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最小说(2012年10月刊)
13766200000018

第18章 很高兴认识你,以后再联系

文/野象小姐

你知道,这样一年一年很快的。听说以前班里最爱跟 老师甩脸的二溜子结婚了。为了给班主任“一点颜色瞧 瞧”,大摇大摆地从高考考场晃出去喝绿豆汤。傻吗,自 然了,没人不骂他傻的。班主任最多挨领导批评,他毁的 是一生,大家都这么嘀咕。

几年后,高考文凭都没拿的他,回老家接了父亲的差, 开着卡车带着一帮打赤膊的青年风里来雨里去,大家喊他 “李厂长”。

我记得高三最后一个元旦,老师不让搞联欢,下令晚 自修。他从兜里掏出鞭炮用到教室门口,“噼噼啪啪”炸了 七八分钟。老师被阻在门口不能进来,足有七八分沖。大 家从函数试卷中抬起脑袋,透过窗玻璃,望见滚滚白烟中 暴跳如雷的老师。进来后,将课件大力摔上讲台。

李厂长站起来:“老师,元旦快乐啊。”

毫无礼数、乖戾暴躁、蹿上蹿下、坐在走廊栏杆上朝 经过的女生吹口哨的人,却拿下人生竞技赛第一名的锦 旗。他赚钱,他扛债,他处对象,他买车,他生意做到隔 壁省份,他在老家修了所小学,他过年回去乡邻响一夜的 礼炮。

其他稳妥地度过高考的绝大多数,免不了酸酸地来一 句“土财主”,他们依然稳妥,稳妥得一无所获。

过年碰见过他一回,在新开的KTV。欧式装潢,蓬荜 生辉。一群认不清眼睛鼻子的人,挤在电梯里,直升9楼。 他认出我:“哎!左撇子! ”身子挪不过来,隔着两三个人 头举手敲我头顶。我也“哎! ” 了一下,显然我俩都忘记 对方大名了。

站在电梯口,我说你这几年在干吗,他说混呗。我说

得嘞,班里QQ群成天都是你的传说。他挠挠头,不好意 思了。

这让我想起蔡澜先生在《曰本人物》里描写的安藤升。 那是蔡先生的旧友,一个黑帮老大,却热爱电影艺术,后 来解散了帮会真的跑去拍电影了。本性怕羞,有人偷偷瞧 他脸上的疤,他会用手遮起来。

聊了没两句,朋友催,我俩默契地没约“有时间出来 聚呀”,匆匆道别。唱完歌出来已是午夜,服务员说我们 这个包厢免单了。“李先生是你们股东是吗? ” “他是我们 老扳啊。”

每逢6月7日、6月8日,我都不高兴。不是梦见准考 证丢了,就是最后一分沖答题卡涂错位,毛骨悚然的心情 是相当严肃的。走在路上,压力如扑面而来的黄风沙,满 头满脸来不及躲。

假如当年也大摇大摆地走出考场,现在我是什么样 子。我会去学扎竹编蚱蜢吗,我会在医院门口装瞎子给人 摆卦算命吗,我会搜集矿石、羽毛、露珠变成云游仙吗, 我会学一门兑凉荼的手艺吗,我会每天进出砖厂最后脸颊 烧得和红彤彤的熔炉一样吗,我会在周围铺天盖地的“你 毁了”的咒语中开辟第二人生吗。

有位读者写邮件问我,马上高考了很焦虑怎么办,完 全没有信心。我回她,这时候没信心,太正常了。耐着性 子把试卷做完,该拿的分都拿到手,不会差去哪里。高考 真的不怎么难,等你长大一点点就发现往后的事都比这件 事复杂许多。

好像我当初特轻松应付了似的。

常常听到从前班里的模范恋人拜拜的事情。房子也买了,工作特稳定,男生喝酒回家去洗脸,女生没事儿出来 打麻将,约人逛街。处了五六七八年,男生迟迟不提结婚 的事,或者结婚前女生说:“这不是我要的生活。”

人生是为了什么呀。考大学、找工作、去城市赚钱, 然后呢;上班、出去玩、赚钱,然后呢;搞创作、处对象、 陷入低谷,然后呢。哪一种不是死循环。全部都是。这是 近来一位好几年不联系的旧友问我的。她说我特羨慕科学 院里头捣硫酸、造火箭,还有那些搞音乐的,他们一辈子 对一件事献出满腔热血,平常和我们一样吃喝拉撒,但 能投入一个浮游于现世之外的世界太他妈幸福了,我就不 能。我说你不帅酷冷吗,什么时候学坏的,这种问题不合 适你问。

高雪一个人甩着包去旅行了,兰州、成都、西藏、尼 泊尔。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艺女青年,她在她姑姑的公 司待了四年说辞职就辞职,她两岁不到就被她爸爸抱去听 崔健演唱会,她的QQ好友印象清一色的“酒神、酒仙、 千杯不醉”,她骂人比好好说话有道理,她之前最鄙视去 哪J前都挂个大炮头相机的衬衣文青。第一回短信说跟 两个捷克人在喝酒,第二回电话说在山顶呢你丫别吵给你 听松针隨风哗哗哗的声音,第三回说有人在后院儿弹吉他。

你得需要一个人的独自旅行,将自己扔进陌生中的勇 气。它让你见世面,不得不因为食物、语言、路线的问题 不断与陌生人发生交谈,聚精会神地同自己灵魂独处,让 你在危险和未知中拓宽舒适圏。你只有跳开自己的生活, 用旁观者的角度去审视,才更懂自己是这么一个人。

我呢,我喜欢旅途中的人。在古城,接下来要继续赶 路,匆匆退房。发现手机充电器落在客栈后回去取,他们 说打扫房间没看到。我说不可能,争论半天,他们懒得理 我了。趁他们不注意溜上楼,敲房间门。穿印着变形金刚 大花裤衩的高个儿男孩开了门,他打着赤膊,见到我立马 关上。一分钟后打开,穿戴整洁,“有事儿吗? ”我说我是 之前的房客,我手机充电器丢这儿了。后来,他撅着屁股 足八在地上,从床底下给我捞到了。我站门口道谢,他满头 大汗说不用。客栈老板正上楼,瞧见了我,大斥:“我们要 你的充电器干吗,都说没看见了!打扰其他房客我们怎么 做生意!下去下去。”男孩从屋内探头说:“她是我朋友。”

一群不认识的人上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山脚小 镇,两对恋人决定比赛背媳妇。山脚到山顶,一路小跑而 上,其他人也藤拥着起哄。到了山顶,男生气喘吁吁,笑

着喷雾气,说话都不利索了。摘了相机拍日出,拍女朋友, 再摘了相机拥吻。空气湿湿的,酸奶一样冻又凉。

夜里寒气逼人,德国人向一位穿马甲的壮汉讨二锅 头,两块五一瓶的酒,只为暖身子。喝一口,跺跺脚,大 笑碰一下。上山时有位老爷子嘴硬,称身体二十八岁,混 在年轻人中间步行上山。结果越落越远,他说我歇会儿跟 来!不肯承认最后其实乘了电缆车。

凌晨,山上的公路是幽蓝色,天光也是。一群年轻人 敞着衣襟从山上冲向山脚。卡车司机经过,莫名其妙瞟一 眼。也许还横穿了一只猴。

我们总有千万个借口去远方,远方救得了你吗。这个 时代,旅行的意义被过于夸大。跟心上人有摩擦了,跟上 司有矛盾了,对生活没兴趣了,受到巨大打击了,甚至跟 老师顶嘴了班长把我写进班级曰记了地理考砸了,最后大 家都背起背包汇入旅途。在生活一团糟的情况下,旅行是 为了缓一缓,回去重新处理烂摊子。不是意味着逃跑。

我去的地方不多,也不浪漫,寻常城市居多。大家互 不相识,坐同一辆大巴,拼一个桌子吃过饭,火车上相约 在下一站买啤酒,编绕口令和冷笑话逗一圏人,嗓子哑的 时候递来一枚皮蛋,听鬼佬讲胳膊上美少女战士文身的来 历,乐手被坐得七歪八扭但异常安静的大家围在中间深情 低唱,最棒的是分手的时候大家都不问电话。好时光总是 短,停在当下,别去贪心复现的际遇。

吃好吃的,看好看的,玩新鲜的,见有意思的陌生人, 这是旅行的意义。也是人生的意义。

语文课本上有篇古文,居士和旧友吃酒,醉至午夜醒 来。步入庭院,寻旧友寻张怀民。月光盈盈投下树影好似 一汪池,粼粼水波。“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在古代, 想见我,来翻三座大山吧。最快的见面工具是几天几夜的 马,绑在德子腿上的信笺存在诸多变数,一朝被罢免、被 流放、被抄家永世不谋面。于是每一回见面都如最后一次 般珍重。而现世通信的便捷和交通的迅猛,让人和人之间 变得廉价。古人练就出潇洒心,对突发的灾难和人情的冷 退,泯然谈笑间。浓荼转淡,饮到桥断梦断,自然会甘。 动辄深入,牵牵绊绊上升到亲密层面需要付出精力和时间 去维护,无尽的烦琐会淹没这好情意。

山高水长,就此别过;心晤此间,后会有期。

我理想的情谊是大家醉在当下,不问出处不问去处, 煮酒饮尽各自披上斗篷钻入雨中。

近期阅读许多蔡澜先生的文章,免不了重复提他。他 同金庸、倪匡、黄霑并称香港四大才子,均是有意思的老头儿。

他在书里调侃,“我家常有不速之客,下次黄霑兄三更 半夜摸黑上来,也有东西给他吃,话说这本书出的时候, 黄霑兄,尚在人世吧。”他还在《曰本玩意》里写:“想不 到这次去北海道,在便利店中找到心目中的火柴。两盒包 在一起,卖100円,6.6元港币。盒上画着一只燕子。有时 候帮了人家一个忙,对方一定要送些礼物。只见过一两次 面的,问我要什么,我会说要一把日本米;熟一点的,要 一根萝卜;最好的朋友,要一盒火柴。情重嘛。”

为什么不邀一块儿上路,为什么不凿漂亮的誓言,为 什么不绑架背叛的人,为什么身披婚纱的人挽着身边的人 脸上的表情都是“永恒”,为什么不信任,为什么热热闹 闹终要散,为什么来了又走,能不能不走。

宝贝,归途各异,没人能陪伴你呀。

下班的地铁站有一位瞎了眼睛的阿伯,常年穿着军绿 厚衫拉二胡,嘴里咿咿呀呀唱着。夜里十点半,经过时见 他着急地跪在地上摸索,疯了似的。路人避开绕行,我蹲 下问他找什么。他嘴里嚷的方言我听不明白,于是我一样 样地把不远处地上的铁钱罐、二胡盒子、脏麻布递给他, 递上他矮凳他终于安静了。原来,有顽童踢翻他的家什, 推去不远处。他用青色瞳孔盯着我,点点头,继续拉起二 胡来D

写《家住南塘路》挺艰难。叩问人生这件事让人变得 严肃,少一出是一出,写作逼你做这件事。我很少严肃地 谈论作者与读者的关系,我很少严肃地谈论任何事情。作 者和读者也是一种好际遇呀,互相重叠几年又互相珍重几 年,心存感怀。有人说,你的文章总是抛出对生活的疑问 和不解,却不给答案。我想等我找到答案,我的读者也活 到了明白的年纪,他们不需要我给他们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