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上,人之所以有区分,地位是一个很实际的标准。胡娟显然深知个中奥妙,她竟然忍住了,冲黄易笑了笑,很假,但黄易不得不承认,确实挺灿烂的。她转身去开了窗户,然后往外走,开门前侧身对黄易说:“下不为例。”说完,开门离去。没来由地,黄易打了个寒噤。
望着半敞的空门,黄易像在看一个高深莫测的敌手。他体会得出,胡娟言辞宽容,却在用打开窗、门半敞这样的举动对他动粗。
行为艺术!
黄易心里暗赞,果然是搞行政的,很懂得行为艺术的张力。
关上门,黄易返回座位。瞧着开启的窗户,心有不甘,忽然嘿嘿一乐,将烟缸内的半截香烟捡在手中,啪,再度点燃,口中还喃喃自语:“咱也给你来个行为艺术。”
黄易继续吞云吐雾,继续琢磨会议记录。
不知多久,思绪再次被敲门声打断。黄易一怔,有点恼:真够执著的,你还跟黄某人较上真了!他豁然起身,故意点了支烟夹在指间,大步赶到门口,一把拉开门!
柳嵩站在门外,敲门的手还举在半空。他似乎被吓到了,瞅着大义凛然的黄易,不解道:“搞什么事啊?”
黄易一怔,神情渐渐舒缓,学着柳嵩腔调:“你搞什么事啊?”
柳嵩不觉,认真回答:“找你。”
黄易收起嘻哈之态说:“进来说。”转身回到会议室。
会议室弥漫着青烟,柳嵩踌躇半晌,终于开口:“你能不能带一带我?”他的目光充满了不安,因为他不知道黄易会给出什么答案。
黄易心中一痛。
柳嵩,普通大学毕业,与千千万万个投身社会不久的大学生一样,除了一颗热切的心,什么都没有。老实说,一开始黄易并不看好柳嵩。一个小家电行业最底层的零售人员,工作不足一年便转型做城域网项目经理,本身就缺乏太多必备技能,再加上早于黄易来潮颐半年,却至今不能有效地独立跟单出单,这一切难免令人对其是否适合这份工作产生怀疑。
可柳嵩有柳嵩的优点,就像曾国红有曾国红的优点一个道理。黄易看到了这一点,这也是他独自在会议室反复思考,反复求证的事。曾国红的优势在于其对产品的执著,而柳嵩的优点在于坚持不懈的态度。
《士兵突击》中老团长说:“在想要和得到之间还隔着个做到。”
能否做到,黄易不知道,他没法预知未来。但他知道,要做到,执著和坚持恰恰是不可或缺的。既然同处一个战壕,他需要有战斗力的战友。黄易决定:在柳嵩和曾国红的去留问题上投赞成票。
李总拟定了一份裁员名单,需要黄易的意见并签字执行。黄易难办,他不想在这种事情上过多参与。但是身为销售部主管,他又需要有战斗力的战友,毕竟年终考核的不仅仅是个人业绩,还有部门业绩。作为团队的队长,他希望部下个个具有狼性,单兵能战,抱团能赢。因此,他不能随随便便附和,随随便便签字,更不能怀妇人之仁。他需要亲自进行一次判定。
事实上,本次会议的目的就是在决定销售部同仁的去留。
傍晚时分,公司空空荡荡,黄易进入李总办公室,将确认并签字的销售部去留名单放到李总面前。黄易取出两支烟,一支递给李总,一支自己点了默默吸着。
名单有所改变,唯一的变数。
“柳嵩留下?”李总审阅完毕,抬头问。
“嗯!”黄易肯定。
“八个月没开单,工作毫无头绪,不知何处下手。你愿意带这样的兵?”李总显然很不理解。
“我带他。”
李总愈发不解了。黄易迎着李总的目光,又说:“我带他一阵子,如果还是扶不起的阿斗,再裁掉也不迟。我觉得,他会是把好手。”
李总点点头,没有反对。且不管是给黄易面子,还是其他什么,总之是默认了。
黄易说:“明天开始销售部就剩下三人,怕是忙不过来。”
李总懂他的意思,说:“新一轮招聘后天启动,尽快给你补充人马。”
黄易说:“谢谢李总。您就多费心了,明天我出差。”
李总问:“去哪儿?”
黄易说:“河南,大洲市。”
李总点头,没多问。他的确是老江湖,黄易是头猛虎,束缚不得。有些人需要圈养,而有的人则必须放养,李总深知此道。
“SARS流行,出门自己小心点。”
“没事儿,咱有防毒面具。”黄易扬了扬指间香烟,青烟缭绕,果真将其裹住,“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尼古丁防护圈保护着,我没事。”
这种毫无根据的说辞,乍一听还真有那么点道理。只是,深究不得,经不起推敲。
黄易问:“子归怎样了?”
李总说:“设备头几天运过去了,王山和刘正林正在那边调试设备。回头你空下来,过去看看。”
黄易应了,心中盘算:要不要问问武汉潮颐与重庆潮颐的关系?权衡来权衡去,灵机一动,侧面切入:“章路呢?”
“哦,和周总一起去荆门了。”
“李总……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说……”
“什么话?说。”黄易一矜持,李总反而不适应了,愈发想听听,“说来听听。”
“是不是重庆潮颐的人都那么牛哄哄的啊?”
李总乐了,将烟头掐灭,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他强什么的山岗,他横什么的大……”
黄易也乐了:“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对对,就这句。”李总翻然。
喝了口水,他才说下去:“虽然重庆潮颐是总公司,武汉潮颐是分公司,但实际上没有主次之分,武汉潮颐的财务是独立的。目前我们刚起步,很多地方需要重庆潮颐给予协助,实际上就是合作了,他们也不是白出工,最终还是要分成。所以,我们一定要多拿单。”
黄易隐约懂了,他注意到:财务独立。既然如此,那说明名义上是分公司,实际上只是合作关系,说白了,代理商取名厂商。黄易释然,怪不得章路那般嚣张,怪不得李总这般低隐,有求于人嘛。
蓦地,黄易脑海里蹿出一个人物,那个西汉的“兵仙”、“战神”,当初是如何受得市井痞子的胯下之辱的!倘若不忍,一怒而毙痞子于剑下,可还会有后来那个“王侯将相”、“国士无双”的淮阴侯韩信?
一念及此,黄易不由对李总肃然起敬。
——好一个清风拂山岗!好一个明月照大江!这五大三粗的汉子虽然记不全诗赋词章,却已通透个中深意。
两人的谈话被夏果来电打断。黄易一看是夏果的号码,急匆匆与李总道别。李总笑:“怎么?女朋友电话?”黄易嘿嘿一乐,不置可否,跟李总招呼一声,转身跑了。
“喂?吃饭了吗?”黄易关切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黄易习惯了每天和夏果通话。情感就像一剂毒药,虽未致命,药性早已悄然发挥效力。可怕的是,他尚且不觉。
夏果说:“吃了,你呢?怎这么久才接电话呀?下班没?快来301!”
连珠炮不过如此。黄易晕了,抱着电话,像个白痴一样愣那儿,半晌才回神,说:“你……再重说一遍。”
夏果嘿嘿乐了,开始分解连珠炮:“吃了,你呢?”
黄易说:“嗯,我还没吃。”
夏果问:“怎这么久才接电话呀?”
黄易说:“和老板谈话,跑出来接的。”
夏果问:“下班没?”
黄易说:“刚下班。”
夏果又说:“快来301。”
黄易答:“好的,马上。”
话音刚落,再也忍不住,俩人哈哈大笑。像两个孩子,把一个无聊透顶的游戏玩得认真而快意。路人诧异地望来,黄易赶忙敛起失态,虎步生风,赶返虎窝。
很多时候,心灵需求太过致命,一如眼下的黄易。
经历过刀光剑影,尝受过众叛亲离,沉迷过纸醉金迷,亦曾刻骨铭心而后狼心狗肺,至于职场上那些个尔虞我诈更是历历在目,他本该千帆过尽才是,为何像中毒一般,又回归了少年?
他网恋了。目前为止,还是单恋。
他端着碗,吃饭时眼睛还盯着屏幕。一行行字体在屏幕上滚动,301繁华若梦,他独关注她。她给他悄悄话:“别吃到鼻子里哦。我先去玩了,吃完了叫我。”他飞快地吃,狼吞虎咽。然后跑回电脑前,找寻她的痕迹。
夏果变换着名字,有时雅洁,有时调皮,欢快地活跃在屏幕上。她的朋友很多,几乎让她应接不暇。渐渐,黄易脸色阴沉下来,坐在电脑前,心里有东西在一阵阵涌动,几乎难以压制。
夏果悄悄话:“还没吃完哦?”
黄易悄悄话:“吃完了。”
夏果悄悄话:“那还不叫我,还以为你没在呢。”
黄易悄悄话:“看你太忙。”
夏果悄悄话:“哈哈!今天好多熟人来了,手忙脚乱!”
黄易悄悄话:“你玩,我走了。”
夏果悄悄话:“喂!站住!”
黄易悄悄话:“怎么了?”
夏果悄悄话:“你是不是不开心呀?”
黄易悄悄话:“是。”
夏果悄悄话:“为什么?”
打字的手指忽然僵住,黄易沉默,缓缓撤回键盘上的手指。是呀,为了什么呢?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很恨,也不知在恨些什么。蓦地,心里压制的东西再也控制不住,挣脱束缚猛地蹿上心头。他再也控制不住,冲到电脑前,噼啪键盘声中,他以怒吼的态势敲出:“我不想你跟他们玩!”
这叫什么话?听上去……不!看上去像小孩子发脾气,毫无道理可言,且透着霸道。聊天室本来就是来玩的,不跟熟人玩跟谁玩?连黄易自己都察觉了自己的无理,继而觉得幼稚,而后,不自信爬升,他感觉自己像个孩子,在抢不属于自己的图画册。
夏果沉默了,半天没做声。
纵使所有人不懂,她也是懂的。她第一时间听懂了黄易要表达的东西,她有点发懵,惊喜?意外?失落?悲伤?开心?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心里有一层薄薄的纸给捅破了。
她悄悄话:“我去洗澡了。”
不是接受,不是拒绝,不是逃避,她只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她想:冲个凉会不会冷静一些呢?
他一阵落寞,退出聊天室。
一支烟之后,他关电脑关灯,睡,以期漆黑的梦境能驱走阴霾的失落。早晨醒来,满眼血丝。他不管不顾,开电脑,登QQ,在签名处写下一句话,随即关QQ关电脑,洗漱换装,拎包出门。他还没昏了头,还记得要出差去河南大洲市。
他在QQ签名写下的是:让我爱你,让他们走开。
草木皆兵
火车在奔跑,火车在咆哮,像一支利箭,撕裂阻拦,穿过湖北,直插河南。车厢没了往日的拥挤,人人戴口罩,唯一的例外是黄易。在汉口火车站,黄易受到了重点照顾,三度被工作人员拦截,拉去测体温。好在顺利通关,安全上车。不过他很快发觉,车厢内的乘客个个都在躲避他。
黄易愤愤:就因为不戴口罩?
邻座,一个邋遢女人努力与他保持着距离,手还抓着衣角,生怕与他有丝毫接触。再看对座,一位老伯别过头去,好似与他对视都成了一种危险。
黄易起身,慢悠悠往车厢接头走。行至半途,猛闻身后传来一声大喝:“站住!前面那位同志,哎!说你呢!”黄易转身。
一白大褂白口罩列车员冲过来:“你怎么不戴口罩啊?”
黄易心里头乐了,哭丧着脸瞎扯:“列车员同志,钱夹子在火车站被小偷摸去了,没钱买口罩。”白大褂瞟他一眼,将信将疑地说:“张嘴!”黄易心说:眼睛还挺漂亮,年纪轻轻,这么不友善,我偏不张嘴。他将嘴巴闭着,不做声。白大褂又说:“让你张嘴!”黄易坏坏地说:“干吗?这可是公众场合。”白大褂剐他一眼:“少废话!张嘴!”口腔测温器探到黄易口中,见黄易体温正常,白大褂叮嘱了句:“非常时期,老实待座位上,别乱走。”说罢,抽身而去。
黄易正要开口,电话响了,夏果来电。他踌躇了一下,来到车厢接头,接通电话,然后贴着话筒,有气无力地说:“喂……”
夏果很意外:“你怎么了?”
黄易不去当演员可惜了,声音要多虚弱有多虚弱:“我……被隔离了。”
噌地一下,夏果汗毛竖起,急声问:“SARS?你在哪儿?”
黄易说:“在车厢接头,快来救我……我被人民群众以驱赶的目光隔离在车厢接头。”
夏果知被耍了,极度担心迅速化为九昧真火:“去死!”而后,电话传来嘟嘟嘟的忙音。一气之下,她挂了电话。
玩笑开大了,黄易赶紧又拨通,不容夏果开口,反咬一口:“喂!脾气还不小。昨晚说走就走,我还没跟你算账呢,竟然还敢挂我电话,发脾气?”这小子真不是个东西,无耻到极点。不过,战术成功,夏果的注意力被他成功转移,方才的九昧真火也宣告失效。夏果说:“哪有……我是去冲凉了。”
黄易不依不饶:“还敢狡辩!”
夏果声音低低的:“说什么呀?你也没说什么嘛,让我说什么。”
黄易心一颤,情感涌动。情感这玩意儿最是玄妙,最经不得直接,越是婉转越能激发心弦。陷入单恋的黄易直觉出夏果的话有弦外之音,一时间心如鹿撞。
“去看我QQ签名。要说的,我都写下了。”
“哦……这几天上不了网。”
什么东西堵在胸口,黄易怒了,奈何偏偏无理由。夏果的话,傻子都懂。黄易一时闷住了,不知说点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