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一直到呼伯练过功之后,呼国庆才从树后的黑影里走出来。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呼伯。”
呼天成扭头看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说,径直进屋去了。
呼国庆跟了两步,没敢进屋,就一直在门口站着。他是在回县城的路上才接到电话的。根宝在电话里说:“呼书记,怎么一直跟你联系不上呢?”呼国庆一边开车,一边对着手机说:“根宝,有事吗?”根宝说:“呼家堡来了一位客人,呼伯想让你陪一陪,可就是跟你联系不上。我都快急死了。”呼国庆知道,一般的客人呼伯是不会让人叫他的,他马上问:“那客人是谁呀?”杨根宝说:“北京来的,秋老的儿子,秋援朝。”呼国庆接着就问:“提什么要求了吗?”根宝沉吟了片刻,说:“给了他二百万。”呼国庆听了之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现在就过去。”根宝在电话里说:“人已经走了。”呼国庆说:“我知道,我得去给呼伯解释一下。”说完,不等根宝回话,他就收线了。这时候,他心里清楚,老头肯定生气了。
他是了解呼伯的,老头是轻易不找人的,他一旦找到了你的头上,那等于说是给了你一个回报他的机会。可这样一个机会,却让他错过了。呼国庆心里很不是滋味。老头对他太好了,如果连这样一点事情你都不能做,那么……这时候,他深刻地体会到,人情是欠不得的,无论跟你是多么亲近的人,只要你欠了,活一天你就得背一天,这个账是刻在灵魂上的。平原上有句俗话叫做“挖到身上都是布鳞”哪!这“布鳞”二字,其实就是布料衣服印在身上的痕迹,这痕迹是肉眼看不到的,可你得永远背着。由此可以想见,在中原,给予和索取是不在一个层面上的。给予永远高高在上,那里边包含着一种施舍的意味,包含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而索取永远都是卑下的,是低人一等的,当你伸出手的时候,那就意味着你已经没有什么尊严了……
在小谢那里,呼国庆已经领受过了“欠”的滋味。到了呼伯这里,他就更深切地感受到了那无形的压力。小谢还好说,那总还有两情相悦的成分。虽然人家付出的更多一些,但那到底是以爱作基础的,爱可以不讲任何道理。而呼伯就不同了,呼伯对他的关照和培养是以“赏识”为基点的。“赏识”说白了只是一种看法,就像是赏花一样,要你长得好才行,假如你枯了、萎了,那看法也是会变化的。在这块土地上,最牢固的是“习惯”,最靠不住的就是“看法”了。老头虽然眼光锐利,心胸博大,可他毕竟年岁大了,人一老就显得固执和多疑,保不定哪一天,他就不喜欢你了。有一堵墙是好事,墙是可以为你挡风遮雨的,可墙一坍,就难说了。国庆啊,从今往后,你必须把基点放在自己身上,你再不要期望呼伯的帮助了。任何帮助都是有代价的。不过,呼伯是有恩于他的,这一点,他必须牢牢记住。
正当呼国庆站在那里胡思乱想的时候,只听呼伯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说:“国庆,进来吧。”
呼国庆走进屋去,看见呼伯在那张草床上半躺半靠地坐着。呼国庆叫道:“呼伯,我来晚了。”说着,就默默地站在了老头的面前。
呼伯笑眯眯地望着他,说:“国庆哇,你最喜欢吃啥?”
呼国庆回道:“手擀面。”
呼伯笑着说:“要吃还是家常饭哪。我让他们给下了两碗手擀面,待会儿,你也吃一碗吧。”
呼国庆说:“行。我也是好久没吃了,解解馋吧。”
呼伯说:“国庆,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是什么,最担心的又是什么吗?”
呼国庆说:“知道。我这人好耍点小聪明,没有大聪明。”
呼伯摇了摇头,说:“错了。你不是好耍小聪明,你是太聪明哇。你是一点就过,从不让人费二回事。要知道,人太灵性了,就显得过于敏锐。敏锐是好事,过于敏锐就不好了。这世上的事,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一旦十全十美就要出事情了。上次的事,我没有跟你敞开说,就是怕你一点就过,过得太快了,反而不好。人呢,要有余数。能挑一百斤的,你挑了八十斤,悠悠达达,还可以哼个小曲儿。挑了一百二,就喘了……”
呼国庆静心听着,心里暗暗说,老头不糊涂啊。到了这把年纪,思路还是这么清晰,不简单哪。
最后,呼伯说:“国庆哇,我送你一条经验。在这世上,什么都可以卖,就是不能卖大。你切记这一点。”
话说到这里,呼国庆明白了,这是呼伯对他最严厉的一次批评,也可以说是一次警告!呼国庆暗暗地吸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地说:“呼伯,我记住了。”可他心里想,他也到了脱离老头的时候了,他不能总是在人的羽翼下生活。
当呼国庆开车回到县城的时候,已是夜半时分了。这一天,他的确是太累了,他想的是赶忙泡个澡,好好地睡一觉。可是,当车开到县委门前时,却又被人拦住了,拦住他的竟还是范骡子。
范骡子惊慌失措地说:“呼书记,出大事了!”
呼国庆不高兴地说:“出什么大事了?”
范骡子说:“有人扔我院里一个皮箱子……”
呼国庆说:“这不是好事吗?”
范骡子说:“你猜,那箱子里是啥?钱!满满一箱子的钱,这不是毁我吗?!”
呼国庆淡淡地说:“那你慌什么?收起来不就是了。”
范骡子说:“我敢收吗?挖到身上都是布鳞哪!我提上箱子就上你这儿来了。这他妈肯定是那个蔡五干的,这是想往我身上泼脏水哪!”
呼国庆说:“多少钱哪,把你吓成这样?”
范骡子说:“十万。”
呼国庆笑了笑说:“既然送来了,你就收下嘛。”
范骡子灰着脸说:“呼书记,这个事你可得做主啊!要不,到时候,我又成了……嗨呀,一晚上我接了多少电话,都是给那个蔡五说情的。还有,王书记也来了电话,他在电话里说:骡子,干得好哇,干得不赖,学会抄后路了。好好干吧……你听听,这话啥味吧。”
呼国庆一怔,说:“王华欣也来电话了?”
范骡子叹了口气,说:“这一回我是里外不是人了,连王书记都得罪了。”
呼国庆看了范骡子一眼,说:“那你的意思呢?”
范骡子说:“那个蔡五,是个磨动天①。这还只是个开始,往下,动静会更大。我听他村里人说,那蔡五说了,无论花多少钱,都要把机器弄回去!还说……”
呼国庆说:“我是问你的态度?”
范骡子说:“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退是退不回去了,只有顶住。”
呼国庆说:“对,你给我坚决顶住。”
范骡子说:“呼书记,我要你一句话,到时候,万一上边有人说话,你得支持我,你得做主。不然,我可顶不住,我头皮薄呀!”
呼国庆说:“怕什么?有什么事往我身上推,这行了吧?”
范骡子说:“那,这钱咋办呢?”
呼国庆说:“钱照收,他送多少,你收多少。”
范骡子惊道:“那、那、那……”
呼国庆说:“你不是怕担责任吗?跟我来吧。”说着,呼国庆把范骡子领到了办公室,当即叫来了县委办公室的值班秘书,让他又把钱箱打开,当众数了一遍,而后指示说:“你记一下,这笔钱,以县委的名义,奖励武警支队五万,另外那五万奖励给稽查大队……”
到了这时,范骡子头上的汗才下了。他松了口气,说:“呼书记,那个蔡五,听说他到省里活动去了,我还是有些担心……”
呼国庆说道:“让他跑吧,先观察他一段再说,我看他到底有多大能量。”
范骡子说:“那好,我回了,你也回吧,广文还在家等着你呢。”说了这句话之后,范骡子马上就意识到这句话是说多了。
一时,两人都有些不大自在。
呼国庆心里涩涩的,眼里有了一丝警觉。
范骡子心里也涩涩的,他在心里说,你个狗日的,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么一来,那旧有的芥蒂又悄悄地萌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