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冯家昌终于知道什么叫“秘书”了。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最辛苦的职业,那就是秘书。秘书首先要丢掉的,就是自己。你不能有“自己”,你甚至不能拥有时间。正像周主任告诉他的那样,你只是一个影子。就是影子,也仍然不是你自己的,是首长的。
进了大院,冯家昌就像是走在冰上,每一步都十分的小心谨慎。在连队的时候,他时时要求进步,曾千方百计地“与众不同”,可这里却恰恰相反,你必须把自己折叠起来,把自己所有的念头化为乌有,韬光养晦。
好在同寝室有一个“小佛脸儿”。通过一次次的“交心”,侯秘书对他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两人很快就成了以心换心的朋友了。于是,“小佛脸儿”就成了他一步步走进机关的“竹竿”。
“小佛脸儿”很知心地告诉他说:走路时,你必须走在后边,快一步都不行。拉车门时,你又必须得抢在前边,慢一拍都不行,万一动作慢了,车框碰了首长的头,这就是错误。首长记不住的,你得记住;首长忘了的,你得记住;首长吩咐的事情,你得记住;首长没有吩咐的,你也要记住。有些事情记住了,并不是要用的,也许根本没有什么用,但你可以综合分析,它提供给你的是一种分析的能力。首长的身体状况,尤其要清楚,比如身上有几块伤疤,哪次战役落下的,有哪些不适的地方,都要记牢,在私下里(记住,必须是私下里)随时提醒首长注意身体。另外,首长的特点,首长的嗜好,首长的习惯动作,你都要尽快摸清楚,以免出现误差。比如,首长伸出手来,明明是要老花镜的,你递上去的却是毛巾,这就是错误。首长休息了,你不能休息,你得整理记录,思考一天的情况,备首长随时查询。你得记住首长所有的家人,你还得记住首长所有的亲戚,万一哪天有人给首长打电话,你得清楚他的来龙去脉,然后再决定是否向首长汇报。首长的讲话稿是你写的,但又必须体现首长讲话的语气和风格,有些生僻的字,你必须事先告诉首长,以免闹出什么笑话来;在首长身边,大块时间是没有的,大块时间你必须跟着首长,所以你就得见缝插针,熟悉各方面的材料,既要及时了解上边的政策,又要知道下边的情况,在这方面,首长的性格不同,要求也不同,你必须摸透首长的脾气……你还要记住所有军区首长的声音,当然,上边首长的声音你更要记住,首长的声音都是有些特征的,其实很好记,关键是你要多留心。比如一号、二号、三号首长的电话,是不能有丝毫迟疑的,无论多晚,都要立即通报!做秘书是代表首长的,出得门去,你既不要轻看下边的人,也不要畏惧上边的人,要晓得自重。最后一点是要切记的,你跟了哪个首长,就是首长的人了,不管跟对还是跟错,都永远不要背叛首长。假如你背叛了一次,所有的人都不会再信任你了……
在军区大院里,“小佛脸儿”是一个很平和的人,说话绵绵的,略带一点他四川老家的尾音,但冯家昌听他说话,总有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效果!
突然有一天,冯家昌终于看到了“小佛脸儿”的绝活。那是一个极难遇的机会。那天,从北京的总部来了一位首长。当晚,军区首长全都参加了宴请活动。接风宴会是在军区小餐厅里举行的,一共开了两桌,首长们一桌,秘书们一桌。冯家昌自借调军区后,是第一次参加这种高规格的活动,也只能奉陪末座了。说起来,那让人眼中一亮的绝活,倒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本领,那仅仅是一种细致,一种让人看了眼晕的准确,可细致一旦到了极限的时候,你就不能不惊讶了。
那晚,侯秘书对付的是一条鱼。冯家昌曾在课文上读到过“庖丁解牛”,可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解鱼”。侯秘书“解鱼”的方法堪称一绝!那是菜过五味、酒至半酣的时候,厨师上来了一条鱼。那是一条约有三斤重的黄河鲤鱼,鱼上来的时候还是半活的,嘴张着尾巴动着……这时,只听赵副政委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其实,早在赵副政委咳嗽之前,侯秘书就已站起来了,他先是在一旁的水盆里净了手,倏尔之间手里就有了两只竹签,待政委咳声一落,他已站在了首长们的桌旁。这一切都是在无声无息间完成的。接下去,“小佛脸儿”粲然一笑,伸出两支竹签,似行云流水一般在鱼身上划了一道,那一道划得极为细腻、飘逸,“咝——”的一声,犹如细瓷拨弦儿一般动听,带出来的只是些许的热气;而后又是“哧——哧——”两声,仿佛是银针飞舞,倏尔就扯出了两缕细白的气线!这是平着的左右两道,这两道从头到尾,那竹签像剑锋一样环回到怀里,在舞动中轻轻地那么一收,鱼还是完完整整的一条鱼!接下去,那竹签极快地一拨一挑一撩,鱼就像活了一般,轻巧如戏地翻了一个身儿。此时,侯秘书左手的竹签停在鱼鳃上,右手的竹签再次扬起,扯丝一般在鱼身上快速绷出了一条条细线,跟着是左右平着“嚓、嚓”两声,待你再看,那鱼仍还是完完整整的一条鱼!就此也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侯秘书退后一步,待主客喝过了鱼头酒,这才又伸出竹签,两手轻送至鱼头处,仿佛闪电般地左右一弯,又蜻蜓点水般地那么一挑,就此把两只饱饱的鱼眼送到主客的碟子里!继而,他就那么轻轻地一拨一分,那鱼肉就一块块地退到了盘子的两边,而盘子的中心就只有鱼头和完完整整的鱼骨、鱼刺了!……尤其让人赞叹不已的是,那些鱼身上的细小刺刺儿,不知他是怎么分出来的!那些一线一线藏在肉层里的细刺儿,在鱼肉分成一份份放入小碟的时候,盘子边上会落下一层雪白如花的小刺片儿,那就像是一幅天然的图案!真是精妙啊,侯秘书虽然是小试竹签,却给客人留下了很难磨灭的记忆!在一片赞叹声里,只听司令员大声说:“好一个猴子,喝一杯!”
宴会散了之后,“小佛脸儿”由于心里高兴,话就多了,说着说着竟说漏了嘴,泄漏了不少的“天机”。他说:“小冯,你说这世上什么最重要?”
冯家昌当然要请教他了。冯家昌说:“老兄,连司令员都佩服你,我还能说什么?你说,我听你说。”
“小佛脸儿”说:“方法,方法最重要。人生如戏,人生如棋,‘走’的都是一种方法,或者叫做技艺。这就跟布菜一样,看似雕虫小技,却包含着常人看不出的大道理。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当年,十八兵团打太原的时候,我方由徐帅亲自指挥,把整个太原城围得铁桶一般,那真是一场血流成河的硬仗啊!对方,山西军阀阎锡山也下了死守的命令,并放出话来,言‘和’者杀!还亲自命人做好了一口棺材,扬言要与太原共存亡!然而,仗打到一半的时候,阎锡山突然接到了南京的一封电报,要他火速赶往南京参加一个军事会议。于是,这个阎老西把将领们召集在一起,当众念了这封电报。而后,他很平静地说,南京会议,少则三五天,多则五七天我就回来了,太原的战事,就暂时交给各位了……你想,仗已经打到了这种地步,将领们对他的话自然是将信将疑,不过,阎锡山下边的话,立时解除了将领们的疑惑。他说,会期不长,来去匆匆,这次桂卿就不去了,拜托各位替我照看她……阎老西此言一出,众将领的心也就安了。在山西,谁都知道,这位名叫桂卿的女人,是阎锡山最钟爱的一个堂妹,她一生都跟着阎锡山,阎锡山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她。如果阎锡山要逃跑的话,是不会撇下这个女人的。可是,格老子的,不管阎锡山多么狡猾,还是有人看出‘桥’了。临上飞机的时候,有人突然发现,他竟然带走了他那位五台籍的厨师!既然会期‘匆匆’他带厨师干什么?!这说明,他不会再回来了!那时候,太原已经成了一座死城,而阎锡山逃跑时为了稳定军心,丢下了他最钟爱的女人,却只带走了跟随他多年的厨师……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冯家昌怔怔地望着“小佛脸儿”,心说,这人面相如此之“娃”,怎么越看“水”越“深”呢?他摇了摇头,赶忙说:“我洗耳恭听,我是洗耳恭听啊!”
“小佛脸儿”说:“阎锡山一生酷爱面食。山西的面食种类很多,像刀削面、猫耳朵、揪片儿、拨鱼等等,可他最喜欢吃的,是一种叫做‘油麦面栲栳’的面食。据说,这种面是在青石块上推出来的,做工极其复杂考究,一般的厨师是做不出来的。而阎锡山那位五台籍的厨师,是做面食的顶尖级高手,特别是他有一套做‘油麦面栲栳’的绝活!离了他,就再也吃不上了……你想,那时太原已成了死城一座,不日将城破人亡,瓦砾一片!从死城里带出一人,他带走的是什么?绝活儿。是绝活儿!女人可以再有,而会此绝活儿的却只有一人耳……”
冯家昌望着“小佛脸儿”,笑了。
“小佛脸儿”也跟着笑了。
冯家昌说:“我明白了。”
“小佛脸儿”说:“你不明白……”
突然,冯家昌忍不住问:“那鱼,疼吗?”
“小佛脸儿”不由得怔了一下,淡淡说:“手快。”
接下去,“小佛脸儿”像是兴犹未尽,或许是技痒难耐,突然跳起身来,说:“老弟,坐起,坐起。”
冯家昌赶忙坐起身来,诧异地望着他。
这时候,“小佛脸儿”拉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了一个黑乎乎的袖珍小包,那小包是皮制的,看上去很旧。他从包里掏出了一些细小棍棍儿,而后把那些小棍棍儿样的东西一串一串地摆在了桌上,说:“选一种吧。老弟,今天我让你也享受享受。”
冯家昌凑上去看了,只见那些小细棍棍儿样的东西分红、黄、绿三种颜色,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就不解地问:“这是……”
“小佛脸儿”说:“这是‘打耳’用的工具。一共有三种,这一种是竹的,不是一般的竹子,是那种弹性特别好的竹子做的。这种,是铜的,红铜做的,里边还加了金呢,铜里加了金就软了。那一种是玉的,绿绵王,据说产自缅甸,贵着呢……你选一种。”
冯家昌趴上去细细看了,却又见那些小棍棍儿样的东西,有很多不同的细处,那细处千差万别,竟都不一样:有的有尖儿,有的带弯儿,有的是片儿,有的还带着钩儿,有的是勺状……他疑疑惑惑地说:“这……打耳?”
“小佛脸儿”说:“打耳。”
冯家昌怯怯地问:“怎么打?打不坏吧?”
“小佛脸儿”说:“啥子活嘛?你坐起,坐起就是了。竹的弹,铜的玄,玉的绵。说吧,用哪一种?”
冯家昌仍是疑疑惑惑的,他坐好身子,说:“随便,哪种都行。”
于是,“小佛脸儿”说:“你坐好了,别动。”接着,不知他使用的是什么方法,冯家昌先是觉得耳朵上趴了一只“蚂蚁”,很小的“蚂蚁”;继而是两只、三只、四只、五只……突地,就是一群“蚂蚁”!那“蚂蚁”一蜇一蜇地向四处爬去,爬出了一个一个的痛点,那痛锐而不坚,深而不厉,像是群起攻之,一时间就觉得那痛点渐渐连成了一片,麻杀杀的,好一个舒服!
片刻,那痛点忽而就卸了,仿佛间又捉来了“虱子”,肥肥的“虱子”,一匹、两匹、三匹……操,又是一群“虱子”?!那“虱子”肉肉的,一片一片爬,爬出一点一点的小痒。那痒儿,初来麦芒芒儿的,细品,又像是谁在用小擀面杖在推碾那“虱子”做成的“肉滚”,一滑儿一滑儿地软进,软里透痒,痒里透酥,酥里透叮,尤其是那“肉滚”里的一叮!一肉一灸,一肉一灸,哈,扎煞煞的!再进,又像是耳里旋走着一队“小芝麻人儿”,那“小芝麻人儿”一巷一巷走,小肉脚儿轧轧的,一尖一轧,一尖一轧,渐渐就往深处碾,往深处推,咝,呀呀,简直给人以说不出的美妙!
这时,只听得“卜啷”一声,先是耳朵里一凉,像是有风进来了,风鼓鼓的一满,紧着又是一空!往下是小凉,一点一点凉,软软软……倏尔就化了,像是化成了羽毛做成的掸子,一个极小的羽毛掸子,这好像就不是在耳上了,这是在心上“掸”,那羽毛轻烟一样旋转着,仿佛一朵花贴着你的心在慢慢开,慢慢开……开了又合了,合了又开,花开得极软,极润,诗曼曼的,那个熨帖呀,竟不是语言可以诉说的!往下,秃噜,就什么也没有了,那个静啊,就像是在云中飘!飘啊,飘啊,飘啊……仿佛在梦里,仿佛在仙境,仿佛在蓬莱之乡云游,身上麻麻的,散散的,松松的,似醉非醉,似仙非仙,伸伸伸伸伸,展展展展展……只想一个展!长空万里,天哪,飘到哪里去了呢?!
正在如痴如醉之际,听得耳边一声唤:“好了,怎么样?”
冯家昌慢慢睁开两眼,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说:“服了,我真服了!”
“小佛脸儿”说:“别看这一个小小的耳朵,上边有七十九个穴位呢,晓得吗?”
冯家昌说:“七十九个穴位?有这么多?!”
“小佛脸儿”突然说:“困觉,困觉。”接着,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冯家昌说:“老哥,怪不得赵副政委那么喜欢你呀……”
人一谈得入了港,就开始胡说了。“小佛脸儿”嘴一松,竟笑着说:“不是政委喜欢我,是政委的耳朵喜欢我。”
冯家昌也笑着说:“耳朵,不就是一盘菜嘛。”
“小佛脸儿”一怔,说:“菜?”
冯家昌说:“——菜。侯哥,你是个布菜的高手啊!”
“小佛脸儿”沉默了片刻,脸一绷,突然说:“不能这么说,这玩笑开不得。不说了,不说了。困觉,困觉。”
这时,冯家昌却缠着他说:“老哥,这一手,你是跟谁学的?教教我吧。”
“小佛脸儿”又打了一个哈欠,说:“老弟,不瞒你说,这一手是我爷爷传给我的。你学这干什么?再说,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学会的,以后再说吧。”说着,“啪”的一声,他把灯拉灭了。
关了灯,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冯家昌反而睡不着了。月光如水,心里却很热,他觉得“机关”就像是一个套子,一下子就把他套住了。在这里,满眼看去,竟藏着那么多的“武林高手”!相比之下,他显得是多么笨哪,简直是大笨蛋一个!如果没有“撒手锏”,是很难从套子里挣脱出来的。怎么办呢?
第二天早上,“小佛脸儿”一觉醒来,就急急地对冯家昌说:“啷个夜里多喝了两杯,没胡说什么吧?”
冯家昌肯定地说:“你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