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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谁家的喜鹊叫了

那是“上梁”的日子。

一挂重鞭响过之后,老姑夫家翻盖的新房就算是落成了。

这些天,累是累了一点,但一家人都喜滋滋的。虽说是旧房翻新,却也“里生外熟”。那土坯房的外层已换成了砖的,是红砖。房顶呢,准备的是“金镶玉”;那是一半的麦草,一半的小瓦呀,好歹也算是起了“龙脊”的。翻盖房子时,村里前来帮工的人很多,也都是自愿来的,这对单门独户的冯家来说,已算是天大的体面了。

自然,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刘汉香的功劳。修房盖屋不是简单的事情,这说明,一个女人终于把一个家撑起来了。

偏晌午的时候,老姑夫正在给匠人们散烟呢。烟是本县生产的“杏花牌”,一毛七一包,这对一般的人家来说,也说得过去。梁已放了正位,“龙脊”已坐稳,剩下的只是些碎活了。他把烟一支支扔过去,笑着说:“爷们,歇会儿,都歇会儿。”匠人们接了烟,趁着休息的时候,给老姑夫开些咸咸淡淡的玩笑。这些日子,老姑夫大约是喜昏了头,不时会弄出些小差错。比如,让他送钉子的时候,他递的是斧头,让他递把瓦刀,他偏又送的是泥抹……于是就不断地有匠人取笑他:“老姑夫,你听,你听,喜鹊叫了!”他迷迷瞪瞪地四下望去,说“喜鹊?”匠人就说:“可不,喜鹊。迷吧,很迷吧。是给儿子娶媳妇呢,还是想给自己娶呢?!”老姑夫慌忙朝灶屋里看了一眼,说:“别乱。别乱。”

“轰!”众人都笑了,大笑。

可笑着笑着,蓦地,人们就不笑了,那笑散得很净。这是因为院子里进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后边还跟了一群人!

——支书来了。

论说,支书来了也没什么,如今不是已经“亲戚”了吗?可支书的脸色却一点也不“亲戚”,那脸是紫的,是涨出来的黑紫!那脸看上去黑麻麻、苦艾艾的,就像是刚刚撒上了一层炒热的芝麻,或者说是让人踩了一脚的紫茄子!他进得院来,浑身颤着,很突兀的,竟然下泪了!支书刘国豆站在那里,满眼都是泪水……顷刻间,他破口大骂,他像狼嗥一样地高声骂道:“那良心都让狗吃了?!那是人吗?屙的是人屎吗?!干的是人事吗?!——猪!——狗!——王八!!”

院子静了,那骂声徜徉在秋日那温煦的阳光里,就像是兜头泼下的一泡狗尿,淋淋漓漓、哈哈辣辣地打洒在人们的脸上!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人们懵懵怔怔地望着他,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叫人想不到的是,支书也会下泪,这是从未看见过的……可是,分明的,那眼里汪着的是恨。那恨是切齿的、是透了骨的!

有一刻,老姑夫磨磨地走上前去,赔着笑脸说:“国豆,你……这,这是咋啦?是娃们又惹你生气了?”

国豆冷冷地哼了一声,一脸麻坑炸着点点黑火,那牙咬得嘣嘣响,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重重地朝地上“呸”了一口,而后,他大声对众人说:“今天,我刘国豆不要脸了!我这脸也不是脸了,是破鞋底!是烂席片!是他娘的臭裹脚!是那千人踩、万人跺的螃蟹窝!……”就这么说着,他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说:“事已至此,不说了,啥也不说了……砸!给我砸!!”

一语未了,刘家的人就齐伙伙地拥上来了……

这当儿,正在灶屋里做饭的刘汉香疾步抢上前来,当院一站,说:“慢着。”而后,她转过身去,对气疯了的刘国豆说:“爸,你还讲理不讲理了?这院盖房碍你的啥事了?你凭啥要砸?!谁敢砸?!”

看见女儿,国豆两眼一闭,紧着又叹了一声,顷刻间扑噜噜热泪长流……他说:“闺女呀,你还在鼓里蒙着哪,人家早把你晾在干地里了,我的傻闺女呀!你上当了呀!人家是黑了心哪!人家……不要咱了呀!”

刘汉香的脸“刷”一下就白了,可她仍在那儿站着,轻声说:“爸,你,咋说这话?说谁哪?——我不信。”

刘国豆跺着脚说:“闺女,我的傻闺女呀,事已至此,我也不瞒你了。那姓冯的小子,那王八蛋,那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东西,如今是提了营,当了官了!人家热热闹闹地娶了个城里的姑娘,他他他……婚都结罢了呀!”

顷刻间,刘汉香觉得天旋地转!她身子摇了摇,仍固执地说:“我不信。爸,你听谁说的?我不信。”

这时候,大白桃拨开人群,从后面扑过来,哭着说:“我可怜的闺女呀!你爸他都打听清楚了,真真白白呀!这是他战友亲口说的,人家才转业,人家现在是咱县武装部的干事。人家说,事已经办过了,这还能有假吗?!上天要是有眼,下个炸雷吧!……”

不料,刘汉香怔了一会儿,却突兀地笑了,她惨然地一笑,说:“看来,是真的了?”

大白桃哭着说:“……真真白白!”

此时此刻,只听房顶上“咕咚”一声,有人把手里的瓦刀摔了!紧接着,又听领头的匠人老槐气呼呼地说:“收工,不干了!”于是,呼啦啦的,匠人们全都从房上撤下来了。

可是,刘汉香却上前一步,抓住了刘国豆的手,颤颤地说:“爸,闺女丢了你的脸了。我问一句,还要闺女吗?”

刘国豆泪眼模糊,紧着长叹一声,说:“要。闺女啥时候都是我闺女。”

默默地,刘汉香眼里有了泪。那泪含在眶里,盈盈满满地转着,却没有掉下来。她紧抓着父亲的手,轻声说:“爸呀,断就断吧……人家要是执意不愿,就算了。我不生气,你……也别生气。”

刘国豆的头摇得像披毛狗一样,那牙咬了再咬,恨不得立时把牙碎了!他说:“香呀,香,这口血——老难咽哪!”

秃噜一下,刘汉香脸上挂着两行冷泪,她说:“咽了吧,爸。你要是还要闺女,就咽了。”

就这么说着,刘国豆突然抓住了闺女的手,往众人面前一举,说:“看看这双手,要是有良心,看看这双手吧!……”

是啊,那手已不像是姑娘的手了,那手已变了形了,那手上有血泡、有一层层的老茧,那手,如今还缠着块破布呢……那就是一天天、一年年磨损的记录!

刘汉香两眼木呆呆地扫过整个院子,那一处一处啊,都留有她的印痕……刘汉香叹了一声,艰难地说:“爸呀,别砸。你要是砸了,那是砸你闺女的心哪!这个家,置起来不容易。咱既然没有做过亏心事,你就让我善始善终吧。”

返过身来,刘汉香又抓住了匠人老槐的手,说:“槐伯,坯,是我张罗着脱的。房,是我张罗着盖的。这也算是我在冯家这些年来的一个见证。你老……就成全我吧。别走,求你了。”

一时,众人都默默的,众人脸上都像是下了霜!

这是多大的打击呀!本是喜哈哈的,突然就……刘汉香的心都要碎了,她的脸惨白惨白。可她仍笑着对众人说:“面都下锅了,还让豆腐嫂特意磨了一盘好豆腐,还是……把豆腐吃了吧!”

阳光很好,阳光就像是发面蒸出来的热馍头,暄暄的,柔柔和和的。抬头看去,房顶上“龙脊”已立起来了,东边的“龙头”已经扣好;西边的“龙头”也已装上……“龙脊”上还插着三面小旗,小旗在微风中猎猎地飘动着,可人心很凉。院子里,人们都默默地站着,该说些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

“扑通”一声,老姑夫跪下了,就在当院里跪着!他伸出两只手来,左右开弓,一下一下地扇自己的脸……那巴掌重重地打在脸上,发出一种“扑嗒、扑嗒”的声响,打得他自己满嘴流血!

没有谁动,也没有谁说一句话……

刘汉香长叹一声,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说:“爹,这不怪你。你别这样,起来吧……房,咱还要盖呢。”

老姑夫跪在那里,嘴哆哆嗦嗦地说:“作孽呀,这是作孽!……这事,要是真的,那畜生,要是真做下了这等伤天害理的勾当,我……无话可说。你们扒我的房,砸我的锅,任凭老少爷儿们处置!要是还有个……转换头儿。爷儿们哪,我这就派人进城找他去,是死是活,把那娃子弄回来。当面锣对面鼓,给我说个究竟,也给老少爷儿们有个交代!”

仍然没有人说话,人们的眼就像是锥子、是绳套、是火药罐……

终于,支书刘国豆说话了,刘国豆说:“……好,也好。虽说覆水难收,嗨,到了这一步了,仁至义尽吧。老姑夫,我给你三天的时间。三天以内,你那当了官的儿就还是官。三天之后……”刘国豆狞笑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我这一罐热血,可就摔上了!他那军装,咋穿上的,我咋给他扒下来!他纵有日天的本事,我还让他回土里刨食……不知你信还是不信?!”

日光亮亮的,可人们心里很寒,很寒哪。

接着,刘国豆又说了一个字:“走!”说完,他带着人走了。

院子里静了一会儿,匠人老槐默默地往手上吐了一口唾沫,重又上了房,他站在房角的架子上,高声对徒弟们说:“干活!活要做好,做细……不过,一口水都不能喝!”他的意思很明白,饭不吃,活要做。他要叫人看看,什么叫仁义!

徒弟们也都跟着齐刷刷地上房了,活做得很紧,很细,那是憋着一口气做的……场面上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热闹,话极少,吐出的也是一字半字,像炮捻似的,有股子火药味:“泥!”“瓦!”“灰!”……

在众人面前,刘汉香表现出了超常的刚强!她的脸虽然白煞煞的,但没有人能够看透她的内心,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只见她执拗地甚至是武断地把老姑夫从地上拉了起来。老姑夫仍在地上跪着,他像一堆泥似的瘫在地上,死活就是不起来……有那么一刻,两人僵持着,可刘汉香还是把他拽起来了。她说:“爹,别让人看笑话了,咱是盖房呢。你要是再不起来,我就跪下了。”

而后,她仍像往常那样指挥着蛋儿们,该上泥的时候上泥,该递麦草的时候递草,该拾掇的时候拾掇……她就像走马灯似的屋里屋外地忙活着,不给自己留一分钟的空闲。她甚至知道人们都在偷眼看她呢。这时候,她不能倒下去。在这种时刻,她就这样一血一血地挺着,挺着。

门外,男男女女的,不断地有人走进来,借口拿一点什么,或是送一点什么……可她知道,那都是来看她的,看她的脸色,猜她的心思,看她究竟怎么样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顷刻间,人们都知道了她的事情……是的,人们同情她,人们的眼神仿佛在说:香啊,你哭吧,你大哭一场!那样,心里或许会好受些。

可是,她没有哭,她就是不哭。

一直忙到日夕的时候,该忙的全都忙完了,体体面面地送走了匠人,搬搬挪挪、里里外外也都拾掇了一遍……这时候,只见刘汉香站在空空的院子里,神色怔怔地望着天空,突兀地说了一句:“谁家的喜鹊叫了?”

紧接着,一口热血从她嘴里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