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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故人相逢(1)

纪澄正要吩咐车夫驾车回去,却见柳叶儿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又听她说:“姑娘,李掌柜的说今年账上有些问题,想跟姑娘说一下。”

长春堂的账目今年已经验过了,哪里来的问题?显然是另有要事。纪澄还没转头看沈萃的意思,沈萃就已经接腔道:“澄姐姐既然你有事儿,我就先回去了。这里一股子药味儿,我闻着怪难受的。”

纪澄有些不放心沈萃,这样急着撇开自己怕是另有打算。

但柳叶儿直向纪澄使眼色,纪澄权衡片刻侧头对沈萃道:“那好,你回去早些歇着吧!”

却说沈萃走后,纪澄跟着柳叶儿往长春堂的内室去。等她看到屋子里那个穿玄色裘袍的男子时,简直是震惊之外再震惊。

刚才柳叶儿直冲纪澄使眼色,她知道必定是有什么急事儿或棘手的事儿,却没想到,会是凌子云来了。

“子云哥哥。”不知怎么的,一看到凌子云纪澄就觉得眼睛酸,眼圈立即就红了。

纪澄其实从来不喜欢喊人哥哥,就像她听见沈荨喊楚镇“真长哥哥”一般,太过亲昵也太过柔弱,便是她大哥、二哥,她也只是带了一个“哥”字而已。唯有在凌子云这里,她就像又变成了当初五六岁的小姑娘,天真无邪毫无违和感地喊着“哥哥”。

“你瘦了。”凌子云看着纪澄道。都说女大十八变,凌子云却觉得翻了年即将满十六岁的纪澄,变化已经大得惊人了。

如今的纪澄让凌子云觉得有些陌生疏离,以前在晋地时,虽然纪澄模样生得好,书也念得多,但彼此没有距离感,而现在凌子云觉得纪澄就像是一块渐渐被打磨好的玉石,泛着莹润的光,价值连城,仿佛昔日和氏。

至于凌子云感觉到的距离,纪澄却是一点也没有察觉的,她甚至有些贪婪地看着凌子云。他好像又长个子了,他生得本就高,如今又往上冒了一截,应该已经和沈彻差不多一般高了。

其实说纪澄瘦了,纪澄觉得凌子云才瘦了许多,瘦得脸颊都凹陷了,因着腮边的络腮胡楂,显得越发消瘦还有些憔悴。

“你才瘦了呢。”纪澄回道。

凌子云看着纪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来之前他有千言万语想同纪澄说,想劝她回去,可这会儿见着她时,他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晋地的风太烈,凌子云看着纪澄,便是他自己都舍不得她回去了。

“子云哥哥,你怎么会这时候来京城?”纪澄问道。

眼见就要过年了,从晋地过来要翻过许多山,到了冬天大雪封山,想要从晋地到京师一路十分艰险,所以纪澄已许久没收到过她父亲那边的消息了,这会儿见到凌子云自然惊奇。

纪澄的眼神落在了凌子云的手上,他将手往后一缩,可纪澄已经看到他手指红肿得就跟红萝卜一样,那是为了赶路冻的。

纪澄再看凌子云,才发现他脸上也有几道口子,因为藏在胡楂里所以近了才能看分明。

凌子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从小就皮粗肉厚,不算什么。”

纪澄走到门边对守在外头的柳叶儿吩咐了一句,这才又走回来:“子云哥哥,你是为了军械的事来的吗?”

凌子云摸了摸脑袋:“纪伯父来找了我爹好几次,我爹有些不放心,我就跟他说我来京城找你问问。”

纪澄点点头,正要开口跟凌子云具体说这件事,却见他大手一挥:“别,你不用真的跟我说,小兔子。”

好吧,小兔子就是凌子云给纪澄起的昵称,她小时候浑身上下都是雪白雪白的,尽管纪澄觉得自己晒得跟炭似的,但是跟凌子云他们一比,那也叫一个白,所以凌子云都叫她小兔子。

“你是知道我的,只要你开口,我从来没有二话。就是我爹唠叨得紧,我又想正好可以进京来看看你,所以就来了。”凌子云大大咧咧地笑着道。

他说得容易,却是将整个凌家都无条件信任地押给了纪澄。而纪澄这样的人,这几年算计来算计去,每一件想要的东西,都需要自己筹谋,唯有凌子云不同,他总是捧着最真的那颗心,双手奉上。

纪澄想起这大半年在京师的过往,也越发知道自己是放弃了什么,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见纪澄流泪,凌子云心里急得跟猫抓似的,一下子就单膝跪到了纪澄跟前,他嘴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从袖子里掏了手绢给纪澄擦眼泪。

别看凌子云生得五大三粗的,但给纪澄擦眼泪时,手劲儿却轻得仿佛嗅花一般。

纪澄看着那旧得已经泛黄的手绢,眼泪都还没收住就忍不住问道:“你还留着?”

那些年纪澄跟着凌子云玩儿的时候,可没少哭鼻子,会哭的孩子有糖吃的道理,她从小就明白。那时候喜欢凌子云的姑娘也不少,但是凌子云眼里就只有纪澄一个人。

纪澄哭的时候,凌子云给她擦眼泪,她嫌弃凌子云的袖子粗糙,后来凌子云就改用纪澄的手绢给她抹眼泪,每回出门纪澄简直连手绢都不用带了,凌子云身上肯定是带得够够的。纪澄只是没想到,隔了这许多年,凌子云居然还有随身带着她的手绢的习惯。

“习惯了。”凌子云不好意思地又笑了笑。

纪澄破涕为笑地道:“子云哥哥,你快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给我跪着算什么?”

“要是真有黄金就全都给你。”凌子云哄着纪澄道。

正说着话,柳叶儿便将蛇油膏拿了进来,纪澄让凌子云坐下:“把手伸出来。”

纪澄没有避嫌,拉过凌子云的手,细细地替他抹起蛇油膏来,不知何时开始的,她和凌子云之间已经再没有什么男女大防之说,亲近得仿佛兄弟姐妹,可感情不是来自于亲情。

凌子云傻傻地低头看着专注给他抹药的纪澄,心里想着原来她一点儿也没有变,没有看不起他,依然关心着他。

等纪澄给他抹完药,凌子云忍不住道:“小兔子,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回去?”

纪澄没有说话,只借着收拾药膏的动作回避了凌子云的眼神。

“如果这次我们两家联手能压下谭家和陈家,那时候即使郡守大人也不能不给我们两家面子,你就再也不用担心祝吉军那浑蛋的事情再发生了。”凌子云道。

要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纪澄也觉得这京师的人活着真累,但她现在是骑虎难下,沈彻那边会怎么说她可还拿不准。

至少得等这件事真的办成了,将来和沈彻之间有了谈判的筹码,才能再谈后续。

按说以纪澄的性子,就该吊着凌子云给自己当一条退路才是,比如纪澄虽然拒绝沈径,但从没有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这就是自留后路的意思。

可是对凌子云,纪澄舍不得,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就是纪澄自己半年前也绝没有想过如今会落入如此境地。

“子云哥哥,当初走的时候,我就跟你说清楚了,如今我最盼着的就是能见你成亲生子,到时候我给孩子做干娘。”纪澄道。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小兔子?”凌子云问。这些年来凌子云无一日不在后悔,当初他娘以性命相要挟不许他出面帮纪澄,凌子云没有办法,若非这样,纪澄后来要走,他也不会就眼睁睁地看她离开。

“我从没有怪过你,子云哥哥。”纪澄道,“你知道我最不愿意提当初的事情。”

凌子云的神情立即黯然下去。

纪澄心里虽然难过,却丝毫不能泄露,便逗着凌子云说话,将军械买卖还有矿山开采的事情掰开来同凌子云讲了讲。

沈彻那一方的事情纪澄一个字没有吐露,只说是到京师来才觉得眼界大开,晋地格局太小,他们如果一直依附谭家和陈家,将来迟早是大鱼吃小鱼。

先开始凌子云还能认真听着,可是他太久没见纪澄了,听着她细细糯糯的声音,再看着她花瓣似的脸蛋,脑子里就起了一团云雾,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每一滴雨里头都映着那张倾城倾国的脸。

纪澄别了凌子云,回到沈府时才想起沈萃的事儿来,她原想先回屋去换身衣服,哪知沈萃身边的纤云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澄姑娘你快去看看我家姑娘吧,从外头回来就哭得跟泪人似的,问她什么都不说,夫人又出门去了。”

纪澄自然再顾不得换衣裳,直接去了沈萃的屋里。纪澄进去的时候,沈萃已经没哭了,只是神情木愣地拥被坐在床上。

纪澄转头对纤云道:“你出去吧,看着一点儿门,我和你们姑娘说说话。”

纤云依言出去,纪澄在沈萃床头的绣墩上坐下:“你去见齐正了,他怎么说?”

沈萃低着头,良久才挤出一句:“他说他娘亲身子不大好了,正拖着病体到处给他相看,他不能不孝。”

纪澄挑挑眉:“你告诉他你有身孕的事了吗?”

“他说不能害了我,若是别人知道我有了身孕才嫁入齐家,将来我一辈子也抬不起头做人的。”说到这儿沈萃就开始哭,“我原本以为他会很高兴的。”说着话,沈萃的眼泪就又开始稀里哗啦地流,手绢已经挡不住了,最后索性是在被子上胡乱地擦了起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纪澄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沈萃摇着头道。如今的情况明摆着齐正是不着急和沈萃成亲的,因为他将沈萃拿捏了个十拿九稳。沈萃呢,却急着要体面地和齐正成亲才能解决眼前这一摊子的丑事儿。

“齐正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来沈家提亲?”纪澄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关键的地方。

沈萃摇了摇头:“他说我娘肯定不会同意的,还会大发雷霆,他母亲现在身子不好,受不得任何刺激,否则万一撒手而去,他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

齐正果然如纪澄所料一般,如今他不着急,就可以高高挂起事不关心,沈家想要将沈萃这个女儿体面地嫁出去,恐怕得付出不小的代价了。

“你还是赶紧跟姑母说吧,否则万一齐正真的和别的姑娘定亲了,你可怎么办?”纪澄道。

“他敢!”沈萃尖叫道。

“他有什么不敢的,难道你还能和他当面对质不成?”纪澄反问。难道沈萃敢对人说她怀了齐正的孩子,是齐正始乱终弃?

纪澄实在不明白沈萃怎么就那么怕将这件事跟纪兰说,她难道不知道后果?沈萃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可人就是有那种惰性,明知道要去面对狂风暴雨,却总想着能拖一日算一日。

沈萃见纪澄一直让自己去同母亲说,也彻底明白这件事上纪澄是帮不上忙的,她不由得愤愤,早知如此她又何苦把这件事告诉纪澄,反而给了她一个看不起自己的理由。

“你闭嘴!”沈萃捶着床道,“你什么都不懂。”根本就不懂她现在有多痛苦,只会逼她、逼她。

纪澄有些无力地看着沈萃,不知道她姑母是怎么将沈萃教成这副德行的。

忽而沈萃坐了起来,瞪着纪澄道:“纪澄,你记着,今天这件事你要是传了出去,我就叫你好看!”

一点儿也没有力道的威胁,不过是故作凶恶而已。

“我不会说出去的。”纪澄淡淡地道。

“你现在是不是得意极了?当初说的话我没听,现在落得这副样子?”沈萃恨恨地看着纪澄。

纪澄不解沈萃为何朝自己发这样大的脾气:“我没有得意。你是我的表妹,也是芫姐姐和荨妹妹的姐妹,大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家人,你如今这样我只会心疼难受,不会有任何得意。”

沈萃闭了闭眼睛,她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些过分了,只是她从第一眼见到纪澄的时候起就讨厌她,这个人完美得像个假人,好像说什么做什么都有道理,都是对的,越发映衬得她像块朽木。

人和人的缘分就是这样奇怪,并不因为你多优秀,别人就会喜欢你。有时候讨厌一个人只需一眼,就够了。

纪澄拿这样的沈萃也是无能为力。她也察觉出了沈萃和她就是天生的对头,像她有孕这件事吧,自己简直避之唯恐不及,她偏偏要告诉自己,纪澄一想到要面对纪兰的指责就头疼。

纪澄一直叫人看着沈萃的院子,结果当夜沈萃并没告诉纪兰这件事,反而早早就歇下了,纪澄也是为沈萃的心宽而佩服。

既然沈萃已经歇下,纪澄也就往她那避风港揽月斋去了,自从停了安神药之后,她夜里又开始少眠,去了揽月斋反而还消闲些。

这揽月斋原本应该是逼仄而让人窒息的地方,却奇异地给了纪澄安全感,四周不开窗,也就不担心被人窥视了。纪澄一进揽月斋,就将脚上的鞋子一踢,懒懒地倒在懒人架上,她带来的海棠六瓣攒盒里盛着瓜子仁、松子仁并核桃仁,这就是纪澄喜爱的零嘴了。

纪澄将账本子斜搁在膝上,一手抓着零嘴往嘴里送,一手翻着账页,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了她对西域商线的计划。

本来纪澄安排梅掌柜他们去西域是开疆拓土的,可现在有了靖世军这条线,底子已经铺好了,需要的就是如何规划一下建立起属于他们的商业王国了。

这商人盈利不过是低买高卖,要紧的是消息,纪澄琢磨着要组建一队长期来往西域和中原,以及在西域各国之间运送货物的商队,不仅负责自己的生意,也承接外头的生意。

这是其一,其二还得将客栈开到西域各国以及各通商要镇,且并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小客栈。

有了自己的商队和自己的落脚点,一切路子才好开展。虽说如今已经有些基础了,但还远远不够。

纪澄的脑子是越转越兴奋,平素她虽然也逼着自己看些《诗经》《乐府》之流以充文雅,但实际上对她而言,那些都不比枯燥的账本来得好看。

纪澄正自在地消遣,却听得有铜铃声响,下一刻石门就发出了嘎嘎声。纪澄坐直身子,只来得及将没着鞋袜的脚趾收到裙下,那踢掉的软缎钉珠绣花鞋却一只散落在西角,一只落在东边的矮柜上头。

沈彻一进来就看到了那两只不规矩的鞋子,却也不是故意去看,只是他的习惯就是到任何地方,首先就是将周遭环境先打量一遍,那两只绣花鞋那么显眼,想看不见都不行。

纪澄调整了一下坐姿,规规矩矩地跪坐在腿上,冲沈彻笑了笑:“彻表哥是有事寻我吗?”

“是有点儿事。“沈彻在纪澄对面坐下,拣了茶具又开始煮茶,这些东西还是他上回留下的,只那煮茶的水却是他刚才带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