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痴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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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王小荷的男人叫赵引寿,他是一个表情木讷、行动迟缓、手脚长大的男人。和他的儿子相反,赵引寿有一个小小的脑袋,这小脑袋下是一节长长的脖颈,脖颈上的喉结格外突出,差不多与下颚齐平。赵引寿在镇上的水泥厂上班,碎石车间。碎石车间的粉尘是很多的,赵引寿每天回家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夏天的时候,赵引寿就站在他们家院子里的枣树下,从水池子里舀水冲澡。

王小荷的家就在丘巴家的隔壁,两家人共着一堵山墙。

这个夏天,我和丘巴经常在黄昏的时候,爬到丘巴家的屋顶上,偷看站在枣树下洗澡的赵引寿。赵引寿赤裸的样子,每一次都令我们笑得死去活来。

赵引寿洗完澡,会拖着拖鞋摇着大蒲扇出来,百无聊赖地蹲在街沿上看街景。他跟这镇上的大多数男人一个样,似乎在外面费尽了心力,回到家里就是功臣,理直气壮地什么也不干。赵引寿蹲在街沿上,痴痴地看别人的孩子活泼地在眼前跑来跑去。这个时候王小荷则要到厨房去做晚饭,他们家的厨房里也有一把圈椅,王小荷做饭的时候,就把儿子搁在圈椅上,用一根毛巾拦腰勒住他,以免他会从椅子上出溜下去……王小荷和她那大头儿子可以说是形影不离。

街道上真是热闹,小孩子们狗一样地窜来窜去。

“引寿,引寿,还剩多少天?”街坊们问赵引寿。

听到这样的问话,赵引寿的喉咙里传来“咕隆”一声吞咽口水的声响,他那硕大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慢腾腾起身走到窗户边。赵引寿把半个身子从窗子里探进去,将钉在杂货铺墙上的日历翻看了好一阵,回身闷声闷气地说:

“……还剩七百四十一天。”

“哎呀引寿,你上辈子欠他的,今天中午他还吃了两大碗饭,我看着小荷给他喂下去的。我的大毛和小毛加在一起也没有吃那么多。看来他要照医生说的那样满满地活五年,一天也不打算饶了你。”

“你们大头宝那样的伢,能当个正经伢儿养么?他即不能给你们养老,又不能给你们送终。”

“养孩子是为了什么?你们小荷痴么,一个讨债鬼么!”

丘巴的母亲马兰花是王小荷的表亲,不过是那种像涔水河一样拐了很多弯的表亲。王小荷和赵引寿的婚事还是她给说合的。赵引寿三十岁的时候还没有说上合适的对象,马兰花就把自己的表亲王小荷介绍给了赵引寿。王小荷小时候上山放牛,从牛背上掉下来摔着了脑袋,人不是很机灵,但洗衣做饭的活都能做。起初赵引寿有些犹豫,一个街上的人,吃着商品粮,每个月有四十二元七角的收入,拿着这笔钱就可以直接去肉食店扛半扇猪肉回来,如果要降低要求娶个乡下姑娘,那娶个漂亮伶俐的并不难。但马兰花对赵引寿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是:“王家不要彩礼钱,白捡。”第二句话是:“一关灯,底下都是刘晓庆。”这两句话,让赵引寿最终动了心。

街坊们和赵引寿扯大头儿子的事,马兰花一般都不会插话。她总是把一只硕大的青花饭碗挡到脸前,露出两道被扯得又细又长的眉毛,坐在小竹椅上“吧唧吧唧”往嘴里扒着南瓜蒸饭,或是红苕蒸饭。只有一回,她听到人说“小荷痴么”, 按捺不住也开了腔。马兰花托着饭碗的左手落下来,稳稳地停在一条肥硕的大腿上,她的右手捏着筷子在空中点来点去:

“引寿,有些话你们小荷不爱听,我一说,她就把脸别过去——日子怎么能这么过?医生说!医生说的是能全信的么?金锣镇就有一个这样的伢,我们丘巴七岁的时候,上一年级,医生就说这个伢要死了,活不了几天了。可是,一直到我们丘巴十二岁,上六年级,这个伢子才死了。”

听到马兰花的话,赵引寿“噌”地一下站起来,他的脸就像被人猛抓了一把似的,眉毛眼睛鼻子全挤皱到一块去,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啪啪啪”地用蒲扇急促地拍打身子。

当初马兰花把王小荷说给赵引寿时,对赵引寿说王小荷只是脑子不灵光,什么都不耽误。现在王小荷给赵引寿生了个大头儿子,让赵引寿白忙活了一场不说,王小荷还只认这个不会跑、不会叫的孩子,整天抱着这个大头儿子不撒手。赵引寿近身不得,把正经儿子都给耽误了。

在涔水镇,大头宝这件事,要是搁在别的女人那,也不算是怎么一回事。大不了两腿一叉,再生一个呗。就是种豆子,十个豆荚里也总会有一两个瘪的呢,何况是养孩子?再者,别说是大头宝那样的孩子,就是那些个活蹦乱跳的正经伢儿,每年夏天,总会有个把淹死在涔水河里。好在这河很早就教会了涔水镇的人这样一个道理:养孩子就像种庄稼,插十苗,收九棵,就是绝顶好收成。因此,遇到这样不幸的事,又能怎么样呢?就当是一不小心被驴踢了一脚啰,就当是一个踉跄!等拿这河水洗干净孩子小小身体上的泥沙,和自己脸上的眼泪,把悲伤和原本因这孩子而抱有的希望一并埋在河对岸的山坡上后,日子就又如流水,哗哗哗向前淌了——哪一回不是这样?

可是,王小荷是个脑子有些不灵光的女人,她很难明白这些道理。

当初婚事说成后,赵引寿还给过马兰花一块涤纶的裤料呢。马兰花很有些过意不去,她觉得自己有责任给赵引寿多说两句。

马兰花的筷子从空中落下来,很响地敲在饭碗上。

“你又不傻,你要想个法。”马兰花说。

活在这个世上,赵引寿似乎最怕人问“还剩多少天”。

每次听到人问他,赵引寿脸上的肌肉都要有意无意地抽搐一下。

“引寿,引寿,还剩多少天?”

“还剩七百多天……”

“引寿,引寿,还剩多少天?”

“……还剩六百多天。”

这回答仿佛连赵引寿自己都吓一跳。报出一个数据后,他往往会四肢并拢、呆呆地立上半天。是啊,日子过了那么久,简直就像一辈子那么久,结果却不过是区区百来天。周围的人哪个不是在抱怨日月如梭、孩子长得太快?没几天功夫,衣服小啦,鞋小啦……日子在别人家里过得都很快,偏偏在他家里过得是那么慢。

赵引寿还怕遇到他的哥哥赵引禄。

赵引禄住在涔水镇的南大街,他是附近一家煤矿里的掘进工。赵引禄只有两个女儿,都在十岁左右的年纪,胳膊腿都细长细长,她们棉布裤子的裤脚,隔不了几天就要顺着她们麻杆似的细腿往上爬一节儿,这样的长势总是令赵引禄心烦意乱。赵家的饭菜是养人的,可是都喂了张三李四家的人!赵引禄一心烦就要去街上截赵引寿,他黑着脸,好像赵引寿欠了他几箩筐的谷子没还。赵引禄在街上截住赵引寿,他们周围很快就会围上一圈人,他的两个女儿跟出来立在赵引禄的身后,细细的手腕和脚脖子都露在外面,看上去就像两个细胳膊细腿的草人儿。

“硬生生等五年,耽误的不光是你的儿子,还有老赵家的孙子!”赵引禄说。在传宗接代这件事上,他对赵引寿寄有厚望。王小荷生完大头儿子的当天,赵引禄提前从单位里支来了加班费,买了两只老母鸡、五斤红糖,在老婆的诅咒声里喜滋滋地提到西街去。孩子三个多月的时候,还是他发现不对劲,催着赵引寿和王小荷带孩子去常德城里看医生——他还偷偷塞给赵引寿二十元钱。

赵引寿低着头,答:“小荷说,她只有一双手么。”

“国家也是有政策的,有病有残疾的伢都算不得数,再生一个又不犯法!”赵引禄说。

赵引寿依然低着头,答:“小荷说,一双手抱不得两个伢么。”

这时赵引禄的两个女儿就会嘻嘻哈哈唱起来:“王小荷,大头妈,能生不生大傻瓜!”

“吃了我的鸡,吃了我的红糖,还花了我的钱,就听我一句话,一句也不行么?”赵引禄说着说着就有些气急败坏起来,就有些恨铁不成钢起来:

“小荷说小荷说!你就知道小荷说!她傻,你也傻么?”

我们时常能看到他把手指点到赵引寿的脸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