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路上的涔水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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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的委托人,那个下岗女工在打赢官司后,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马上去寻找她梦寐以求的筷子或是叉子。她需要养活自己,于是她首先是去找了一份做家政的小时工。

大多数的人是缺乏这样的勇气的。

偶尔我看着丈夫会有一些伤感,我偶尔会怀念多年前那个年轻、热情、满怀正义的法学院学生。有个晚上,我听见他打电话给一个做法官的同学,请该同学关照一个朋友经办的案子。我们在学校里恋爱,有什么话是不说的呢?他在农村长大,他的父亲曾因贩卖鸡蛋以投机倒把罪获刑三年。他大学时的理想,就是要为建立法治社会而奋斗终身。在有能力做这种奋斗的时候,他却把这理想都忘却了……现在的他是如此百炼成钢,不知道还有什么能给他最后一枪,击中他内心里沉睡的某个地方?

看看,婚姻不过如此。

我本来遇到的是A,可是过着过着,眼睁睁地看着原来直如弦的A,变成了令我畏惧的曲如钩的B,而且这个B,将来还有可能变成我一无所知的C。我们的教育系统,原来是两套。一套是公开的,由讲台上的老师、学校、书本组成,一套是隐蔽的,由活生生的社会组成。而社会这一套中,就包括了走下讲台的老师、书本之外的著述者等社会精英。作为教授者的知识分子,他们不得不做有着两副面孔的人。一副面孔下他们慷慨激昂理想,一副面孔下他们顺应时势与激流。这样,一个纯洁美好的青年,接受了一些书本上的知识,得到了各类毕业证学位证,此时他的学业依然远远没有完成,还有更高深的学问等着他去修习。纯净如水的他一脚踏进这社会,这社会给了不谙世事的他几次亏吃,慢慢他也就懂了,学会如何把理想深埋在内心,逐渐游刃有余起来,进而成长为社会的中流砥柱。一旦到了这个地步,他又有什么办法不把一双眼睛常常盯在两庑的几块冷猪肉上呢?

梁裁缝和李兰珍的婚姻没什么好说的,这样的搭配我们常能看到,那是另外的一种门当户对。小时候的我不爱说话,我的外婆发愁地哄我,说你这样笨嘴笨舌的,长大只能嫁给西街福娘的小子。福娘的小子被庆大霉素坏了耳朵,是个聋子。哑子配聋子,可不也是正好么?

叶红梅的婚姻曾是涔水镇姑娘们的婚姻范本。在三十年前的涔水镇,人们即使只是想离开小镇到县城生活,也是一件和登天一样难的事。叶红梅嫁了个军官,她的丈夫赵大军是海军某部的正连职干部,只要他一到副营,叶红梅就可以办随军,跟着他到大城市里生活——婚姻中的评估标准从来无需依靠学校这样的教育系统的推广即可作为一种知识广为人知,就如“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这样的处世规则无需借助书本就可被像我丈夫这样冰雪聪明的有志青年获得一样,婚姻、社会、他人都是所学校。

叶红梅的命运将会因她的军官丈夫而得到极大的改善,涔水镇的每一个人都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即使叶红梅新婚不久就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羡慕她的人依然不少。不过那时的叶红梅,她还年轻着呢,头发还黑得发亮,到底过得好与不好,还是一件很难说得定的事。后来六婆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叶红梅班也上不了,一日三餐把饭和水端到六婆的床边去。

六婆强撑起半个身子,挣扎着对叶红梅说:“……有你享的福!”

叶红梅低着头,端着婆婆吐的一脸盆秽物出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立在空荡荡的小院当中,眼里含着泪想了想她的丈夫,她能想起来什么呢?无非是一身蓝军装,还有顶总是戴得周周正正的帽子——这把她吓了一大跳。

赵大军偶尔也写信来,邮政所在供销社的隔壁,李兰珍下班的时候会把信给叶红梅捎过来。李兰珍把信递给她,并不急着离开,有时她进屋看看六婆,有时她就坐在小竹椅上,一只手伸到二小子身上去摸弄它。等叶红梅看完信,李兰珍就站起来,问道大军忙什么呢。叶红梅拿着信纸的手垂下来,很茫然地说他去上海,试驾什么江湖级护卫舰。李兰珍“啧啧”地咂着嘴离开,说我去跟裁缝说一声——岂止是跟裁缝说一声?这晚睡觉前涔水镇的人就都知道赵大军忠孝不能两全,他去上海试驾护卫舰去了。

六婆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叶红梅就时常要挽着一篮子脏衣服、床单去河边清洗,二小子忠实地跟着她。因为过于寡言少语,我那时也无学可上,有时就跟在叶红梅和二小子后面去河边。

二小子实在是太老了,以致叶红梅走一会,就得把篮子抵在树上等它一会。

街坊们照例是热情而客气的,他们问“六婆吃了无”或是“大军有信无”,叶红梅就蹙眉低语地答。叶红梅走过去后,人们长久地注视着她袅娜的背影,想起六婆那些咒骂她偷人的话,人人脸上都带了点暧昧的笑——不过是个人么,日子要是太好了,也终究是不太对的事吗。

叶红梅走到河边,拍拍二小子,让它在河岸上呆着,自己一个人下到河边去。河边有块大青石,天气好的时候,一镇的姑娘媳妇都在大青石上淘衣浆衫,大家说长道短,泼水打闹,往往使得这里异常热闹。叶红梅得错过热闹的时刻,她要洗的东西实在是又脏又臭。有一回我跟着她来到河边,我刚刚跳到大青石上,差点就被一阵臭味熏晕过去。叶红梅抖到河里的一张床单让周围的河水都变浑了,一群小鱼忽地游过来争食,活泼地在水里钻来钻去。我们一大一小两个人,一句话没有地大青石上站了半天。我们低着头,看河里的小鱼为一口吃食忙忙碌碌,我们沉默不语,都显得有些心事重重,而河水汤汤,就像个行色匆匆的冷漠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