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圈是五天后咽气的。
在这五天时间里,有一次村里开干部会,呼天成还是把八圈的要求提出来了。他说:“八圈有这个要求,大家议一议吧。”
村秘书根宝说:“人都死了,要那干啥?”
有人说:“那是灵魂。报上说了,‘灵魂’是大事!”
副村长呼国顺说:“叫我看,人死如灯灭,两眼一咯叽,其实是啥也不啥。这人呢……”
呼二豹说:“鸟!不就是四个字吗?那算个。”
有人马上打断他:“那是四个字吗?那是荣誉!”
听人这么一说,呼二豹立即改口说:“就是,圈爷这人,娘娘们们儿的。娘娘腔不说,走路还一扭一扭,指头还老翘着,浪不叽的,没个男人样!听我爷说,他年轻时,是个棉花锤,走一路弹一路,到哪都勾人家女人,好串个小场,嗨,愣是有人喜欢他……”
羊场场长呼平均说:“依我说,他本就是唱戏的,给他书上也没啥大错。他这一辈子,连个女人也没有。有一回,我还见他偷偷趴厕所墙上,也不知看啥哩?说起来,也老可怜……”
妇女主任马凤仙抢着说:“你还说哩,他这是流氓!我不同意。八圈的艺名是啥?恁知道不知道八圈的艺名是个啥?是‘浪八圈’!恁听听,恶心不恶心?能算是‘人民艺人’?要是给他书,那谁都能书!俺爹,喂了一辈子牛,书不书?到时候,也给他书上‘人民饲养员’?”
新任的团支书姜红豆撇了撇嘴,说:“那是四个字吗?哪能光是四个字?!圈爷这人,反动不说,男不男女不女的,他算啥‘人民艺人’?‘人民艺人’是个荣誉称号,多光荣啊!那是一般人能用的?”
老委员徐三妮囔囔地说:“恁知道八圈过去最拿手的是啥?《十八摸》,还有《小寡妇上坟》,他最拿手的是《十八摸》。解放前,只要他一上台,下头嗷嗷叫!说十八摸、十八摸……净黄色歌曲!”
马凤仙马上说:“听听,这能是‘人民艺人’?”
有人小声说:“阳间不管阴间的事。那他,不是要去那边了嘛。他又不在这边,他想唱两句,叫我说,让他唱了呗。他也不是净唱《十八摸》,他还唱过《李天保吊孝》《王金豆借粮》……”
马凤仙说:“那边咋啦?那边也是‘新村’,都不管了?叫他想唱啥唱啥?这也不对吧?”
于是,干部们齐声说,不能书!这可不能书!“人民”两字能是乱书的吗?
这时,突然有人说:“有了,有了。干脆就给他书‘浪八圈’,这不是他的艺名吗?”
立时,“哄”一下,众人都笑了。
这会儿,马凤仙又郑重地说:“叫我看,圈爷这人思想有问题!报上不是说了,思想就是灵魂!不是谁不谁都可以书的。要是家家户户都提出这要求咋办?得定个规矩。”
有人说:“这事咱得想好,要不,出魂的时候,他不走可咋办?”
此时此刻,众人都不吭了。
呼天成看了众人一眼,说:“咱先说说,圈叔够不够格吧?”
干部们就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大多数人都说,不够格!也有的说,勉强。还有人说死了就啥也不知道了,也不妨先答应他……
就这么议了一会儿,呼天成说:“要论说,圈叔还是有贡献的,在村里挑了半辈子粪,临老,有这么个要求,也不为过。关键是咱得有个标准,就像凤仙说的,得有个统一的尺度。要不,这也要书,那也要书,就乱套了……”
众人都说,那是,那是。
呼天成又接着说:“我这个人,不迷信这这那那。啥魂不魂的,也就是个说法儿。说白了,敬死人,都是让活人看的。既然八圈提出来了,那别的人,也会提出来。咱这‘地下新村’既然搞了,就搞好它。依我看呢,人干了一辈子,走的时候,该光荣的,也得让他光荣光荣,凡是对呼家堡作过贡献的,开追悼会时,当众宣读宣读,让后辈人也知道知道,这也是对下辈人的激励。现在,大家议一议吧?”
众人沉默了片刻,有人笑着说:“这等于说,从这个新村,到那个‘新村’报到的时候,开个介绍信?”
众人都说:这好,这好。走了,开个“介绍信”,省得到那边……
马凤仙突然举起手说:“有了,有了。我想起来了,干脆咱分三个等级:金魂,银魂,铜魂。贡献大的,就书上‘金魂’;一般贡献的,就书上‘银魂’;贡献小的,就书‘铜魂’……”
有人马上说:“这不好吧?这不好。”
猪场场长说:“我有个想法,你们看行不行?叫我说,那印是干啥用的,印就是盖的。走了,每人写上两句,盖上村里的大印……你听我说完嘛,盖三个印的,那是特别好的;盖两个印的,是比较好的;盖一个印的……”
有人抢白说:“不行,不行。你当是卖肉呢?一个一个都盖上戳?!这不是胡闹吗?!”
姜红豆脸先是红了红,说:“呼伯说了,遇事得多动动脑筋。我呢,头都想大了,想出个主意,也不知行不行。现在不是讲文明吗?上头搞啥都是四星、五星,咱能不能搞个‘五星魂’?我还没有考虑好,也只是个建议。”
正在这时,有人慌慌地跑来说:“圈爷快不中了。他说,他不难为干部们了。要是那‘人民艺人’批不下来,就算了。想想,这‘人民’是重了,不书也罢。他说,他好孬也算是个艺人,要是能书的话,干脆就给他书上‘艺人浪八圈’。他说,他不嫌丢人……”
众人听了,你看我,我看你,都面面相觑。而后,又都望着呼天成。呼天成说:“说起来,八圈也没啥大错,算是个好人。”
这时候,人们又齐声说:好人,好人。
于是,人们都想起了八圈的好处。八圈自从回到村里以后,就成了人们的“笑料”。那时候,人们都知道他是“戏子”,是个“四类分子”。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见他唱过戏。他明明会唱戏,可他回来后,却哼都没哼过一声,人们听到的,仅仅是一些传说。人们眼中所见的八圈,只是一个挑粪的八圈。后来,在漫长的日子里,八圈几乎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每当他担着一副粪桶出现在村街里的时候,人们就不由得想笑。那时候,他的嘴上总是捂着一个破口罩。无论天冷天热,他都坚定不移地捂着这么一个破口罩。那口罩黑污污的,就像是牛头上戴的笼嘴,看上去不伦不类。更让人觉得可笑的,是他挑粪的姿势。有一段时间,只要他一担着粪从厕所里走出来,人们就无比兴奋地高声叫道:“看,八圈出来了!八圈出来了!”
八圈担着粪挑子走路是无一处不颤的,那就像是一株散发着臭气的柳树。他的步子,从来都是碎碎的,就像是有人捏着他的脚一样,一押一飘,一飘一押,不光脚尖翘,脚跟也踮,叫人疑惑他是用脚心走路的。他的腰呢,一软一软,明明挑着一担粪,却像是俏媳妇串亲戚,屁股摆动的幅度特别大,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地吊,往左吊时头往右扭,往右吊时头往左摆,那小屁股,不像是长在人身上,倒像是两坨棉花锤,弹得人揪心。两只胳膊,一只搭在扁担上,搭在扁担上也就罢了,可他那五个指头却是翘着的,叉出一种挺恶心人的样子。懂行的人说,那叫“兰花指”。可八圈的“兰花指”却又跟戏上的不一样,八圈的“兰花指”更泥,泥得不像是人的手,他自己说,当年,他能做出七种花形。另一只胳膊,不是摆,那是舞的,一翻一顺,仿佛袖子很长,一会儿甩,一会儿又收,就像是袖里藏着一只小鸟,一时飞出去,一时又飞回来……这边的指头呢,叉的幅度小些,只是不停地转,转得人眼花缭乱的。
不知为什么,那时的民兵连长呼墩子最恨他,他时常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冷不防就照他屁股上踢一脚,说:“看看旧社会把人日弄成啥样了!”八圈扭头看看他,小声说:“墩子,我惹你了吗?”呼墩子说:“日你妈,猖狂啥?天天弄得我一身火!”八圈眨眨眼,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就不敢再吭了。
八圈最绝的还有两手,一是他跨进厕所时的那一脚。那时候,村里的厕所都是简易的,用土墙一垒,中间隔上一道墙,用石灰在墙上刷一个“男”字一个“女”字,就成了男女厕所。这样的厕所是没有门的,为了防猪拱,总要扎上几根木棍挡一下。这道防猪的木栅栏有一尺多高,所以,八圈每次进厕所挑粪都要先跨过这道栅栏。于是,这一跨就成了八圈的绝活。每当他跨这一步时,总是先退出老远,吸上一口气,担着空粪桶,身子拧拧地端出一种小女儿的姿态,溜儿溜儿地碎步小跑,嘴里念着“蹬、蹬、蹬、蹬……蹬!”最后这一“蹬”音儿拉得特别的长,倏尔就“金鸡独立”,站在那当栅栏的木棍上了,一只脚竟然向后踢出,平身往前探去,颤颤燕儿飞状!伫立片刻,才一吊腰,从那木棍上拧身下来。那时他已六十来岁,这一“蹬”常叫人看得目瞪口呆!有人问他,说:“圈叔,你这是干啥哪?”他讷讷的,也不吭。再后,他私下里给人说:“你懂什么?这叫‘丫环上绣楼’。”接着又赶忙说,“打嘴,打嘴。这是‘四旧’。”
八圈的另一绝,是他的针线活儿。可八圈从不承认他这是针线活儿,八圈说,这叫“女红”。八圈的“女红”是蹲靠在厕所的南墙边做的。天暖的时候,挑了粪的八圈,时常蹲在阳光下补他的破袄。他补袄时,总是扯一根长长的线,针是绣花小针,线是红丝丝的净线,那小针捏在手上,拿腔作势的,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有节有拍,错落有致,细细地扎进去,长长地扯出来,一会儿绾一个花头,一会儿绾一个花头,指头柔柔地动着,一挑、一翻、一绕、一扣,硬是用手做出一个个憨、媚、娇、羞的小样儿!近了瞧(光看手的姿态),那就像一个思春的小姐在绣花;远了瞅,分明是两只调情的斑鸠在亲嘴儿……若是有系着裤带的女人从厕所里走出来,见了,都会忍不住朝墙上唾一口,在心里骂道:呸,贱不叽叽的!可每到这时,在厕所对面墙根处,总是蹲着一堆儿一堆儿晒暖儿的汉子。明里,那些汉子是“晒暖儿”的,其实呢,那眼直勾勾的,都在看八圈做“女红”!看是看,一个个嘴里却说:“真他娘的恶心人哪!”然而,在那些日子里,八圈的这些说不出口的丑事,竟成了呼家堡的一道最吸引人的风景……
现在,八圈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临走,他想要个“人民艺人”的帽子。这看来是不能书的。既然“人民艺人”不能书,那“浪八圈”也是万万不能书的。要是书了,不光丢八圈的人,连呼家堡的名声也败坏了。于是,干部们都说,不好,这不好。要是真书上“浪八圈”,还不如不书。
就这么议来议去的,也没议出个名堂来。后来有人说:“八圈要托生个女人就好了。”
众人也都说:“对。圈爷要是个女人,那就好办了。”
最后,人们都等着呼天成发话,可他两眼眯着,一句话也不说。
正在这时,又有人快步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圈爷断气了!……”
干部们一愣,忽地站了起来,只听呼天成闷闷地说:“散会吧。”
两天后,埋人时,八圈的墓碑上刻的碑号是: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