,由赵风成为控制纵横网络之人。而实际上,他却达到了只动用了少量资金便拥有了纵横网络的百分之六十的股份的目的,并且置身事外。
这种合作方式对他们四人相当不利,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资金充足,谁愿意寄人篱下?更何况年少轻狂的他们有着急于做一番大事业的迫切心情。而他们这种成立公司的方式也是不合法律程序的,但何博昌并不指出,而是退走,让赵风走上前台,成功则皆大欢喜,他仍操控一切、坐享其成;一旦有不良状况出现,也与他无关,干干净净地抽身事外。
这些,黄易心里很清楚,也很无奈,他除了默默接受,唯一的希望就是纵横网络能平稳度过开局的瓶颈期。那么,一切不利因素便有了慢慢调整、修补的可能,否则……后果他不敢多想,只有努力工作。
对IT行业,赵风并不了解,好在他表示全力配合工作。黄易则将工作分配下去,赵风配合吴君办理公司相关证件和办公用品,王晓丽负责将武汉市内的重点客户巡访一遍,而他则带着石磊跑手中两个救命客户。
这两周时间里,黄易感觉生活乱糟糟的。所幸在工作上还算有序,虽然执照还未办好,刻章的铺点倒是随处可见,两个客户的单子也顺利签下。但是,下午吴君也将老潘拒绝供货的消息电话通知了他。
重新将脑海中的思路整理了一下,黄易迅速记下三点注意事项:明天早晨开个简短的会,将近期工作开展状况作个汇总分析;乘明晚的火车入京,找老冯拿货;离春节还有三周时间,必须在一周内将产品安装调试完毕,这样才能拿回合同款。否则,老潘一定会派人在春节前对客户巡访,一旦她发现这两个客户已经签了该产品购买合同,势必要从中阻挠破坏。
越过总代理、窜货、抢客户,只要老潘稍加阻挠,这两个单子无论如何都无法成功交易。这点,谁都清楚,况且还涉及到老冯。兵贵神速,当务之急,他要做的就是抢时间。
合上本子,黄易又抬头瞄了一眼挂钟。他轻轻地摇醒王隽。王隽蒙眬着睁开眼睛,极不情愿地扭了扭身子,说:“再让我睡会儿,十分钟。”
“别睡了,时间不早了,小心你妈电话打来。”
“我就说加班,再睡十分钟。”
“猪!起床啦!”黄易将嘴贴在她耳朵边大喊,拍打她的脸蛋,“快起来收拾收拾回家,我也要早睡,明天有重要的事要做。”
王隽这才懒懒地坐起来,开始套衣服。黄易直接套上厚外套,跑去洗手间,三下五除二冲了个热水澡,出来时不见了王隽的人影,书桌上留有一张纸条:我自己回去,到家给你电话。
京城的战争静悄悄
北上的感觉很熟悉,不光是地域气息,也有心灵深处暗动的魂牵梦绕。对于家,漂泊在外的人大概都有共鸣,可能是老父老母,可能是一方泥土气息,也可能是梦里念她百千回的一个背影,一种凝眸。
望着车窗外无情飞逝的旷野,离京愈近,亲近感愈强烈,仿佛离京几千里的东北老家,一个跨步,就那么令人惊愕地出现于京畿。可待他不由自主地探手抚询时,所有景物如梦幻的花,怦然消失,留给他一份愈见沉重的怅然若失。唯有轻轻地叹息一声,转身离去。神念里,恶魔站在他寥落的背影后,俯视着他,狞笑。
他蓦地念起朋友的一则短信:记忆还没发生太多的错位,但生活已换了模样。时光流淌,我在岸上观望。
火车在夜幕里轰隆隆驶入西站,也将黄易的思绪拉回现实。夹在人群的洪流中,黄易抬头望了望城市的霓虹,心底蛰伏已久的呐喊蠢蠢欲动:北京,我杀回来了!
在深华科技附近住下,黄易打了几个电话。一小时后,黄易钻入楼下的一辆小车,屁股还没坐稳,肩头就挨了重重一拳。
“你小子没事不会想起我!哈哈!”
“放屁!我是那骑瘦驴入京的穷书生,不找你找谁?搁解放初,你这号人就是我吃你、喝你、分你田地的对象!时代变了,你就偷着乐吧!”
“靠!你是不是人啊,大半夜的,我冒着刺骨寒风眼巴巴地来给你接风洗尘,就换来你这话!下车下车,老娘我自己逍遥去!”
“好好开你的车,别把我命丢你手里。”
“怎么着?老娘给你陪葬你还不乐意啊?说吧,到哪儿?”
“找个街铺,三里屯今天就不去了。”
“滚!”
“哈哈!别激动,冷静。你一准在三里屯有情况,否则不会这么激动。”
“滚滚滚!本姑娘的清誉就毁你手里!”
“说正经的,最近咋样?”
“还不那样,撑不死,饿不着。”
“那就成,说实话方天,你这种生活方式真让人担心。”
“管好你自己吧。京城水太深,我早晚得死,没饭吃了我就去蹭你。”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黄易没来由地一阵痛,他可以肯定这种痛不是男女感情的痛,似乎是对这现实,对生活状况无力的痛。扫了一眼驾驶位上娇好的侧面庞,一缕黑发闲散地自耳际垂下,耳垂大而饱满圆润。按照相学来看,这种人本该富贵有加,不必流落万丈红尘才是。黄易不忍再看,急忙收回眼光,心底却浮现一幕场景:一个娇小的女子,头缠绷带,持枪立于狼烟四起、弹坑遍地的废墟上,四野尽是围拢而来的敌人。
黄易是通过小白认识的方天。小白是辽河入京的一个丫头片子,二十岁的小小年纪,经历却千折百回、苦难重重,这也让她有了与年纪极其不相衬的思想和气度。这种“失重”的结合体曾经让小白沉在自身灵魂的纠缠里而无法自拔,那段时间,黄易出现在她生活里,两人相识之后,黄易认识了与她好得穿一条裤子的方天。
方天不同于小白,土生土长的京人,在清华大学的一所科研所工作,离异,带着女儿生活,年纪比黄易大几岁。年纪稍大的离异女人对生活有着足够的认知,偏偏思想却柏拉图得近乎让黄易震惊。她可以夹着支绿色的含有薄荷味的mint,口中呓语着:“赚了足够的钱,就建一座山庄,把你们都接过来,再也不理会他妈的种种烦恼不如意!”
女人白痴起来挺可怕,可是,不得不承认,一个过度白痴的正常女人,通常令人不由自主地恨并尊敬着。方天就是这种女人。她可以三天中挥霍无度,也可以三十天里清苦如僧。黄易渐渐认识到,这是一种气质、气度,就如sobranie说的那样,合适的香烟品种就如合适的香水品牌一样,让你品位十足。
方天侧脸看看黄易:“怎么了?神不守舍的。哈哈,不会真怕我蹭你吧?” “什么?”黄易从冥思中清醒过来,根本没听清方天说了些什么,“小白呢?” “怎么着,几日不见,如隔三秋了?”
“放屁!”黄易笑骂着,“乡下人难得进京,不见一面,终归不大好。”
“呵呵……”方天爽朗地笑,像中了大彩,“咱就去她楼下,估计她早跟孟姜女似的等那儿了。”
“别废话,我们没特别关系,我有女友,我们都是朋友。”黄易知道方天眼角的余光在瞄着他贼笑,他故意装作不知,将目光投去外边的繁华夜景,街道的霓虹被飞快的车速拖出长长的尾巴。新中国成立半个多世纪,中国人民果然响应了党的号召,让一部分人先富了起来,也让一部分地区先富起来了。
黄易心里清楚,方天一直想将他和小白撮合到一块儿,尽管她知道他在武汉有女友。这可恶的女人才不管这套,她觉得合适,她喜欢看着小白和黄易在一块儿,她就千方百计要达到目的。
黄易没有给老冯打电话,老冯是个有家室的人,半夜打扰终归不大合适。黄易也没给在京工作的几位同学打电话,此次入京的时间很紧迫,明天就要赶回武汉,太多人知晓,没有几天驻留是无法走脱的。其实,有一个电话黄易一直在权衡要不要打,老家分手的女友的弟弟朱旷就在空军总后勤政治部,他很想通过朱旷知道一些关于他姐姐这几年的状况。
思量再三,直到与方天、小白分手回到酒店,他也未能作出决定。“妈的!婆婆妈妈!”一气之下,黄易骂了自己一句,随手将电话扔在一边,倒头便睡。
梦里仿佛有个声音不甘地大喊:“让乱七八糟的事见鬼去吧!”
第二天九点,黄易已经坐在深华科技总部的六楼接待室。他与老冯已见过面,老冯亲自给他办理货的事去了,黄易不想被这座大楼内的熟人看到,拿了张深华科技内部报纸遮挡着,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嗨!黄易,真是你小子!”
黄易被吓了一跳,拿开报纸时便看到,老陈五百度的近视眼迫使其几乎以“侦察”的姿态靠了过来。
“老陈——”黄易抬眼撞见厚厚的近视眼镜,愣了一下,赶忙起身,“嗨!陈总好!”心里却不由得暗骂:不待在办公室里喝茶,你他妈的这时候跑出来干吗! 其实,黄易知道,这种骂也很牵强。
“别陈总陈总的,就叫老陈,习惯了,亲切!”
老陈异常热情,黄易明白他这是一语双关,便也随着打哈哈:“那哪成!你可一直都是我的太上皇啊,以前是,现在是,将来……哈!将来也有可能是。” 黄易的圈子里都知道,“太上皇”就是压在头顶的大便,臭臭的黄黄的。
老陈面不改色:“黄易你小子当初说走就走,也不跟我打个招呼。怎么,想回来了?没事儿,有啥事儿跟我说,刚好行政部又在招人,你要来,不用面试,我保证直接录用。”
黄易心里骂了句去你妈的,面上笑得似狗尾巴:“陈总,你是不是万花丛中过,错将我作美娇娘啦?”
一拍额头,老陈做恍然大悟状:“哎哟!忘记了忘记了,你可是销售尖兵,怎能委屈在行政部,呵呵。”
黄易与老陈相互挤对着,心里却着急:不能跟他在这儿磨叽,一旦撞见老冯给我办货,他肯定会揪住不放,对老冯不利。黄易脑中急转,见老陈没走的意思,只好来他个山不转水转。
“我去洗手间。陈总,你的办公室没换地儿吧,一会儿出来我上去坐坐。” “还在七楼,一会儿你来吧,我那儿有好茶。”
黄易从洗手间探头向外张望时,老陈的背影正消失在电梯里。心里长嘘了口气,黄易只觉得比解决掉憋了三天三夜的尿急还舒坦。出来不到十分钟,老冯从电梯里出来,拎着一个深华科技的包装袋望了黄易一眼,先行进入自己的办公室。黄易赶忙起身,跟老冯进入办公室。
此时,老陈正在七楼的办公室里拨通了五楼商务部电话,似乎在询问着什么。当然,这一切,此刻的黄易,包括老冯,并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