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蓝色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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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鸡叫二遍,两家人赶着驴车儿出了村庄。

走出村庄没多久,忽然发现又有两个驴车儿追来了。黑暗里一问,却是狗毛郭长喜和金丝猴赵长生他们。他们说昨天下午看见刘爸收拾车子,就知道刘爸今日要进沙窝,连夜收拾好了东西跟了来。还说生怕刘爸不让跟,昨晚上守了一晚上,觉也没睡好。

刘万忠什么话也没说,进沙漠干活可不是逛街游玩,人越多越热闹,那是去找光阴呢,人多必然手多,可东西却不见多,免不了就得多跑路,效果不好。进沙漠干活,人不宜太多,人少,事情就少,干活也肯出效果,只要找到几处好“窝掌”(指干活的地方),就可以在那里安顿好车辆,专心一意地干活。一般情况下,这样的地方一干就能干好几天。干几天,挪一回窝,最多挪三回窝儿,干下的活儿就多了,说不上满载而归,也够让毛驴车拉一车了。但是人太多,情况就不同了。首先得经常挪地方,得多跑路。一挪地方,一跑路,干的活儿就少了,收获自然也会减少。因为有这么多缺点,对这几个不请自到的家伙,刘万忠其实是不欢迎的。但是又不能不让他们跟着,都是庄邻,又都是过不下去生活的贫苦人家,刘万忠说啥也狠不下心来赶走他们。再说,只要他进沙漠,每一回总有跟着一同进沙漠的,几乎没有几回是单个儿能够进沙漠去的。他想,跟就跟吧,至少可以做个伴,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也妨碍不了什么大事。因此,尽管心中不痛快,但嘴上却也没说出不愿意的话来。

刘万忠赶着自家的毛驴儿,走在这个车队的前面,一声不响地带领着这些人,在一片黑暗中朝腾格里大漠的深处一步一步地走去。

刘涛睡在车厢里,任凭不停摇摆的毛驴车载着他往沙漠的深处走去。他一边模模糊糊地打着瞌睡,一边想:人说狗毛郭长喜是个很能缠人的人,这话看来一点不假,他一旦缠上人,可真是想甩也甩不掉的。金丝猴赵长生是个机灵鬼,人机灵,鬼点子也多,虽然人样有点瘦小,但性情却很叫人喜爱。他就暗暗可笑这两个的绰号,认为他们的绰号起得真是叫抓住了特点。

东方发亮的时候,车队翻过夹墙沙,来到了名叫枪杆岭的大沙漠里。这是真正的沙漠,看那高大的沙山吧,一弯一弯的,一抹一抹的,层层叠叠,连绵不绝,形成了一波又一波此起彼伏的“沙海”的波浪。这波浪,在碧蓝的天宇下向着遥远的天边“荡漾”开去,以它大海般汹涌翻腾的气势,向人们传达着一种威猛无比的力量和一种神秘莫测的禅意,直到无边无际、苍茫深远。四周一片死寂,听不见任何声响——这是死去的海吗?或者却是正在休憩的猛兽?置身于这样的世界,人们会情不自禁地感到莫名地恐慌,深刻地感到生命的渺小。

刘万忠带领大家找到了一处沙湾停下来,吩咐大家卸掉车子,开始搭建栖身的“草屋”。先给牲口割来了芦草,又取了锅碗瓢盆到沙坡的背阴处去收残雪。他们把收集来的残雪化成水,然后积存起来,供牲口们饮用。每个人都不敢偷懒,大家尽可能多地收雪化水,他们知道,在以后的几天里,除了带来的水之外,这些雪水将是他们最宝贵的依靠。

刘万忠取出自带的一块红布,把它扎在一根木杆上,做成红旗的样子,然后把这面旗子插在了附近最高的一个沙山上,对大家说:“这是风旗子,大家干活的时候不要忘了它。干完活,就照着这旗子回来。如果看不到旗子,也不用着急,你要爬到跟前的沙山上四下里仔细寻找,找到了旗子的位置,就照着旗子走。我插旗子的时候看过了,方圆几里地,这个沙山最高。”

刘万忠的绰号叫“沙狐狸”,宋刘庄方圆十几里地面数他最懂沙漠的脾气。他知道沙漠是个吃人的魔王,不小心落在它手里,十之八九就得搭上性命。到那时,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枉然。但是,沙漠又是个聚宝盆,摸准了它的脾气,顺了它的意,就可以在它的宝库里自由地拿取它的宝物!这些年他通过仔细的观察,已经弄懂了沙漠的性情:多数时候沙漠是温和的,没有风,也没有雨,像个慵懒的猫咪,无声无息地蜷伏着,只有到了春之将尽夏天到来的时候,它才会发狂,这时候,沙漠就会变得异常暴躁,那些怪异的天气,也就在这时候发生了。最常见的景象是,明明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突然间就有可能刮起来一阵狂风。风吹来,黄沙乘机捣乱,沙漠就会一改往日安静的模样,露出它狰狞的面目。

刘万忠指挥着大家抓紧时间“安营扎寨”。

最要紧的活路是搭建窝铺。大家砍来黄茅柴,把它捆成柴捆儿,码放成围墙,又把架子车反扣在柴墙上当做窝铺的支架,然后在架子车上面铺盖上柴草,就做成了一个遮挡风雨的“草屋”,夜晚到来的时候,就能够在这样的“草屋”里过夜了。

用了不到一个上午的时间,几个“草屋”便被搭建好了。吃过午饭,大家四下里散开,开始干活。

当然是碰到什么就收取什么。沙冰草是用来拧搓草绳儿的,一根草绳儿二分钱,买给武威人捆扎收割下来的小麦。黄毛柴籽是一种碱性很大的草籽,样子有点像牛蒡子,味道咸咸的,把它碾碎了,放少许在面粉里,用来增加面粉的精度。用这样的面粉做成的面条或馒头精到有味。沙米籽是沙蓬草的种子,扁扁的,圆圆的,直径大约有两毫米,外表很像个圆圆的钱币。这东西样子丑陋,但味道却十分香甜。没有特别的经济价值,当地人把它采来磨成面粉,当口粮吃。

沙冰草成熟得早,每年五六月间它就长成了。从它长成材料的那一刻起,当地人便一拨接一拨地进沙漠采拔收集。拔沙冰草的人多半是生产队派来的,也有一部分人是干私活的。他们早上进到沙漠里去,下午再赶出来,一天一个来回。也有驻扎在沙漠里采拔的。沙漠边缘上的沙冰草都被拔完了,这些人只能到更远的地方去采集。这样,一个夏天过去,加上一个秋天,沙漠里的沙冰草,也就差不多都被采收完了。

黄茅柴籽是很珍贵的东西,到深秋季节才能成熟,所以无论人们怎么“勤快”,沙漠还是给人们留了一些冬天才能采收的“存货”。当然因为人多手多的缘故,这样的“存货”在沙漠边缘上肯定也没有多少了,要想有好的收获,就非得到沙漠的深处去,非得多受累。

多数人不喜欢采沙米籽。沙米籽是沙米草的果实,沙米草是一种带刺的野草,弄得不好,便叫人皮肉受伤,而且它还会飞出一种草粉,那草粉很刺激,粘在人的皮肤上刺痛发痒,如果不小心弄到眼睛里,那可就得让你受罪了!但是,它的果实却是极香甜的,胆大心细的人为着采集它的果实,还是愿意铤而走险。

黄茅柴的脾气是最好的,枝条绵软柔顺,上面结满了繁密的果实。它的果实藏在小米粒似的穗壳里,人们把结满了果实的黄茅柴枝条割下来,堆放在一大块布上,或者是坚硬的场地上,用木棒敲打下来的果实,然后把它收集起来,在有风的地方弄掉草壳儿,就能够得到一碗或者一升褐红的黄茅柴籽儿。此后,人们把黄茅柴籽弄到中卫宁夏去,一斤黄茅柴籽能够换到五斤雪白的大米。

刘万忠收割黄茅柴籽的办法非常特别。他先把黄茅柴的枝条仔细地拢成圆圆的一团,做成一颗头颅的样子,然后用口袋套住这颗头颅,这才用镰刀“咔嚓”一声把连接这头颅的脖颈割断。这样做有个好处,那就是黄茅柴的籽粒掉不到口袋外边去,真正能够做到了“颗粒归仓”!

刘万忠一伙找到了一处收拾东西的好去处,展眼望去,但见一弯一弯的沙湾里长满了一堆一堆褐黄的黄茅柴和一簇一簇的灰绿的沙米草。茂盛的柴草连天接地的生长在一起,厚实地覆盖在连绵的沙丘上,云铺雾盖一般。可以想见,夏日里这些柴草吐翠竞绿,绿荫如盖,是何等的生机盎然!

找到了这样一处好地方,刘万忠不由地高兴起来,为着拮据的生活而苦闷的心,也因为找到了这样的好东西而豁亮了许多!

刘万忠和儿子刘涛把一块帆布拉开,铺在沙坡上,挥动镰刀开始收割黄茅柴。刘万忠把黄茅柴头割下来,儿子刘涛则用簸箕把割下来的柴头送到那块帆布上去。割一阵,见收割到的东西堆满了那块帆布,刘万忠便停下来,绰了一根棍棒去捶打那收割到的柴头。捶打完一堆,再去收割,直到将这个沙湾中所有的黄茅柴的“头颅”都收割完毕。

赵楠娘俩也做着同样的事情,郭长喜、赵长生他们也做这样的事情,不过有人干得快,有人干得慢。手慢的,收获少,手快的,收获自然就多一些。当然,也有东西长得好不好,籽粒饱满不饱满的区别。如果碰不到籽粒饱满的,虽然也辛苦了一天,但收获的东西却十分有限。刘万忠对儿子说:“沙漠里的东西,不是庄田里种出来的,不要想一把下去就想捞出一个金疙瘩来。你得细心!只要能耐下心来,仔细采收,积少成多,时间一长,收拾到的东西自然就多了。如果尽想谋大事,这里抓一把,那儿挠一把,最后,往往连什么东西也捞不上。”

刘万忠是个沙狐狸,沙漠里的活路样样精通,刘涛对老爹的这些经验深信不疑。老爹是他的榜样,跟着老爹,他学到了不少沙漠里的知识,这使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能够在同龄人中间出人头地,被大家一致推崇!

刘涛对老爹的佩服,还远不止这些,他更羡慕老爹下套抓野兔野鸡的本事。刘万忠是个好猎手,每次进沙漠,他总能够抓到不少野兔野鸡,有时还能抓到狐狸呢!因为有这样的本领,这使他们的沙漠之旅又多了一道丰富的内容:那就是,他们在一片荒寂的沙漠中,还可以吃到那肥美的野味!

刘万忠下套索用的线绳是特制的,细细的,滑滑的,柔软而坚韧。刘万忠说这绳是用羊肠做的。刘涛虽然也知道这是用羊肠做的,但是他最终弄不明白,羊肠是怎么做出这种绳子的。刘万忠用这种线绳挽一个活扣,把它系在结实牢靠的黄茅柴根上,或者白刺根上,野兔野鸡什么的一不小心把脚踏进这个扣子,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刘万忠一边干活,一边在野兔野鸡出没的地方拴系抓捕猎物的绳扣,如果安放得快,赶在太阳落山前,他能按放十五六个绳扣。他说,明天一准有兔子肉吃。刘涛听见有兔子肉吃,自然十分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