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只叫得顺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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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得顺原本不叫得顺,而是叫阿黄。它是一只非常不起眼的本地土狗,长相极其普通,短嘴、平额,四肢粗短,毛色棕黄,双耳柔软阔大,温顺地耷拉在圆圆的脑袋两侧。它的头一个主人,是涔水镇派出所的所长王坪达。王所长养狗,不为看家护院,只是为了冬季进补,因而他的狗都没有什么像样的名字,他只是叫它阿黄。涔水镇上有过许多阿黄。

王所长酷爱食狗肉,这在涔水镇是件家喻户晓的事情。年轻的时候,王所长爱吃公狗肉,两岁左右的公狗,一身都是生猛的肌肉,很合他的胃口。后来上了年纪,王所长渐渐觉出了公狗的腥臊,爱上了细腻肥嫩的母狗肉。王所长认为产过仔的母狗肉质松散、粗糙,因而他不吃生产过的母狗。每年冬至过后,王坪达会把宰杀后清洗干净的狗分成大致相等的小块,养在结着薄冰的清水里,随吃随捞,红烧、黄焖或葱姜爆炒。下雪天,西窗白,王坪达会支上只火锅,温一壶老酒,边吃狗肉,边赏一院梅香雪。这样的日子,就是神仙,只怕也过不到许多的。到了年底,王所长吃完一只一岁半左右的小母狗后,会去乡下寻找另外的一只来养。阿黄从乡下来到涔水镇时,不过三四个月大的样子,有一副孩子似的心无戒备、天真烂漫的表情。它在派出所大院的水泥坪上跑来跑去,就跟它在乡下的田野里撒欢一样自在。没几天,阿黄就跟大家熟了起来,不管谁叫一声“阿黄”,它都会欢快地跑到那人的面前,用自己柔软湿润的鼻子去那人的腿脚上磨蹭。初来涔水镇的阿黄很快乐。

王坪达除了爱吃狗肉,还好一样,就是去浮生茶社听梁小来的大鼓书。梁小来二十五岁,年纪不大,却是当地有名的鼓王,拿过许多次大鼓擂台赛的冠军,从涔水流域、澧水流域一直拿到沅水流域,方圆百里名头都很响。茶社开在小镇西街上,由先前的裁缝铺改造而成,坐北朝南,暗褐色的大门上方,黄褐铮亮的梨木牌匾上,碗大的“浮生茶社”四字,年年都要用曹素功的墨认真地润上一遍。临街的墙上装上了阔大的攥心格子木窗,墙面也用老式青砖重新砌过,与周围那些花花绿绿瓷砖贴面的店铺相比,浮生茶社就像是一个和现世有点隔膜的旧式绅士,端严、内敛、不事张扬。茶社的生意谈不上好坏,只是细长如流水,不溢不竭,不盈不亏。左邻右舍,布匹店改卖东北米,锅饺店改卖香蜡纸扎,水果店变成了麻将馆,只有这茶社,多年来坐看他人城头变换大王旗,兀自岿然不动。与市井的热闹相比,茶社另有一番清凉。一个人进了茶社,叫上一壶太清绿,看日影缓缓掠过街对过的檐角,纵有天大的烦恼,也暂且撂到脑后去。时疾时缓的鼓声,伴着一折甘露寺,或是斩马谡,将人手中的一段平常光阴,演化得各外意味悠长。冬天到,寒风起、薄霜降,万物收敛,却正是乡下人的闲暇好时光,梁小来的浮生茶社每天午后准时开讲。到了年底,出外打工的人也陆续回来了,茶社格外热闹起来。王坪达只要有空,就会穿街过巷去茶社听书。出于职业的习惯,听书之余,他也观人。出外挣钱的人中,有那么几个,荷包满了,却是带了病回来的,脸色比去年差了很多。内中一个神情委顿的中年男子,似有大伤,往往是一曲未终,就拂衣而去了,遍布街头巷尾关于他卖肾的流言,似乎不全是空穴来风。几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钱来得多少有些蹊跷,王坪达从他们的眼神里也能窥出一丝端倪。外面的世道不见得就有多好。

王坪达去茶社听书,阿黄来来去去都跟着他。与别的狗不同,阿黄到了茶社,见了生人,从不乱窜乱吠,鼓声一响,阿黄就趴在王坪达脚下一动不动,凝神屏息,安静得很。梁小来于是特地为阿黄设一座,准备了一只垫着稻草的竹筐给它。久而久之,阿黄也成了茶社的常客。听完书回去的路上,王坪达哼一句,阿黄应一句:

“劝千岁啊——”

“汪汪!”

“杀字休出口!”

“汪汪汪——”

“老臣与主那个呀、说从头!”

“汪!汪汪!”

……

人人都觉到了阿黄的有趣。

梁小来看到阿黄时,也总是要俯身抱一抱,或摸摸它毛茸茸的圆脑袋。阿黄呢,则会把头往梁小来怀里偏一偏,或伸出舌头将他的手掌舔一舔,小儿女情态尽显。镇上的女人们见了,就不免要打趣梁小来:

“嗬!好个母狗!”

梁小来尚未娶妻,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镇上的女人们爱拿这单身汉开玩笑。那些曾牵线搭桥、想把妹子嫁给他却落了空的女人,偶尔会恨铁不成钢地伸手在他身上拧一把,道:“一块好羊肉,倒落在狗口里!”梁小来从来只是笑一笑,并不搭理那些疯女人,一般说来,汉子们都惹不起她们。她们跟小孩子一样,疯起来最会厮缠,你纵有千钧力气,又能用到哪里去呢?在涔水镇,人人都知道梁小来和他师傅的小女儿周水清相好,周水清住在涔水河对岸的绿浦村,比梁小来小六七岁。梁小来要想娶她,还得熬上两年。都说周水清身体不好,自小多病多灾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娶回家大约也只能当菩萨供着。也有人说她没怎么上过学,识字全靠了她爹的一箱子鼓书本子,人也是有些痴痴的,周围的人都不大看得懂她。还有人说她是个跛子,出不得门,都不曾到过涔水镇的。隔着窄窄的一条河,能有什么事瞒得过镇上的人?梁小来少年老成,自小就很有主意,不像时下的年轻人,谈起恋爱来只是胡闹。不管别人说什么,他还是常常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地过河去看周水清,来来往往不急不躁的样子,让那些想取笑他的人渐渐也没了心绪。这镇上有不少人是看着梁小来自难处过来的,那么小就没了爹娘,姐姐远嫁,哥哥又是常年不回家的,他自己安安静静地长大了,没有给别人添过一点麻烦,是个多么讨人喜欢的年轻人!阿黄亲热他,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梁小来十来岁习鼓书,多年沉浸其中,上自帝王将相,下到痴男怨女,从古说到今,虽是一门小技,但久而久之,他也渐辨得些性情,考得些方俗,能形容万类,知得千古秋凉。阿黄,孩子似的天真、敦厚和顺的样子令他欢喜。梁小来得了个空,一本正经地对王坪达说:“明年冬天,我拿十只肥狗换阿黄,可好?”

王坪达摆手答道:“换,即是不忍,不忍,则食之不香。不香,你给我一百只肥狗,又有何用呢?”

生而为狗,真是可怜!听闻的人不免感叹。但感叹归感叹,万物都得各安其命,阿黄也不例外。这个道理大家还是懂得的,于是日子照旧过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