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草原的尾声便是戈壁滩。
戈壁滩是死亡的草原。
这是纯种的戈壁,没有一点杂质,旷达的蓝天,缥缈的白云,一目荒旷的沉寂,一目宏阔的悲壮,粗莽零乱的线条,浮躁忧郁的色彩,构成浩瀚、壮美、沉郁、苍凉和富有野性的大写意,一种摄人心魄的大写意。成片成片灰褐色的砾石,面孔严肃,严肃得令人惊惶,令人悚然。这是大戈壁面靥上的痔瘤,还是层层叠叠的老年斑沉重的时间压满大戈壁。戈壁滩太苍老了,苍老得难以寻觅一缕青丝,难以撷到一缕年轻的记忆,仿佛历史就蹲在这里不再走了,昨天,今天,还有明天都凝固在一起。
据说,我们的车行路线是古丝绸之路。在人类历史上,影响最深、持续时间最长的四大文化体系--中国文化体系、印度文化体系、伊斯兰文化体系、希腊罗马西欧文化体系--的交汇点,就是这条古丝绸之路。它是历史的通道和罗盘,它导引过心灵史、文明史以至于生物史,至今,敦煌宝窟的画壁上还生活着两千年前用骆驼贩运丝绸、茶叶和陶瓷的商人。想当年,这路上骆驼成列,驼铃叮咚,牛马喧闹,驿站如珠,该是一片多么繁华的景象啊!而今丝绸之路荒芜了,湮灭了,罗盘生锈了。
我放飞思绪的小鸟,穿越时间的屏障--我看见飞将军李广,汉家大将军霍去病的萧萧战马,猎猎大旗,迎风踏踏而去;我看见汉武帝的使臣张骞,大唐一代佛宗玄奘的驼队,昂首行进在戈壁荒漠,风沙浩浩,星路遥遥。一曲折杨柳的哀吟,三两声阳关三叠的古韵,使这寂寞的氛围更添一抹凄凉,几缕悲怆……生命的漩涡,人类的梦幻,而今都化为一种历史的难堪,和风沙卷逝而去又卷来的喟叹。
这里原是一个古战场,战争的悲剧曾轰轰烈烈地演出一幕又一幕,目睹这漫漫戈壁。谁说这里是不毛之地?戈壁滩曾长出二十四史一页页辉煌,曾长出唐诗宋词的悲壮,曾长出阳关三叠的凄怆,也长出过“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黯然神伤……一切都被风沙埋没了,被时间的巨浪吞噬了。
人类是难以征服宇宙的。人类只是在宇宙的缝隙中默讨着生活的偶然幸存。在宇宙面前,人类是孤独的。几千年来,人类在这里播种的文明和文化、繁荣和繁华、恩爱和仇恨、美丽和丑恶、善良和罪孽……都化为了乌有。只留下这类似月球地貌的灰褐色宣言,只留下太阳孤独的鸣唱,只留下漠风唱给死亡的挽歌我在戈壁滩上漫步。太阳已西斜,热浪开始退潮。
四维空间只剩下一维。不,还有我!有我在,大戈壁便增加成了二维。我和宇宙之神肩并肩地站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四周弥漫着“古从军”乐曲的那种迂回悲壮。此时此刻,只有我和宇宙之神在谈心、聊天。宇宙之神伏在我的肩头,悄声说:“大戈壁最美的风景是晚霞,不信,你等着瞧--”
宇宙之神并未说假话。当大戈壁的黄昏降临之时,的确是一幅美丽悲怆的大风景。且看,远处那一道道起伏跌宕的沙梁,那是夕阳点燃的一条条火龙,火龙在晚风中飞跃腾动,给戈壁滩增添无限的生机和壮观。而遍地的砾石,红光灼灼,热烈动人。那骆驼刺和红柳也开出星星点点的红花,结满星星点点的红果,更添一抹斑驳富丽的景观,给人以庄严、神秘的感觉。
夕阳沉去了。我站在暮色中,只觉得自己也化为一朵花,向大戈壁倾吐着爱恋之曲;化为一棵草,一棵树,向宇宙颂扬着生命之歌一切的繁华、荣辱,在历史与时间这不可抗拒的力量面前,都会变得无比渺小和无奈。人类无力抗争宇宙,在宇宙面前,人类孤立无援。也许,只有想到这些,我们人类才会少一些狂妄自大的征服欲,多一分谦卑。我们要想生活得美好,就要学会谦卑地面对时间与宇宙,敬畏自然,热爱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