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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爱恨之间 (1)

脆弱的憨厚

第二天,北风强势,头晚的雪雨在路面凝结成薄薄的冰,导致路上车流拥塞,爬行的速度还不如人类的两条腿。

黄易醒来已十点半,心情十分轻松,再也不用牵挂纵横科技那些鸡毛蒜皮。伸了个懒腰,顿时通体舒泰。他一骨碌爬起,二十分钟搞定穿衣如厕洗漱,然后倒了杯牛奶放进微波炉,咬着吐司,望着窗外情形,思绪飘飞。

小时候,家乡的雪很大很大,鹅毛雪片洋洋洒洒地一飘就是一夜,清早起来连推开门都变得吃力,满目都是白,纯白纯白,茫茫到天涯。那时天很高阔,大雪后常是艳阳天,冬日暖阳说的就是那情景。阳光很干净,照到身上暖融融的,在过膝的雪地跋涉是天底下最简单却最快活的事儿,心境也像雪原一样给抚得平平的静静的。就在那时,他喜欢上纯白这个字眼,也同时喜欢上了乌黑这个词。长大以后,他在武侠世界中喜欢上了马,无数次幻想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神驹,那马要么纯白纯白,要么乌黑乌黑,蹄下生烟,载着他去找寻勇武人生,找寻有着纯净心灵、白净肌肤和乌黑秀发的姑娘。

虚妄,柏拉图又一次占据了上风。他笑,自嘲,不过嘴角却意外地笑出了一份童真。

哦,姑娘。黄易清醒了不少,春节了,该给我的姑娘办点年货了。他想站起来,偏偏有点不舍,好似这一站起,那份久违的、生涩的童真就会悄然消失,再也不回来了一般。

十二点,黄易从新世界挤出来,手里拎着战利品,一双女式小牛皮靴,两瓶张裕和两瓶五粮液。想了想,还算满意,还有点小得意,她老爸就爱拉他喝两盅,52度五粮液,他的最爱,送她老爸等于送自己。

王隽的家离新世界没多远,黄易索性步行。

他看到路面亮晶晶的冰面,心痒难忍,儿时滑冰的情形嗖嗖往脑子里蹿。他打着滑溜,不时吆喝一嗓子,提醒在前方小心翼翼而行的陌生人,待滑身而过再扭头报以一笑,以示善意,一路上倒也没撞上不解情趣之人,相安无事。

一路滑行,一路呼喊,玩得尽兴,快三十的人倒似个十岁小儿,旁若无人,心境是从未有过的欢畅。

何妨得意,不可忘形。

这话,他时常拿来警醒自己,可兴头上的事儿谁拿得住!他大意了,倒霉事跟大意约好了似的,不早不晚,就在街角一块低洼且狭长的冰面候着他这个忘乎所以的老孩子。

“呀!”

一个陌生女孩子惊叫着跳开。奈何黄易滑动的身体已刹不住,仍将她带得旋跌在冰面上,那女孩屁股擦着冰面滑出两米多远才止住,幸亏穿着羽绒衣裤,不至于摔疼。尽管如此,一个女孩子当众摔得这么难看,也足够路人捧腹。已有不知深浅的家伙发出笑声,女孩子羞得双颊绯红,狠狠地瞪着黄易。

黄易跳脚、横身,连着两三个侧旋,沉腰收腹,手舞足蹈了半天,手上的物品半空旋舞,砰的一声磕到电线杆。好在黄易平日勤于玩篮球,身体的协调性还不赖,加之二十余年苦修得来的野路子滑冰神功也不是吹的,总算站稳了。

“哎呀呀,实在对不住!”

黄易紧赶两步,欲扶女孩子,一边无视女孩子双目喷来的九昧真火,一边不停道歉:“有没摔到?实在对不起。摔到没……”

真是废话,把人撞得人仰马翻,竟然问人家有没摔到。

女孩子甩手大叫:“哎呀呀!什么呀?拿开!拿开!都洒我身上了!”

黄易不解,被女孩子吓到了,退开两步看着女孩子,心道:碰一下而已嘛,这就撒泼了?不过马上发觉不对劲,他闻到了酒香,也看到了女孩子羽绒服上星星点点的湿润。

天呀!五粮液,我的最爱!

黄易哀呼,急放下物品,打开酒盒。果然,五粮液磕碎了一瓶,酒香四溢。从酒香断定,这是真酒。黄易深吸一口酒香,闭目品味,活脱脱一酒鬼模样,竟将女孩子忘在脑后。

女孩子大概被雷到了,火焰弹在嗓眼打了个转,生生憋回,爬起来嘟囔了句:“撞上酒鬼,算我倒霉,哼!”悻悻离去。

黄易偷偷睁开一只眼,见女孩子走远,长吁一口气,暗道:对不住您啦。女人麻烦,不可力敌只能智取。幸亏老夫机智天纵,躲过一劫。

将碎瓶子丢进路边垃圾箱,黄易拎了东西小心紧走,再不敢胡闹。

到小区门口,忽然想到,只剩一瓶五粮液了,过节讨吉利,好事成双,送单瓶酒算什么事儿?再跑回去买,也失了心情。四下瞧瞧,水果店、花店、烟酒店……私家烟酒店他还真信不过,一旦买到假酒,弄不好要被丈母娘直接咔嚓掉。权衡再三,黄易索性将心一横,跑去烟酒店。

“老板!五粮液,收不?”

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人,瞄他一眼,说:“收。有多少?”

黄易讪讪地说:“一瓶。”

“听你嗓门洪亮,还以为批发商呢。”老板笑了,“拿来看看。”

黄易大汗,五粮液批发商,真抬举我。他也不废话,将剩下那瓶五粮液放柜台上,连同购物小票一并奉上。

老板显然是行家,很快丢出来一句话:“一百五。”

“什么?一百五,你瞧瞧小票,一半都不到!”

“兄弟,行情,懂不?你访访,哪家多给你一分,我全价买你这瓶。”

黄易小眼珠子翻了半天,一伸手:“成交。”

不到一小时,小一千变成大一百。黄易百感交集,接过十五张十元大钞时,情不自禁地感叹:“真是市场经济哪。”

“一瓶酒换十五张钱,不亏呀兄弟。新年快乐。”老板接过话茬,不忘打趣。

黄易真想摸摸胖老板的脸,在上头留个拳头大小的记号,考虑到社会的安定团结,他没那么做。

“我消费了,我纳税了。纳税光荣,老板发财,别忘了纳税啊。”他没忘打趣老板。毕竟,这年头有趣的人不多了。

返身他就拿十五张十元大钞去水果摊换了两箱金橘和两箱红富士,请了个扁担,连同残余的小牛皮靴和张裕,一股脑儿搬到王隽家。

形而上,形而下。即使走一个极端,也是很难很难的。

进门的一瞬间,黄易忽然发觉自己原来是那么庸俗,好像那份一直固守在内心世界的干净,也遭到了玷污。他想起了沈从文的一句话,“我就明白女客精神上还是大观园拿花荷包的人物了”,于是黄易心情便跟着黯淡下来,原来我也不过如此,而已。

丈母娘保持着应有的礼节和一定限度的热情,黄易也表现得很自然。是的,自然。双方心知肚明,互知底细,没必要假惺惺,也没必要虎视眈眈。“在某一点某一事上,你得有点信天委命的达观,你因此才能泰然坦然地继续活下去”。黄易不得不承认,又一次给沈从文说中了。而且,丈母娘在这一点上似乎比他的境界还高上许多,这让黄易刮目相看。

一堆东西,王隽只关注那双小牛皮靴,拎着欢天喜地地跑去卧室试穿。黄易笑了,上一次逛新世界,他就注意到她在这双小牛皮靴跟前晃了三四个来回。

“来,小黄坐。看电视,吃个苹果。”老兵老丈人靠在真皮大沙发里,拍着身侧空位,招呼黄易。

“叔叔,您老身体还好?我一会儿就来。”

黄易心虚,丈母娘有张裕,王隽有小牛皮靴,老兵的五粮液让他折腾成了红富士和金橘。要命的是,以老兵鼻子对酒的鉴赏力,绝对嗅得出他身上残余的五粮液味道。黄易一边帮丈母娘把金橘红富士搬到储物间,一边拿话应对着老兵,尽量拉开空间距离。

“一身酒气,喝酒了?”丈母娘的鼻子也不是装饰品,哪壶不开提哪壶。

黄易不知怎么回答,余光瞄瞄老兵。还好,老兵正关注着电视。

“老妈,瞧,漂亮不?”王隽跑来,晃着脚上的小牛皮靴,整个人都发着光,“黄易送的。”

黄易大喜过望,真想搂住王隽狠狠吧唧一口,心道:关键时刻,还是靠夫妻呀!这双靴子买得值,替洒家解了围。

丈母娘也难得地露出笑意,欣赏着小牛皮靴,也欣赏着女儿:“嗯,是蛮好看的。”

老兵扭头瞧了眼:“多少钱?”

王隽被小牛皮靴和母亲的赞美冲昏了头脑,放松了警惕,如实答道:“一千六百八。呵呵,我早就看中了,一直没舍得买。”

老兵说道:“败家!”

艰苦朴素是老兵的传统,他平日就不大喜欢女儿的消费方式,这回逮个正着,顺手就操起了尘封心底已久的冲锋枪。

“你一女孩子家家,不要爱慕虚荣。你说你成天花在穿衣打扮上的钱,干点实事不好吗?一千六百八,赶上你一个月工资了,你穿出去踏实吗?再说,你自己有钱,你妈妈平时也没少给你,干吗不自己买?小黄工作那么辛苦,也没见你给他买过衣服,你还好意思花他钱……”

老兵的火力越来越猛,大有不可抑止之势,黄易赶忙截住:“叔,您别生气。您坐您坐,她给我买过很多衣服,没跟您说而已。而且她还给您买了两瓶五粮液呢,就怕您说她乱花钱,一直放在我那,没敢拿回来。”

“哼!”

老兵坐下了:“我就是看不惯她的做派,成天花枝招展的。在政府工作嘛,怎能上班也穿成那样呢?”

黄易陪着坐下,连声说:“是的是的,您批评得对!”安抚着老兵,他又扭头喝去王隽:“以后注意,上班穿着朴素点!”

这小子忒损了,他也一早对王隽某些做派有意见,这下好了,借老兵的枪口,顺路轰一下。明火执仗,还义正词严。

王隽一吐舌头,溜回卧室。稍许,又趴着门框,偷偷招手唤他过去。

黄易正要起身,忽瞧见丈母娘狠狠剐了他一眼。心下一惊,暗道:坏了!刚才只顾着逞口舌之快,竟当着她老人家的面训斥她宝贝女儿,这下完蛋了!

果然,丈母娘坐到一旁,开始训老兵:“你简直莫名其妙,年轻人打扮漂亮点有错吗?我们的生活习惯,你不要强加到女儿身上。告诉你,女儿是你的,也是我的!她喜欢打扮漂亮点,我这当妈的高兴,你以后少管!”

一物降一物,老兵彻底歇菜了。

黄易赶紧溜,溜到王隽房间。再不溜,难免和老兵一并壮烈掉。王隽关上房门,继续在镜前欣赏着小牛皮靴。

“我没给老爸买五粮液呀?”

“你当然没,我买了。我就纳闷,你对你老妈蛮好的,怎么就很少关心你老爸呢?”

“酒呢?”

“原来有的,后来没了。酒欲来,而我不稳,啪,碎了。”

“摔碎了?”

黄易点点头,还抿了抿嘴唇,好似意犹未尽。

“什么事都干不好!”王隽瞪他一眼,“那你还说酒放在你那,难不成还要买来送他?”

“本来就该送。这次意外而已,下回来补上,就说是你买的。”黄易有点不快,因为那句“什么事都干不好”。

“春节怎么打算的?”王隽没察觉到黄易的不快。

又挨了一刀。黄易胸口一紧,随口说:“没打算。”

他忽然觉得有点孤单,上前想抱抱王隽。没想到,王隽躲了,看似不经意,但他觉出,她在有意躲避。

黄易马上坚硬起来,一堵墙,在心里疯长,飞速铸成铜墙铁壁,牢牢守住灵魂。那一瞬的脆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脸上那一抹温情,也迅速变成了刚毅。

“怎么了?”

“嗯?”她故作的轻松有一丝慌乱,“没怎么呀。”

黄易沉默,注视着她。

“哦,对了,我妈说了,你春节如果没安排,想来的话,就来我家玩。”她避开黄易的目光,将靴子收起。

黄易更沉默了。

“算邀请?”

“就算是吧。”她整理着鞋柜。鞋子很多,他曾帮她整理过,当时大概有四十余双。

“那好吧,暂且将这算作你妈妈的邀请。你呢?”黄易认真地问。

“哎呀,你烦不烦。真是的,喜欢来就来,不喜欢来就不来。”看得出,她很烦。当然,不一定就是烦他,更像是心里比较烦。

黄易压着火,说:“那好,我告……”

敲门声响起,不早不晚,刚好在节点上掐断黄易的话。王隽的妈妈推门进来,问:“小黄,你吃中饭了没?”

谢天谢地,总算有人想到这个问题了。黄易很感动,感动得将“没吃”临时改成了“谢谢阿姨,我吃过了”。他知道,这是老兵的关切,与王隽无关,与王隽的妈妈无关。

一家人,围着餐桌吃饭。

黄易独自坐在王隽的房间,望着房间内每一件熟悉的物品,然后一件一件地陌生起来。

冥冥中,心里有个声音问自己:“你想做什么?”

他回答:“想哭。”

那声音骂:“你个傻子!”

他说:“一个人的时候,脆弱一下不可以吗?”

那声音哭了。

他的心湿漉漉的。

他骂:“你也是个傻子!”

没了声息,慢慢地,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窗外的凋零。对面一家的厨房还在忙活着,看上去很热闹。一棵光秃秃的,不知什么名字的树在两栋楼间站得挺直,散开的枝头上挂了一绺白色垃圾和一个瘪瘪的红色气球,在北风中瑟瑟发抖。偶尔几只鸟掠过窗口,叫着远去。

老兵探身过来:“小黄,在做什么?”

黄易扭头冲老兵笑笑,说:“叔,您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