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
13758600000064

第64章 人情小说(14)

从客观原因看,这种逆转反映了中国古代艺术典型形态演变的艰难、曲折。在理论上,中国并没有形成像欧洲古典主义那样系统的理论、严格的规范。但是,儒家思想和伦理道德观念的紧密结合,却制约着人们的审美认识。孔子是以理性主义哲学进人美学领域的,强调诗和乐统一于礼,也就是文艺和审美观念直接与伦理性的社会感情相联系,并从属于现实政治。古代小说理论自然也不能摆脱这种思想的支配,总是要求小说作为“六经国史之辅”1强调其“不害于风化,不谬于圣贤”的教育作用,在强调人物形象体现伦理规范的同时,也就要求把人物类型化。明代笑花主人在《今古奇观序》中要求小说把“仁义礼智”写成是“常心”,“忠孝节烈”写成是“常行”,“善恶果报”写成是“常理”,“圣贤豪杰”写成是“常人”,使“善者知劝,而不善者亦有所惭恧悚惕,以共成风化之美”。这是封建伦理观念制约类型的审美内涵的典型理论。于是,突出伦理规范便成为中国古代小说类型形象的一大特点。而这一特点正好与红楼续书的作者们那美化现实、宣扬伦常的主观愿望相吻合,这样创造出来的人物形象当然只能是干瘪的类型。

(第七节)狭邪小说

一、传统题材在长篇中的再现

狭邪小说,是指清咸丰年间逐渐盛行的、以妓女、优伶故事为题材的长篇小说。代表作有陈森的《品花宝鉴》、魏秀仁的《花月痕》、俞达的《青楼梦》。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及一些文学史都把这类作品划入近代小说,我们考虑到这几部作品大都出于旧派文人的手笔,所反映的无非是封建文人的情场生活、人生理想,读者从中感受不到近代反帝反封建的时代气息,我们认为它们是古代小说的余波。因此也列人本章论述的范围。

至于稍后在上海的所谓十里洋场中兴起的另一批狭邪小说,如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孙玉声的《海上繁华梦》、张春帆的《九尾龟》等,可称之为海派狭邪小说。它们虽然同样以娼门艳事为题材,但不是封建文人的理想化描写,而是毫不掩饰地把妓女写成只是嫖客泄欲的工具,嫖客也决不妄想在妓院中遇到像林黛玉那样的多情女子,从而比较真实地反映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上海妓女的现实生活,近代气息较浓,因此不在这里论述。

《品花宝鉴》,又名《怡情佚史》,亦题《群花宝鉴》,六十回。作者陈森,字少逸,号采玉山人,又号石函氏,江苏常州人,生卒年不详,主要生活在道光年间。据陈森《品花宝鉴序》云:因“秋试下第,境益穷,志益悲,块然瑰垒于胸中而无以自消,日排遣于歌楼舞馆间,三月而忘倦,始识声容伎艺之妙,与夫性情之贞淫,语言之雅俗,情文之真伪”,于是,在某比部的启发下,开始撰写《品花宝鉴》,“两月间得卷十五”,因穷愁而綴笔;中间又有粤西某太守的督促,在回京应试的船上又续写了十五卷,后来考试落榜,“知科名与我风马牛也”,这才绝意功名。此时某农部又鼓励他续完小说,于是,“腊底拥炉挑灯,发愤自勉,五阅月而得三十卷,因此告竣。又阅前作三十五卷,前后舛错,复另易之,首尾共六十卷”。到了道光二十九年由和陈森素未谋面的幻中了幻居士校阅删订,刊印传世。

清乾隆以来,达官名士、公子王孙招伶陪酒助乐之风甚盛,扮演旦角的优伶被呼为相公,乂称作“花”。这些伶人虽为男性,却被视为妓女般的玩物。《品花宝鉴》即以此为题材,以青年公子梅子玉和男伶杜琴言神交钟情、相思相恋为中心线索,写了像梅、杜这样的“情之正者”,他们认知己而不及乱,绝无狎意,并且称颂杜琴言、苏惠芳等梨园名旦“出污泥而不滓,随狂流而不下”的不俗气质,同时还写了商贾市井、纨绔子弟之流的“情之淫者”,嘲讽那些“狐媚迎人,娥眉善妒,视钱财为性命,以衣服作交情”的黑相公。作者以优伶为佳人、狎客为才子,写得情意缠绵,悱侧动人。最后诸名旦脱离梨园,当着众名士之前,熔化钗钿,焚弃衣裙,结局纯是作者个人的理想。

《花月痕》,又名《花月姻缘》,五十二回,眠鹤主人编次,栖霞居士评阅。眠鹤主人即魏秀仁(1819—1874),字子安,一宇子敦,福建闽侯人。道光举人,屡试进士不第,遂客游山西、陕西、四川等地,曾为山西巡抚王庆云的幕僚。王督四川,应聘为成都芙蓉书院讲席。离职后,到山西太原,先后寄寓太原知府曹金庚和保眠琴门下。同治元年返居故里,从事教学和著述,最后卒于南平道南书院。子安少负文名,通经史,工诗词,精书画,一生撰述宏富,见于谢章铤《魏子安墓志铭》著录的有三十三种,林家溱的《子安先生别传》则谓四十余种,然“著作满家,而世独传其《花月痕》”(1)。

《花月痕》是作者在太原知府保眠琴家处馆时所作,首有咸丰戊午自序,盖于同治初年修改定稿,光绪十四年(1888)刊刻问世。书中描写韦痴珠、刘秋痕和韩荷生、杜来秋两对才子、妓女相恋的故事,叙述他们穷通升沉的不同遭遇。韦风流文采,卓绝一时,然时运不济,既不能自展其才,也未能救其所爱,以致困顿终身,落魄而亡,秋痕亦殉情而死。韩则高见卓识,得达官贵人赏识,终致飞黄腾达,累迁官至封侯,成为中兴名臣,其所狎妓杜来秋亦封一品夫人。最后以痴珠的儿子小珠高中进士,作了钦差使,奉旨前往江东犒劳大军,赈恤难民,事后到并州护送痴珠和秋痕的棺木归里作结。

《青楼梦》,又名《绮红小史》,六十四回,成书于清光绪四年(1878)。作者俞达(?一1884),一名宗骏,字吟香,自号慕真山人,江苏苏州人。除小说《青楼梦》外,尚著有《醉红轩笔话》、《花间棒》、《吴中考古录》、《闲鸥集》等。关于作者的身世,我们只能从其遗作及其朋友的诗文中,看出他中年的生活概貌及性情。邹锼《三借庐剩稿》云:“中年沦落苏台,穷愁多故,以疏财好友,家日窘而境日艰”,可见生活的落魄;然其生性浪漫,好作冶游,“芳魂地下曾知否?踏遍斜阳我独来”是个多情的才子。后因生计所迫,举家隐居西乡,并产生了潜隐山林的遁世思想,但是“尘世羁牵,遽难摆脱”,在苦闷和贫病交加之中,于“甲申初夏,遽以风疾亡”(邹锼《三借庐剩稿》)。

《青楼梦》以狎妓为题材,写所谓“风流才子”的生活理想。主人公金挹香,以其风流才情得三十六妓女的青睐,与他们朝夕往来,结为知己;又不忘“努力诗书”,成就功名,后科考及第,为养亲而捐了官,授余杭知府,纳五妓为妻妾。不久,父母皆在府衙中跨鹤仙去,挹香亦人山修道,又归家度其妻妾。原来以前所识的三十六妓,都是散花苑主坐下司花的仙女,今皆尘缘已满,重入仙班。于是,离散于人间的才子佳人遂欢聚于仙界。

从上面几部作品看来,除了《品花宝鉴》有些新的题材内容,其他则可以说是传统题材在长篇小说中的再现。实际上,反映妓女的命运和遭遇、表现社会狎妓风尚的文学作品,是随着娼妓制度的产生而产生,进而发展成为文学作品中一个反复表现的题材。在这类题材的发展演变中,一般是两条线索并行的,一是叙事文学,一是抒情文学。叙事文学,即历代的笔记小说、唐宋传奇、宋元话本、明拟话本,像唐崔令钦的《教坊记》、孙楽的《北里志》、明梅鼎祚的《青泥莲花记》、清余怀的《板桥杂记》,都比较真实地记叙了各个时代嫖妓狎伶的风尚;还有唐传奇中的《霍小玉传》、《李娃传》,宋元话本中的《玉堂春落难逢夫》、明拟话本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等,多写妓女的命运与遭遇,其表现的侧重点在于妓女方面。抒情文学,即唐诗、宋词、元曲,如杜牧的诗《赠别》、《遣怀》,柳永的词《雨霖铃》、《凤栖梧》,赵显宏的散曲《行乐》等,其表现的侧重点在于文人方面,多寄身世之感怀。而当这类传统题材在长篇小说中再现的时候,作者则有意无意地合二为一,以叙事文学之体裁,融抒情文学之意味,把身世之感打人风花雪月的描写中,从而使狭邪小说呈现出独特的思想和艺术风貌。

二、客观而又深刻的认识价值

对于《品花宝鉴》、《花月痕》、《青楼梦》这几部狭邪小说的思想评价,一般都认为这些作品是作者追求功名利禄、赞赏腐朽堕落生活、抒发颓废没落情绪的思想表现,这当然没有进步意义可言。不过,如果结合作者、作品、时代及历史文化背景进行比较具体的分析的话,还是可以看出一定的认识价值。

首先,在反映封建社会妓女的悲惨命运的同时,肯定赞扬了她们的追求和才华。

《花月痕》中的刘秋痕因父亡家败,九岁时被堂叔卖与章家为婢,年幼无知,日受鞭打;后被章家女佣人牛氏及其姘夫李裁缝携逃到太原,逼她为娼,从此便成为牛、李的摇钱树了。但她身居下贱,性情却很倔强,不甘心倚门卖笑,对人总是冷淡。她的满腔悲愤,无处诉说,只得以泪洗面,借歌曲而发婉转凄楚之音。当她遇到诗才横溢而却命运多舛的韦痴珠时,有感于“同是天涯沦落人”,有感于痴珠的真心相爱、平等相待,便以身相许,不再接客,而清贫孤介的痴珠却无法为她赎身。在这样的境遇下,李裁缝的儿子企图奸污她,嫖客们设计陷害她,牛氏肆意打骂她,最后把她劫走,以绝她和痴珠的关系。她却坚贞不移,给痴珠留下血书:

钗断今生,琴焚此夕。身虽北去,魂实南归。

裂襟作纸,啮指成书。万里长途,伏惟自爱。后来她见到痴珠含恨而逝,在绝望中只有以死酬知己。秋痕从逃荒、被卖、坠人火坑,以至悲惨了结一生,是封建时代许多妓女的共同遭遇,而那个忠于爱情的美好灵魂,确实能够引起后人“生既堪怜,死尤可敬”的永恒思念。在《青楼梦》中,爱卿属意挹香,决意不再接客,然身不由己,故想服毒自杀。当挹香把她救活时,她虽感激挹香的情意,但并不认为是一件幸事,爱卿泣道:

我昨与老虔婆斗口,后追思往事,清白家误遭匪类,致污泥涂。此时欲作脱身而反为掣肘,即使回乡,亦无面对松陵姐妹。与其祝发空门,不若洁身以谢世。今蒙君救妾,虽得余生,然仍复陷火坑,奈何?这里,同样是一出封建妓女的命运悲剧,写得哀艳凄婉,使人动容。

可以看出,像刘秋痕、钮爱卿她们是封建时代妇女中的最不幸者,生活对她们是最无情的。为了生存,不得不屈己从人,强颜欢笑,来对付生活中形形色色可憎可怕的人物。她们被糟踏,被侮辱,如同漂泊不定的浮萍,无依无靠,一钱不值,因此她们多么希望能在生活中遇上一个知音,使疲惫的生命之舟能够停在宁静的港湾。可是,在那样的社会里,在那些以女人当玩物的男性中,她们深深感到:“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所以,她们一旦在来客中遇上一个称心如意的人,总是那么眷恋,那么深情。然而,正是在这一点上体现出真正的情爱观念。她们绝无半点礼教或贞洁观念的束缚,只要有情爱基础,对象是可以自由选择的。虽然作为风尘女子,身为下贱,然而,表现在与“知音”的关系上,情爱的真诚便是整个的心灵所在。像刘秋痕之于韦痴珠,钮爱卿之于金挹香,他们的情与爱是真诚热烈的,她们的灵与肉是合于一体的。她们不考虑社会舆论,不计较妻妾地位,不管年纪大小,不嫌清贫孤介,敢爱敢恨,只要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只要能得到真心的爱,不仅“衣带渐宽终不悔”,即使“九死亦无悔”。

当然,妓女的悲惨命运及她们的追求与抗争,并非到了狭邪小说才得到表现,这里也只能说是短篇妓女题材表现的思想在长篇中的再现,并无太多新意。不过,倘若要作个简单比较的话,可以这样说,唐传奇中的妓女尚缺乏对自己独立的人格和尊严的觉醒与追求,因此,她们的抗争往往只以脱籍从良为目的,如《李娃传》;明拟话本由于受到时代思潮的影响,作品中妓女的追求不仅仅以从良为目的,而是把支点放在爱情的追求上,把真正的爱情的追求看成是一个真正的人的自我价值的实现,如杜十娘、辛瑶琴;而清代,由于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的动摇,甚至还出现了尊女抑男的思潮,于是,在才子佳人小说和《红楼梦》中,多表现出一种“天下灵秀之气钟于女子”,的思想倾向。狭邪小说作为人情小说的分支、才子佳人小说的末流,其对妓女形象的描写也不仅仅在于同情她们的不幸、肯定她们的追求,而且还表现她们超过须眉男子的才华和见识,书中的男主人公们往往为这些聪明灵秀的妓女们折服得五体投地,甘拜下风。

第二,在反映逛妓狎伶社会风尚的同时,表现了封建文人普遍存在的一种变异心态。

我国妓女制度的产生,起于春秋初齐管仲的设“女闾”气到了唐宋,由于城市经济的繁荣和市民阶层的大量出现,娼妓制度大盛,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布衣庶民,都有过不同情况的狎妓生活,而文人学土则更是浪漫风流;到了元明,妓女制度又有一定的发展,清初虽然曾下令禁止官妓制度,但雍乾之后,妓女制度又恶性膨胀起来。在这淫靡世风的浸染下,狭邪小说的作者们不仅耳闻目睹,而且自己也有这方面的嗜好与体验。因此,他们选择狎’妓题材,描写狎妓生活,客观上反映了当时社会狎妓风气盛行的真实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