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事情,女人是不能理解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秀丫每每见到呼天成时,都用一种幽怨的目光望着他。那幽怨里埋藏着一个女人的全部爱意,也埋藏着女人的仇恨。只不过怨倒是真的,那恨有点假。自她来到呼家堡,他已成了她心里唯一牵挂的人。他的霸气,他的强悍,他那一张黑黑的国字脸,都是她所喜欢的。她从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总觉得他的目光里爬满了蚂蚁,是很蜇人的。她也知道他是喜欢她的。可她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晾在那里?是他不想吗?她知道他想。那么,又是为着什么呢?她是什么都不怕的,她已经豁出来了,她不怕人们说什么,她甚至渴望被什么人捉住,如果捉住了,那就明朗化了,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他在一起了。不管事情到了哪一步,她都会心甘情愿地跟着他。
可是,呼天成却一直不给她这样的机会。
等待是很焦人的。那时候,她似乎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他的召唤,就像是麦场里那次一样。可他从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她说话。就是偶尔碰上了,说一句什么,也像是路人一样。这又叫她恨他。包括她为他受的屈辱,每每想起时,她就恨得直咬牙。可恨又恨不起来,她心里说,他是大队主事的,他不是一般人,他有他的难处,他得时时刻刻为人们做出表率,不然,谁还听他的呢?可是,说是说,想是想,心里还是很委屈的。女人的火焰是最不容易熄灭的,一旦燃起来的时候,就成了烧不尽的野火。有时,你看着火已灭了,可不知什么时候,风一吹,它就又燃起来了。女人不怕追,最怕晾。你一旦晾了她,她就像疯了一样死死地缠住你,她必要达到那个结果。你是鬼也罢,你是怪也罢,她就是你的了!
平原的风土是很染人的。你看着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地很平,黄牛在路上慢慢走,风也不烈,草长,庄稼也长,一年一年,春种秋收,有四季管着。可时间一长,你就不知不觉地变了。开初,她只是觉得这里的人不太讲卫生,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味,孙布袋身上就有这股味,她总是催他去洗一洗。后来,她在田野里也会闻到这种味,风里也有,就是那种说不出来的、让人晕晕乎乎的味。再后,慢慢地,她就闻不到了。按秀丫的本性,她应是个爱说爱笑的人,可到了呼家堡之后,不知怎的,她很快地就学会了沉默。她也开始像呼家堡人一样,把什么都闷在心里,什么都在心里着,火在心里烧,烟在心里,让外人什么也看不出来。她甚至学会了说那些毫无意义的假话。她发现,平原上的人其实都是爱说假话的,说的都是些小假话。这里人不说大假话,是不敢说。说大了一是怕人不信,二是说得太大连自己也承受不了。他们把说假话叫做随口编“筐”。
有一阵子,连秀丫也会随口编“筐”了。夜里,她常常魂不守舍地跑出去“串门”。一旦孙布袋问她,她就随口编“筐”,不是说去三婶家了,就是说去二婶家了,再不就是去牵牛姐家了。可她谁家也没去,她只是朝着一个方向走。有几次,她曾大着胆子跑到果园里去找他。她没从有木栅栏的地方过,她怕人看见,她总是从另外的地方跳进去,那些地方扎满了荆棘,有一回,她把裤子都剐烂了。她就是在那里无意间窥探到了呼天成隐藏着的秘密。在果园深处的茅屋里,竟还躺着一个人呢。在村里,除了呼天成外,她是唯一撞见那个外人的。一看见那个躺在草床上的人,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在慌忙中,她不得不编“筐”说:“呼支书,我找你有点事。俺家的猪……”呼天成见她一头撞进来了,猛地愣了一下,而后立马说:“好,好。到外边去说吧。”说着,就把她领出来了。出了门,走到一棵树下,呼天成淡淡地问:“有事吗?”秀丫喏喏地说:“也、没啥事。”呼天成立时很严肃地说:“这里的事,你不要对任何人说。”她赶忙说:“我不说。你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呼天成看了她一眼,知道她绝不会说出去。到了这会,他才松了语气,说:“你回去吧。”就这样,三言两语,她被打发走了,她走一路哭一路。
后来,那个“外人”走了。那人是走了很久之后,秀丫才知道的。他来的时候是秘密来的,走时也是秘密走的。这人究竟是谁,也只有呼天成一个人知道。其实,老秋走不走,跟广播里的声音有极大关系。有一天,老秋突然从广播里听到了六个字,他对女播音员嘴里吐出的这六个字非常敏感。听到这六个字后,他不顾身上的腰伤,竟然坐起来了!而后,为了证明那六个字确实是从播音员嘴里吐出来的,他又让呼天成找来了当天的报纸,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后,他一天都很兴奋。当天晚上,当那六个字再次出现在广播里的时候,他微微一笑,对呼天成说:“天成,看样子,我该回去了。你送我回去吧。”呼天成立时就明白了,老秋要出山了。到了这时,呼天成才发现,那广播里的声音,也不是随便说说的。老秋临走时,给呼天成留下了一句话,他说:“农民嘛,还是种庄稼。”这话从字面上看,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可话外的意思却是很费人猜测的。呼天成是何等人,就这么一句话,在那种时候,一下子就把他点亮了。后来,呼家堡能够成为平原第一村,跟老秋的那句话是很有关系的。
老秋走后,当果园的茅屋里只剩下呼天成一个人的时候,秀丫就来得更勤了。可她一直不知道,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声音”呢。每当她踏进果园时,那“沙沙……”的声音就跟着响起来了。她以为是风扫树叶的声音,也没在意。可呼天成心里是清楚的,他能听出那声音的用意,他知道那是什么。
所以,每当秀丫走进那所茅屋的时候,呼天成总是用一个字来打发她,呼天成只说一个字,他说:“脱。”
秀丫很听话,她几乎每次都脱得光光的,躺在里边的那张草床上等着他。可是,一到这样时刻,呼天成就开始练功了。他屏神静气地立在那里,就对着秀丫,对着那雪白的胴体练起功来了。一次又一次,秀丫哭了,秀丫哭着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啥要对我这样?”要是练完功的时候,呼天成就对她说:“秀丫,你信我吗?”秀丫含着泪说:“我信。”呼天成就说:“那好,那你就等着我,总有一天,我会要你的。你要相信我。”秀丫总是哭着说:“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呢?”呼天成就说:“等到那种声音消失的时候,我会叫你的。”秀丫说:“我等不及了,我不想再等了。你现在就要我吧。我不怕丢人,我也不怕死,我什么都不怕。”呼天成说:“你要相信我。我不是怕别的,我是怕我自己。你一定要等我。”
就这样,一次一次的,秀丫一直在等……
呼天成也在等着。这仿佛是一场比意志、比耐力、比韧性的战斗,就像是猫捉老鼠;老鼠呢,也在捉猫。诱饵就在那里摊着……
再后来,秀丫开始恨他了。她再也不到那茅屋里去了。这时,呼天成就让秀丫当了“赤脚医生”,当上村里的赤脚医生后,她就不用再下地干活了。而呼天成却常常把她召到茅屋里去,让她去给他看“病”。只要她去了,仍然是让她脱得光光净净地,躺在床上……秀丫睁着两只幽怨的大眼,说:“你有病吗?”
呼天成就说:“有。你就是我的‘病’。”
秀丫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见我?”
呼天成就说:“是为了治‘病’。”
而后,他就又对着那雪白的胴体开始练功了。这时候,躺在床上的秀丫,对于他来说,就变成了真正的“牺牲”。“牺牲”二字,似乎只适用于女人,也只有女人才配用这“牺牲”二字!面对秀丫的时候,不能说呼天成没有痛苦,痛苦是有的。那痛苦就像是一条蛇,一直缠着他。他就一直用练功来把持自己,那一式一式的功法练起来时,叫人根本无法分心,一旦进入功法的境界,面前的景象就成了一具白色的幻影,成了一种幻觉,只要屏息凝神,那幻觉就会慢慢地消失。这场精神战持续了很久很久,越练心中的渴念越小,越练身上的气感就越明显。
后来,呼天成觉得,他确实是战胜自己了,同时也战胜了外边的那个“声音”。作为呼家堡的当家人,在这一点上,他是挺过来了。那么,在以后的日子里,就再也没有过不去的桥了。在这个阶段里,呼天成练的功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了。气在他的脉络里是越走越顺,而那白色的胴体对他的诱惑却越来越微弱。不能说一点也不想,但至少他是能扛住的……
可是,一直过了好多年之后,他才发现,这套功对他来说,也是有害的。可当他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是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