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稳住了那一头儿,这一头儿又冒烟了。
这天晚上,冯家昌回到家已是深夜了。他蹑手蹑脚地开了门,刚刚喘了口气,却发现有一双猫一样的眼睛正盯着他。
他对着那团蓝莹莹亮光说:“还没睡呢?”
这时候,灯忽然就亮了!穿着一身睡衣的李冬冬像个大冬瓜似的蜷在沙发上,冷冰冰地说:“你干什么去了?!”
冯家昌看了她一眼,很疲惫地说:“没干什么,赶一份材料。”
李冬冬说:“是吗?”
冯家昌说:“是。上头急着要。”
突然,李冬冬抓起一只拖鞋扔了过来!而后又去抓第二只……气急败坏地说:“你嘴里还有实话吗?你们乡下人怎么一个个都成了骗子?!”
冯家昌愣了片刻,沉着脸说:“你骂我可以,不要辱骂乡下人。”
李冬冬说:“我就要骂。骗子,你们一个个都是骗子!打电话,你办公室根本没人接。打到值班室,人家说你早就走了……”
冯家昌用手扶着墙,一边防着另一只拖鞋一边说:“我不跟你吵,你怀着孕呢,我不跟你吵。”
李冬冬瞪着眼说:“你说,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又跑哪儿鬼混了?!……”
冯家昌说:“没干什么,就是赶一份材料……”
可是,没等他说完,第二只拖鞋又甩过来了,接着是靠枕、梳子、茶杯……她抓住什么就扔什么!还歇斯底里地喊道:“姓冯的,你也没想想你是个什么东西?!今天晚上,你必须说清楚。你要不说清楚,你就别进这个门!”
“訇”的一下,冯家昌心里烧起了漫天大火!他想,我他妈再也不受这份洋罪了,再也不受这份窝囊气了——我受够了!不就是个城里人吗,不就是个城市户口吗,我他妈不要了!有什么可横的?!我这会就把这身军装脱了,跟刘汉香走,跟她回老家去,哪怕是种地,哪怕是当牛做马,哪怕是吃风屙沫,老子也不干了……这么想着,他的眼一下子“狞”起来,目光里跳荡着狼牙牙的火苗!
看他这个样子,李冬冬吓坏了,她“——呀”地惊叫了一声,张口结舌地说:“你,你你想干什么?!”
就是这一声惊叫,把冯家昌重新又唤了回来。他的头,慢慢,慢慢地,又勾下去了。是啊,是啊,你以为你是谁?你的家人,你的兄弟可全都靠你呢……他呓呓怔怔地靠在那里,全身就像是虚脱了一样。念头这么一转,接下去,他暗暗地松开了攥紧了的拳头,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说:“不错,我已经不像个人了。你以为我还是个人吗?”
可是,当他眼里的“狼光”消失之后,当他重新勾下头之后,李冬冬也缓过劲来了。李冬冬看着他,仍是横横地逼问说:“姓冯的,你为什么要说假话?!”
冯家昌咽了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说:“你想听实话吗?你要真想听,那我就告诉你,我见了一个人。”
李冬冬说:“谁?”
冯家昌说:“一个女人。”
李冬冬“哼”了一声,喝道:“骗子!无赖!流氓!你承认你说了假话吧?”
冯家昌耐着性子,压低声音说:“我是说了假话。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这都是你逼的。你要真想知道,我还可以告诉你这个女人的名字,她叫严丽丽。”
李冬冬吃惊地问:“谁?”
冯家昌说:“严丽丽。”
这么一来,李冬冬不吭了。这个名字李冬冬曾经听说过,她是从母亲嘴里知道这个名字的。自父亲官复原职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母亲跟父亲闹得很凶,而这个名字就是母亲随手甩出来的“重磅炸弹”!据说,这个叫严丽丽的女子曾经是政府机关的打字员,跟父亲好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母亲从父亲的衣兜里发现了蛛丝马迹,曾跑到市府里跟父亲大闹!一时间市府大院里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可人们碍于市长的面子,也只是在背后说说而已。不久,她就调走了……听到这个名字后,李冬冬沉默了一会儿,语气也跟着软下来了,她嘴里嘟哝了一句,说:“她找你干什么?”
冯家昌说:“你不要多问了。总而言之,我做的是和稀泥的工作。”
李冬冬抬起头来,问:“怎么,她想要挟我爸?”
冯家昌想了想,说:“目前还没有。”
说着,说着,李冬冬又警觉起来了:“那她找你干什么?她怎么会认识你?”
冯家昌说:“我也正纳闷呢。下班时接了一个电话,说大门口有人找。”
李冬冬迟疑了一下,问:“她,怀孕了?”
冯家昌说:“你不要问,你别问了。这又不是什么光彩事。”
这时候,一向很“现代”的李冬冬竟然骂起来了,她咬牙切齿地说:“看起来,这个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冯家昌说:“论起来,我们算是下辈人。老人的事情,我们还是不要多干涉吧。你说呢?”
李冬冬突然问:“她长得漂亮吗?”
冯家昌漫不经心地说:“还行,还行吧。”
李冬冬说:“什么叫还行?还行是什么意思?”
冯家昌说:“还行就是不错呗。你想,那是你爸看中的人,会有错?”
李冬冬终于绷不住,“吞儿”地笑了,说:“你就坏吧。”
警报解除了。冯家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他去打了一盆热水端过来,蹲在沙发跟前,说:“小姐,把脚伸出来吧,好好泡一泡。”
李冬冬把两只小肉脚伸进盆里,一边还埋怨说:“气死我了,这么晚还不回来。打电话也找不到人。后来还是人家侯参谋告诉我,你被一个女的叫走了……”冯家昌嘴里的牙“咯”了一下,一边给李冬冬搓脚,一边轻描淡写地说:“这事不便说,可他看见了。”
李冬冬郑重地吩咐说:“爸的事,你不要跟人乱说。”
冯家昌回了一句:“我知道,这人多事。”
躺在床上的时候,冯家昌浑身像是瘫了似的,觉得很累很累!他本来想长长地叹一口气,松了那绷得太紧的神经,可他又怕李冬冬会看出什么来,就硬是把那口气憋回去了。本来,家是可以喘口气的地方,可哪里是你的家?
在城市里。要想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人,太难了!不是你不想做人,是你没有做人的资本。他想,谁不愿活得诚实,那龟孙才不愿呢!要是喜欢什么就说什么,看什么不顺眼,你就说出来,那有多好!可率性是有条件的,也是要付出代价的。问题是,你付得起吗?对于某些人来说,“诚实”就像是一个不平等条约。上级要下级诚实,可下级为什么不诚实呢?假如诚实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人见人爱,他还有说假话的必要吗?有一句古话说得好,“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是一语道破天机!人们动不动就把“诚实”当做一种品质,可诚实是品质吗?当你面对敌人的时候,你能“品质”吗?当你面对朋友的时候,你能“品质”吗?其实,在人世间能够流通的话语,大多是半真半假。全真不行,你不可能全说真话,要是全说了真话,这个世界就麻烦了。你也不能全说假话,你要是满嘴谎言,也就没人信了。说假话也是一门艺术,一般都是“三七开”或“四六开”,还有“九一开”的,像今天晚上,他说的假话就是“九一开”。“九一开”就是九分真话里包裹着一分假话,这就像是真瓶装假酒,所有的细节都是真的,只有包在里边的那个“核”是假的。这个假近乎于瞒天过海,可这个假是无法证实的。他知道,像这种事情,作为女儿的李冬冬是不可能去查问父亲的,永远不会。有时候,他真羡慕李冬冬的率性,高兴了,就抱着你亲个没够。不高兴了,就敢把拖鞋甩到你的脸上,就敢让你滚!你敢说让她滚吗?房子是人家分的,家具是人家置的,你一个从乡下出来的穷小子,凭什么让人家滚?到头来只能是你滚。
他记得很清楚,自搬家之后,有那么几次,凡是他穿着便装回来,市政府家属院看大门的老头总要拦住他盘问一番,好像他脸上天然地就写着一个“贼”字似的!后来还是一个熟人对那老头介绍说:“——这是李市长的女婿。”那人此后才不再问了,见了他,还一次次地点头。女婿,女婿是什么,那能是一个人的名字吗?!那天晚上,他在镜子前站了很久,他要看看这张脸,怎么就是一张没有“身份”的脸呢?!
躺在床上,默默地望着自己那疲惫的灵魂,冯家昌知道自己是想说真话的,他太想“真”了!可他目前还没有“真”的资本,他渴望有一天他能“真”起来。可是,在灵魂的深处,他还是有欠缺的。刘汉香就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儿。他是欠了她,这没有话说。可面对危机的时候,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只有自保。好在刘汉香大仁大义,并没有跟他过不去。不然的话,他就完了……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一揪一揪地疼!天冷了,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
……人在床上,心却走了,那“心”是多么愿意跟她走啊!
他睁着两眼,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还是忍不住地叹了口气。这时候,李冬冬偎过来,小声问:“你怎么了?”他说:“没怎么,睡吧。”她突然说,“……你是不是嫌我丑?怀了孕的女人都丑。”他说:“没有。没有。”她说:“真没有?”他说:“真没有。你正怀着孩子呢。”她说:“对不起,我态度不好。可我一个人在家,太寂寞……”他说:“我知道。快睡吧。”她就撒娇说:“我,我睡不着,你抱抱我。”冯家昌就往前凑了凑身子。可她又说:“脱了,你脱了抱我。”冯家昌只得把睡衣脱了,光出身子来,而后弯成一个弓形,抱住了那个肉肉的“大冬瓜”,他就这么弯着,近又近不得,远又远不得……真累呀!可李冬冬仍不满意,李冬冬说:“你这人,怎么木头似的,一点情调都没有。”他就伸出手来,就像哄孩子似的,轻轻地拍着她,拍拍,再拍拍……一直到把她拍睡为止!
第二天早上,当他醒来的时候,李冬冬抱怨说:“你这个人,真是的。夜里呼呼噜噜的,还不停地说梦话……”
他心里一惊,说:“我说什么了?”
李冬冬不屑地说:“你还能说什么?老是麦秸垛、麦秸垛,翻来覆去就是个麦秸垛……想家了?”
他淡淡地说:“是,想家了。”
李冬冬“哼”了一声,说:“从明天晚上起,咱分床吧。”
冯家昌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说:“分床?怎么分?”
李冬冬说:“你说怎么分?你这个人……我的意思是说,分开睡。”
冯家昌又是一惊,说:“为啥?”
李冬冬没好气地说:“你没听书上说吗,怀孕期间,人家的胎教是音乐。是肖邦,是莫扎特!你儿子呢,听的是呼噜加麦秸垛!……”
冯家昌闷了片刻,说:“行啊,怎么都行。”说着,他扭身进了洗脸间。
在洗漱间里,冯家昌对着镜子用力地拍了拍脸,对自己说:不管怎么说,出了门,你还得笑,你还得打起精神来。你没有选择,你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