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有些闷热,木门被重重地敲响了。这个时候的张子静有些手劲。他就抱着一双纸包着的篮球鞋站在了门外,他想留在这个小房子里。张爱玲看着弟弟眼中的专注和绝望,多么想不吝啬地抱着他。可是母亲却生冷地回应,已经没有能力再供养一个孩子上学,让张子静回去。门外的张子静还未来得及休息,就为母亲如此决绝的回绝而哭得泣不成声了。
“我遗传了父亲的与世无争,近于懦弱,姐姐则遗传了母亲湖南女子的刚烈,十分强悍,她要的东西定规要,不要的定规不要。”(摘自吉林出版社.张子静.《我的姊姊张爱玲》)无奈中,张子静只得回去。
而张爱玲呢?这个时候的她还未有完全继承母亲冷漠,也为面前的男孩儿而泪流满面。看着弟弟远去的背影,她始终未在泪水中挣扎出来,但却没有像曾经一样暗自发誓。
伴随着张爱玲在上海乃至中国的名气,关于张爱玲的一切都神秘而昂贵了起来。没有张爱玲的手稿,各大报社就要插画;没有插画,有关于张爱玲的东西写写都行。毕竟这个时候的中国,没有第二个张爱玲。
张子静和朋友合伙出了刊,名叫《飙》。张子静如火如荼地张罗着。可是在当时的上海,刊报林立,如何获得销量?张子静和自己的朋友犯愁了。
张子静找的编辑张信锦考虑着如何提高读者的注意,便想到了红遍上海滩的张子静的姐姐——张爱玲。于是,张子静在无计可施的情形下,去找了张爱玲。他毕竟是自己的姐姐,毕竟是血浓于水的。
可是当站在张爱玲的楼下,他却犹豫了。张子静对于姐姐,还是没有太大的把握。一是姐姐怕生,二是如果姐姐在朋友面前驳了自己,岂不是很没有面子?张子静是这样估量着,让同去的邵光定在楼下等自己。
敲响了张爱玲公寓的大门,果然,张爱玲很错愕。但随即让弟弟进屋。张子静直愣愣地告诉了他的来意。张爱玲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给自己,一口回绝了张子静:“你们办的这种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给你们写稿,败坏自己的名誉。”可“说完她大概觉得这样对我不像个姐姐,就在桌上找出一张她画的素描说:这张你们可以做插图。——她那时的文章大多自己画插图。”(摘自吉林出版社.张子静.《我的姐姐张爱玲》)
张子静从小在姐姐这儿就吃惯了闭门羹,知道只要姐姐拒绝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于是便告辞离去。张子静和邵光定对结果都不惊讶,但是失望之情难掩。
失去了张爱玲的稿子,几个人开始了另一个计划。得此,《我的姊姊张爱玲》就是在这样的情况催促下产生了。没有她的稿,咱们就写关于她的事。
张子静没有得到姐姐的稿子,心情有些不快。但是,他是了解张爱玲的。自私、自卫,还有骨子里事不关己的冷漠和骄傲。
而且他们之间的距离早在她离家的时候就已经产生,并默默地渐远了。这种渐远的延伸,持续到了张爱玲至死。
张子静对于这个世上唯一亲近的亲人,很是重视。他一直注意着张爱玲的生活种种,在自己的书中对张爱玲作最好的记录。别人看张爱玲的作品时,也许只是在关心张爱玲作品中的故事情节,而张子静是在关心自己的这个姐姐此时的心灵状况。他想更进一步地了解自己的姐姐,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还会时时地跑到张爱玲的公寓,看这个让自己觉得自己存在的姐姐。有时姐姐会对他非常冷漠,只顾做自己的事情。有时姐姐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和他坐下来喝茶,给他讲一些国外的见闻。这个时刻的张爱玲,在张子静心中无疑是当年那个最亲最亲的姐姐。
一九五二年,张子静被调到浦东乡下教书,很少回到上海市区。又是一个闷热的夏天,八月,张子静终于有机会回到上海市区。他迫不及待地就奔向张爱玲的公寓。电车从张爱玲的公寓下开过,从电车上跳出已经完全脱离稚嫩却被姐姐赋予平凡的张子静。
张子静来到姐姐家,当门被打开那一刹那,他的心就真的如死般绝望了。姑姑没任何表情地开了门,没等自己开口,就告诉说姐姐去了美国。看着张子静,姑姑没有继续多说或者邀请进屋。而现在的张子静,也没有进屋客套的心情。张子静双脚蹒跚地走出了公寓,蹲在了马路边,却哭出了声。
一年又一年过去,父亲、母亲、后母相继去世,张子静和姐姐的联系也很少。张子静就这么孤单地过着,但是他说他的心里并没有觉得孤独,也没有因为姐姐不和自己联系或者向姐姐经济求助无果而抱怨自怜。
“姐姐待我,亦如常人,总是疏于音问。我了解她的个性和晚年生活的难处,对她只有想念,没有抱怨。不管世事如何幻变,我和她是同血缘,亲手足,这种根底是永世不能改变的。”“因为知道姐姐还在地球的另一端,和我同存于世。尤其读到她的文章,我就更觉得亲。”(摘自吉林出版社.张子静.《我的姊姊张爱玲》)他便是这么在张爱玲的作品中,汲取着遥远的温暖。
张子静从别人那里得到了姐姐去世的消息。他站在街边,泪水从腮边落下。虽然这是一个误传的消息,可是张子静悲痛其中。张子静有些担心姐姐生前的生活。他琢磨着,姐姐生前是不是也因为一个人生活而充满了孤寂和恐惧呢?这样的思绪困扰着张子静,于是,他在回家之后,就打开了大门,从此都大大地敞着。
张爱玲对于封闭的生活没有弟弟那般恐惧。她依然自我,不会见生人。死前,她也并没有凡人的痛苦和挣扎。她只是静静地将自己的文件全部装好,放在门口易看见的地方,默默地写下遗书:将自己的遗产全部留给自己的好友宋淇。她就这么睡死在了床头。
这一次的消息是几月后传来,张子静明白,这一次,不会再有失误了。因此,这一次的眼泪来得比以往更突然了些。他犹豫了半晌,蹲在一箱箱文稿前面,找出了当年姐姐为他所写的《弟弟》,念出了声:“‘很美’的我,已经年老,‘没志气’的我,庸碌大半生,仍是一个凡夫。父母生我们姊弟二人,如今只余我残存人世了。”(摘自吉林出版社.张子静.《我的姊姊张爱玲》)
张子静的余生也没能多长。他一直是打算跟随姐姐和母亲的,只是,没能有如此的机会。他在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一直致力于记录姐姐的生活。他和姐姐都没有后代,怕自己知道姐姐的一些事情都被岁月所埋没,成了永久的迷。
不得不说,张子静对张爱玲生活的记录,对后代客观的了解这乱世中的红颜,作出了不可或缺的贡献。
张爱玲和张子静余生的孤独、冷清,和生活的艰难,在弟弟这里得到另一方面的展示:—直到张子静在死前,那道门也是开着的。
触不到的爱人
人们都不会喜欢失落的角落。张爱玲的失落在胡兰成这里,想留却没有办法。那些锥心的毒刺,没有办法让这朵玫瑰面向阳光从容地吐露芬芳。她只好选择背向他的方向努力生长。
张爱玲和胡兰成对自己的轨迹都有自己的主张,但是他们交错了也就交错了,往前的方向不太像是有再会的桥段。怎么有这样的脚本,写完两人比任何繁盛的夏天更为浓烈的爱情,再冰冷地述说诀别。
张爱玲可以和封建的家庭、冷酷的父亲抗衡,和那个时代各种约定俗成抗衡,却是拿这一方不堪一击的人心无能为力。胡兰成的滥情没有停止,他永远都有无数委婉灵活的说辞来挡了众人的嘴,抚平了自己稍纵即逝的不安。但是这些说辞,怎么都挡不住四面八方向张爱玲袭来的寒风。这场爱情最后在张爱玲这里,变成了冰冷的裹尸袋。满满的凄凉里空空如也。
历史车轮的转动,不会因为任何的纠缠慢了节奏。日本投降,胡兰成也流亡日本。投靠了日本前驻华大使馆的清水董三和池田笃纪。胡兰成在日本结识很多学术出众的学者,其中有大数学家冈洁和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汤村秀树。胡兰成是个学习能力极强的才人,在各学者身上获益良多,逐渐形成自己的学问体系。这期间他也正在马不停蹄地完成自己的著作《山河岁月》,在一九五四年得以在日本出版。
流亡日本的胡兰成,少不了的主题当然还是风花雪月。这段期间和他相伴相守的,是一个传奇度一点不亚于张爱玲的女子。她便是原上海滩黑帮老大吴四宝的夫人——佘爱珍。
胡兰成和佘爱珍结婚后的这段时间里,佘爱珍由于李小宝官司不断,还让胡兰成悟得了夫妻相敬相爱的真谛。后来胡兰成患盲肠炎割盲肠,亦是佘爱珍伴其左右。不知是这些逆境中的相伴,让胡兰成珍惜了一个女人起来,还是对于红尘有些倦了老实了起来,胡兰成居然和佘爱珍终老于岁月。
佘爱珍这个女子很有意思。当胡兰成收到张爱玲的明信片的时候,佘爱珍还欢喜着鼓励胡兰成写信去和张爱玲和好,还想写信给张爱玲劝张爱玲。胡兰成却是不明白了:“她一向只把我当作是她的,此刻不知怎的,她忽然欢喜看我是天下人的。”“她这样的真心真意,我问你不吃醋?她道:‘吃醋看地方,你与张小姐是应该在一起的,两人都会写文章,多好!’我说爱玲也不会来,她若来了,你怎样呢?她道:‘那时我就与你“哟霞那拉”’”。(摘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胡兰成.《今生今世》)
怕是这种做法让胡兰成更加地喜欢了佘爱珍,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愿意去欣赏一个对自己前任宽容的妻子。让胡兰成这样“博爱”的人怎么不喜欢。他对张爱玲当年对小周默不吭声的态度,在字里行间也是有说不出的赞许,何况佘爱珍还去鼓励。恐怕张爱玲就算那一年回了头,胡兰成对佘爱珍也是收不了手的。
但是张爱玲没有给他机会来证明。
当池田去香港的时候,胡兰成把想张爱玲的心搁在心里很多天,只对池田说让他去香港看看张爱玲。多的他没有开口,池田也没有问。池田回日本,胡兰成亦没有多问。过了数月,胡兰成还是没有忍住,淡淡地问了池田。池田说没有见到,但是他给张爱玲留了自己的地址,如今才得以让胡兰成收到张爱玲的信。
那信简单得让人难受,上下款亦为署,只有一句“手边如有《战难和亦不易》、《文明的传统》等书(《山河岁月》除外),能否暂借数月作参考?请寄(底下是英文,她在美国的地址与姓名)”。(摘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胡兰成.《今生今世》)胡兰成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张爱玲来的信,可是这熟悉的笔记不是张爱玲的,又是谁的?
胡兰成以为他和张爱玲的关系在这里终于有了转机,内心的欢欣不言而喻。这个女子还是爱他的吧?他随即将张爱玲要的书整理出来附上回信:
“爱玲:
《战难和亦不易》与《文明的传统》二书手边没有,唯《今生今世》大约于下月月底可付印,出版后寄予你。《今生今世》是来日本后所写。收到你的信已旬日,我把《山河岁月》与《赤地之恋》来比并着又看了一遍,所以回信迟了。
兰成”(摘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胡兰成.《今生今世》)
胡兰成还将自己新近的照片一并寄给了张爱玲。《今生今世》上卷得到出版,胡兰成也是立即就寄给了张爱玲,还附了信件。可是香港方向没有一点回音,一丝风也没有。这让胡兰成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写一些杂七杂八的话去撩张爱玲了。
后来张爱玲的信还是来了:
“兰成:
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著作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
爱玲”(摘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胡兰成.《今生今世》)
信中满溢张爱玲礼节性的客气,这在胡兰成面前划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当一个人不再为你动容,你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胡兰成在这封信面前感到了无力,只觉得是一点法子也没有。这个女人离自己最近的时刻,只能是怀念中了吧?
胡兰成在日本的生活蒸蒸日上,一九六二年完成《世界之转机在中国》,后来得以在卜少夫主编的《新闻天地》连载。一九六七年完成《建国新书》,《心经随喜》在当年出版。一九六八年举办“胡兰成之书”书法展,虽然胡兰成的书法在国内没有受到一点关注,但在日本却得到了很高的评价。日本的梅田开拓筵为在为胡兰成出《胡兰成之书》时,在序言中写道:“于书法今人远不如古人;日本人究竟不如中国人。当今如胡兰成的书法,日本人谁也比不上。”(摘自《胡兰成之书》日本胡兰成之(书)保存会)在日本的成功,怕是驱使有归国之心的胡兰成回国的一大原因。
一九七四年胡兰成回到台湾,张爱玲已经远在美利坚合众国定居。胡兰成应邀赴阳明山文化学院任教开设《华学、科学与哲学》课程。一九七五年五月,胡兰成《山河岁月》由远景出版社出版。
那些年张爱玲在台湾的名气十分火,胡兰成受到关注,多而不少也是因为张爱玲。胡兰成想借张爱玲的名气上位的猜忌,至今不断。张爱玲对她和胡兰成的情事绝口不提,胡兰成却写得天花乱坠。
张爱玲曾经对胡兰成写他们之间的事情有些异议:“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不知从哪里来的quote我姑姑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摘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胡兰成.《今生今世》)所以,这个嫌疑胡兰成很难逃得了。
当月,胡兰成便是遭到了余光中等人的强烈谴责。余光中在《书评书目》杂志发表《山河岁月话渔樵》,讲道:“现在非但不深自歉疚,反图将错就错,妄发议论,歪曲历史,为自己文过饰非,一错再错,岂能望人一恕再恕?”(摘自纯文学出版社.余光中.《青青边愁》)九月,周同(胡秋原)在中华杂志发表《汉奸胡兰成速回日本去!》胡兰成想不到自己会落得如此地步,十月便停止在华岗文化学院上课了。
胡兰成由于在台湾受到了文化界的强烈谴责,一九七六年在完成了《禅是一枝花》后便返回日本,在日本度过了晚年。除了在华岗文化学院带出来的弟子,朱天文、朱天心两度赴日看望过胡兰成,胡兰成晚年与外界的交往极少。
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五日,又是一个炎热的夏日,日本的阳光毫无遮拦,直愣愣地蹭到人的身上。胡兰成出门去寄信,回到家已是满身的汗水,他洗了个凉水澡躺下,却是永远地起不来了。这颗飘零的心,随着这把枯朽的身体沉入了异乡的土地。浪子的宿命竟真是流浪。
有人说,人死之前会沿着一生的足迹再走一遭,不知他有没有久久地徘徊在那支为他绽放的玫瑰身旁。不知大洋彼岸的她,有没有突然地心悸。
长眠之时,佘爱珍及其女儿守在胡兰成身边。弥留之际的胡兰成对佘爱珍说:“以后你冷清了。”他倒也知道“冷清”这个词了。他一生风流,却不见张爱玲一生冷清。此番话说出来,倒是他心里有真情意。他亦能对彼岸的张爱玲那一生的冷清,感同身受了。
自此,他与她亦彻底地遥遥了,连一丝念想也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