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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针锋相对(1)

却说沈彻一夜之间因梦解怀,纪澄却是噩梦连连,她昨夜里梦见她与刘俊拜堂成亲,生儿育女,本是阖家欢悦,却见沈彻突然凶神恶煞地杀将出来,将她抓住就往外拖。刘俊追将出去,沈彻回过头一把扔掉她朝刘俊道:“不过是个睡过的女人,谁人稀罕?!”

纪澄跌倒在地上,她的婆母、妯娌全朝她口吐唾沫,吓得纪澄猛然惊醒,再难以入睡,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做类似的梦了。

纪澄闭着眼睛靠在床头,算着那庚帖前两日就该到了,可现在都还没听到她大嫂过来报信儿,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她爹爹当初离开得也匆忙,这些时日都无信件过来,叫纪澄心里也忍不住有些惦念。

天将明时,纪澄的眼皮忽然跳了起来,想起俗话里云,眼皮跳,灾来到,心里突然就生出一股阴翳闭闷之感。

所以一大清早纪澄洗漱过后就直接去了园子里散步,她抚着胸口,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却又理不出头绪来。

西湖畔的莲池里白荷正开得欢快,只是过不得几日,秋雨一打,就只能残叶听雨了。

纪澄胸闷头晕,伸手将岸边最近的一枝荷叶捉来,那荷叶上有朝露如珠,她也顾不上许多,在池畔撒裙坐下,双脚晃悠在池子里,将那荷叶微微卷曲送到嘴边,如饥似渴地将那朝露饮了。

沈彻见着纪澄的时候,她正拿脚去够不远处的一株立荷,身上月白泛银光的叠纱裙不甚整齐地铺散在地上,远远地看去,你已经分不清哪里是人,哪里是花,浑然一幅完美的画卷。

纪澄饮那荷露的样子,忽然就让沈彻想起了去年九月里宿醉后的纪澄渴饮竹露的模样。这时同那时一般,他心里所想皆是去将她唇舌里的露珠都卷到自己嘴里,去浇灭他心底灼热的渴望。

“阿澄。”

纪澄的动作明显僵了僵,然后缓缓收回腿,她心里盼着刚才那一声“阿澄”只是幻觉,身后的脚步声却残忍地打碎了她的幻想。

其实每次沈彻叫她“阿澄”的时候,纪澄心里都会发抖,她现在都还记得沈彻第一次叫自己“阿澄”时的情形。

当时纪澄为了郝仁的事情去求沈彻,在竹林里第一次听见他这样叫自己。而就在那天晚上,沈彻就跟她摊牌了,恨恨地撕下了她的面皮。

沈彻每有所恃的时候,对她总会格外温柔,就像面对猎物的老虎一般,走路总是尽量轻声,以免吓走了他的口中餐。

而此时,纪澄再次听见沈彻这样叫她,她如何能不发抖?

在纪澄脊背僵直的时候,沈彻的鞋履已经出现在她眼角的余光里。半空里斜伸出一只手来,是沈彻想拉纪澄站起来的意思。

纪澄转过头,背对沈彻,双手在地上一撑,轻盈地爬了起来。这动作虽然不太雅观,但由纪澄做来,却还算可看。

“有事吗?”纪澄面朝莲池,微微垂着眼皮,心里却想着这一大早出门散心居然就碰到沈彻了,真是应该去庙里拜拜了。

两人并肩而立,面前的白荷越是雪白,就照得沈彻耳根的那一抹红越是显眼。纪澄这态度明显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哪怕沈彻有心服软,想同纪澄说个明白,但面对她的冷脸,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夏日里早起的人并非只有纪澄和沈彻。在西湖旁的南薰园里,本就少眠的安和公主已经矗立在镜澜阁里眺望满池白荷了。那白荷已经开不了多少时日,所以尤其叫人眷恋。

安和却不想会在这般早的时候看到沈彻的身影。她的目力不如年轻时清晰了,侧头问旁边伺候的微雨道:“阿彻身边站的人是谁啊?”

微雨踮脚眺望了片刻,不确定地道:“仿佛是澄姑娘。”她和纪澄熟悉,其实一看那身形就认出是纪澄,却不敢在安和公主跟前说死了。她心里也纳闷儿怎么这么早纪澄会和二公子一同站在莲池边?

不过不得不说,那两人的背影一个颀长挺拔,一个高挑纤细,被晨风吹拂的衣袂微微飘动,有股说不出来的意韵,叫人看得发痴,衬得满池静默的白荷都灵动起来,若是微雨雅擅丹青的话,真是恨不能把眼前之景画到画卷上久久保存。

纪澄等了片刻,也不见沈彻再开口,微微侧头道:“老祖宗这会儿该起了,我得去伺候了。”

纪澄寄居他人屋檐下,自然比其他人更殷勤些,老太太早起虽不用她伺候,但她立在一旁搭搭话,选选首饰,也是十分讨老人家欢喜的。

老人家最怕的就是冷清。人心都是肉做的,若非纪澄平日里表现得十分乖顺体贴,老太太哪怕猜到了沈彻的心思,也未必肯费工夫想去点醒这两个小冤家。

只是这会儿纪澄说这话明显有躲开沈彻的意思。

纪澄这避之如猛虎的态度叫沈彻眯了眯眼睛,原本踌躇不知如何措辞的话现在倒是不用纠结了:“这样避着我,却又不得不敷衍我,是不是很辛苦?”

沈彻说话的语气含讽带刺,叫纪澄忍不住想沈彻自己没本事留下方璇,一大早却拿自己撒气,算什么男人?

可是纪澄从来就不是和人硬碰硬的那一款,沈彻如今正在失意的气头上,她绝不肯惹祸上身,是以整理了一下冰冷的面部表情,理了理鬓发柔声道:“表哥误会了,我如今这样的处境,表哥能容我残喘于世已经是开恩了,纪澄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这话酸得纪澄自己都有些起鸡皮疙瘩,但她心里愤恨满满,连做戏都做不彻底了。

沈彻嗤笑一声道:“这天下还能有比你更不知好歹的人吗?你嘴里说着什么开恩,心里是不是已经盘算好怎么害我第二次了?”

虽说沈彻点到的是真相,但近日实在没有什么好机会下手,纪澄就算有那个想法,也没有执行力。只不过听沈彻这般说话,纪澄也知道现在是敷衍不了沈彻了,原是想说两句软话好走人,也省得叫园子里的人看见引起流言,这会儿只能收敛起强扯出的假笑道:“表哥神通广大,我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吗?别说害你第二次了,即使是第一次,也不过是你将计就计而已。”

沈彻转头看向纪澄,轻声缓慢地道:“你没有否认。”

纪澄没反应过来:“否认什么?”

“否认你只要找到机会就恨不能将我凌迟。”沈彻道。

纪澄心里咯噔一下,这厮实在太会听重点,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并没否认第二次、第三次。

纪澄索性横下心道:“我如今说什么,表哥只怕都不会再相信我。纪家和凌家如今都捏在你手上,我就是你手里蹦跶不了的蚱蜢,表哥想要羞辱纪澄,还不就是动动指头的事?只是……”纪澄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只是表哥现在说这样的话,难不成还指望我对你感激涕零,谢你不杀之恩吗?”纪澄也是火大,她一早起来眼皮就跳,这会儿又被沈彻迁怒,说话就有些失了轻重。

沈彻没说话,只看了纪澄良久,久到纪澄别开了直视的眼睛,这才道:“火气不小啊?你难道不该感激涕零?换成其他人,你还能站在这里,还敢这样对我发火吗?”

纪澄被沈彻问得一愣,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问题去思考。

沈彻顿了顿:“你觉得你倚仗的是什么?”这怕是最露骨的暗示了。

可此话一出,沈彻和纪澄都愣了愣,心绪翻涌。

枉沈彻自认英明,到如今才发现自己做了傻子,纪澄何等人也,要说自己的心思她一点儿也不明白,沈彻是绝不相信的。观她所作所为,确实是夹紧了尾巴在做人,但不肯低头也是有恃无恐,时间拖得越久,她怕是越明白,自己根本不会拿她如何,所以又何须低头呢?

纪澄被沈彻一语戳中心事,她所看清的,她所倚仗的的确是沈彻对她还有兴趣,还没有玩腻味,所以她虽然惶恐,却也并不歇斯底里,只是慢慢周旋着,寻找机会。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纪澄真怕沈彻恼羞成怒,遂苦笑道:“我所倚仗的,表哥不是早警告过我了吗?仅剩的一点利用价值而已。”

沈彻见纪澄还在回避,心里涌上说不出的失落来:“哦,你是觉得这天下除了你,别人都不会看账是吧?”

沈彻越说越露骨,叫纪澄说不出地惶恐,这人是打算采取怀柔之策了?纪澄不欲再讨论这个话题,于是道:“这天下会看账本的自然多了去了,唯有方大家的乐音却是无人能取代的。”

两人针锋相对,纪澄趋于下风,就有些口不择言了,故意说起方璇来刺激沈彻,想打破刚才那种氛围。

虽然纪澄的意思是讽刺地提醒沈彻不要迁怒,自己留不住女人就跑她这里来撒野,但男人,尤其是向来自信的男人,想法和女人还是有区别的。沈彻这时才恍然大悟,纪澄莫不是在吃醋?

或许吃醋说得太夸张,但心里微酸肯定是有的。沈彻又忆及昨夜,他给纪澄使眼色让她带聒噪的沈荨离开时她故作看不见的表情,两相印证,倒真有点儿吃醋的意思来。

沈彻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本来因为不悦而微微抿紧的唇线这会儿已经悄然放松,他有心逗弄纪澄几句,却也知道这不是好时候。

“若非你设计陷方璇于姑墨,她这次根本就不会回到京师。”沈彻道。

纪澄被沈彻跳跃的回答给弄得糊涂了片刻,这和方璇回不回京师有什么关系?“那这么说,表哥又得感谢我了?”

“我需要感谢你什么?”沈彻反问。

其实现在纪澄已经回过一点儿味来了,可惜她太过清醒所以不为沈彻所迷,这人云山雾绕的一番话不就是暗示他对她还有点儿兴趣吗?因为有这么点儿兴趣,就顺理成章地生出了想留下她再玩弄几年的意思?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那么多顺理成章,纪澄不得不装傻地道:“表哥这么多年都不肯应承婚事,不就是在等方大家吗?其实以表哥的能耐,大可帮方大家换个身份,想娶她也未必是难事。”

这样明显的装傻,沈彻不可能看不出来,于是的确有些恼羞成怒,先才竟误会纪澄是吃酸拈醋了,结果却是对方清楚地明白他的心意,只是不屑一顾罢了。生怕他黏着她是吗?

“既有闲情逸致操心我的亲事,怎么不操心操心你自己的?”沈彻冷冷地刺道。

纪澄也是脸皮早就被沈彻给锻炼厚了,垂下眼皮道:“我的亲事不是有表哥操心吗?”

“你倒是想得开,眼见着就要嫁给刘俊那样的人,还能有心玩笑。”沈彻道,“不过若是能拨乱反正的话,阿澄倒是可以水涨船高。”沈彻弯下腰,在纪澄耳边道,“你说,我会不会给你这个机会,阿澄?”

纪澄僵直着脊背,双手垂在身侧,死死握成拳头,她就知道事情从来不会那么简单,沈彻对她也不会有什么仁慈之心。

“费尽心思想攀高门,连青梅竹马都可以背弃,曾经的允诺更是从没放在心上过,哪怕明知刘俊是什么人,也愿意婚嫁,像你这样无情无义、不知羞耻的人,就这么放过你是不是太便宜了?”沈彻抬手轻轻刮了刮纪澄的脸颊。

纪澄气得发抖,反手就给了沈彻一个耳光。他前面的话虽然难听,可那的确是纪澄的所作所为,只是“不知羞耻”四字着实是踩到了纪澄的痛脚,她这才给了沈彻一耳光,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转身就开始跑。

此时园子里已经有人来往,沈彻也不可能拔腿追去,纪澄正是笃定了这一点,才肆无忌惮。反正她不打沈彻,沈彻也不放过她。

不过显然沈彻也没有要追纪澄的意思,反而是缓缓转过身看向镜澜阁的方向,和安和公主遥遥相望。

却说纪澄慌慌张张地跑回芮英堂时,还没顾上喘口气,就见院子里的丫头急急地迎上来:“姑娘怎么才回来,正到处找你呢,你家里来人了,老祖宗让你快去。”

纪澄不明所以地赶紧往老太太屋里去,才进门就见她姑母纪兰也在,正拿手绢儿抹泪,老太太也是一脸郁色。

老太太见着纪澄朝她招招手:“快过来,先坐下。”

见此情形纪澄已知必是出了大事儿了,纪澄还没坐下,才走了一步就听纪兰道:“你父亲派人来报,你娘亲去了。”

纪澄眼前一黑,瞬间就往后倒,亏得伺候的丫头早有准备,赶紧扶了她坐下。纪澄缓过劲儿来之后难以置信地呢喃:“怎么会?”

去年她上京之前,她母亲云娘虽身子不太舒服,可那都是小毛病,自打姨娘进了门之后,她常年身子不舒服,主要还是心里不舒服,可这些不舒服是绝对要不了她的命的。

纪澄忽然想起他父亲在沈萃成亲后,连跟她说一声都没有就急急地就启程回晋北的事情,只怕那时候她母亲就不好了,所以刘家这门亲事,她的庚帖也迟迟没来。

纪澄是个性子坚毅的人,哪怕心里悲伤欲绝,脸上也瞧不出太多情绪来。她站起身走过去在老太太跟前跪下,含泪道:“这一年多阿澄多亏老祖宗照顾,这一去也不知何年才能再见着老太太,阿澄给您磕头了。”纪澄规规矩矩地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由丫头扶着起身。

老太太也是满眼含泪:“怎么好好儿的人就去了?你赶紧回去收拾吧,我已经让人给你准备马车了,你哥哥、嫂子那边肯定也得了信儿,我叫你二婶婶派人一路护送你们回去。”

纪澄朝老太太又福了福,再看向纪兰,纪兰拉着她的手道:“回去见着你爹爹,替我转告一声,叫他莫要太伤心了。我将家里安顿好,马上就去晋北。”

纪澄点点头,匆匆地去了。她完全没料到会有这种事,所以并没有素白的衣裳,幸亏她今日身上的月白色也算素淡,勉强不用换衣裳了。

纪澄在沈府的东西并不多,不过一些常用衣物和首饰,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不到一刻钟她就已经收拾整齐,上了马车往兰花巷去。

兰花巷的纪宅已经挂上了素幔和白灯笼,灵堂也摆好了,给京师的友人祭奠所用。范增丽张罗得还算快,见了纪澄忙迎上来抹泪道:“怎么会这样啊?我走的时候娘亲都是好好儿的。”范增丽哭得可比纪澄伤心多了,她是真伤心,眼看着马上就是八月秋闱了,这会儿云娘一去,纪渊就得立即回晋北,再想科举就得等三年后服孝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