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弦是庶出,母亲早亡,她敢说自己在对几个妹妹上毫无差别,但别人就不一定了,那样一句,她能跟嫡亲妹妹说,却不能跟莲弦说。这么想了想,莲见叹气:“燕氏如今如此多的世家子都还未婚,我会留意给他们挑选合适人家的。”这算不着痕迹地推托了吗?莲弦眯起眼睛,然后笑了起来:“嗯,也好。”说完,两人并行,向中军而去,在快要走到的时候,莲弦忽然低低说了一句话:“是因为沉羽吗?”“是又怎么样?”莲见脚步一顿,回头看向自己的妹妹,对方却只是露出了一个微笑。“这样不对。”莲弦声音柔和,没有一点责难的意思,莲见却感觉到一股凉气一点点从脊背上冒了出来。她并不觉得自己和沉羽之间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她和他堂堂正正相爱,彼此忠诚,誓言绝不放弃,有什么不对呢?他们的爱情并没有伤害到其他的人。“你想说什么直说好了。”莲见沉默了片刻,冷冷说道。莲弦却笑了起来。“我没什么想说的啊,只是忽然想起来,这么一说罢了,我是你的妹妹,我自有劝谏你的义务。和沉家的婚事,真要论起来的话,闲话太多,不是什么好姻缘。”说完,莲弦恭敬告退。莲见看着她远去,慢慢开口,低低问了一句:“那么,是不是当我执掌天下之后,就不会再有人对我私人的事情指手画脚?”莲弦转身,和她面容相似,却显出一派闲雅气质的女子微笑:“若真有那天,天家无私。”
莲见没有说话,她站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宛如古老的雕像。莲弦看了看她,脸上悠闲的微笑越发重了起来:“朕乃天子,朕即天意,只看您能不能做到这样了。”说罢,她翩然而去,再不回头。
八月十五凌晨,莲见率军入永安京。而在八月十四午夜,莲见随身带五十骑先行入京,参拜皇居。
虽说是参拜皇居,但是大内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几个忠心的侍卫还守护着皇宫。楚王世子在进城之前虽然也三令五申严整军纪,但是杀昏头的士兵还是冲击了皇居,虽然被立刻制止了,但是日德、月德、星德三个门的守卫还是有所伤亡,门口血迹斑斑,哪里还有之前焚香咏藻夜成花的半点痕迹。看着面前的宫殿,莲见心里生出了一点复杂的感慨。她第一次进入这宫殿的时候,忐忑不安,戒慎戒惧,那时宫人穿行,袅袅香气,琵琶管弦,彻夜不息,而现在,整个宫殿里死气沉沉,一眼望过去,除了明光殿方向还有一点点灯光,竟然如个死城一般寂寂。她来就是为了去拜访还留在宫里的原纤映的,到了明光殿宫门,她瞥到附近停了几辆马车,据说是城破的时候,几户被冲击烧毁的人家里有曾侍奉过纤映的女官,因为无处可去,又重新回到了主人身边。通报完毕,莲见入了宫门,向正殿而去,就在快到时,她刚要按照礼仪恭敬行礼,忽然就听到里面传来了一声声嘶力竭恐怖至极的惨叫!那是原纤映的声音!莲见立刻冲了进去,只见殿内烛光摇动,纷乱人影迭沓,她余光瞥到内间一道白光闪过,正向中间袭去,她足尖一点,手中长剑已然出鞘,她出剑极快,后发先至,只听铮的一声脆响,眼前一闪,此刻一击不中,急退而出。莲见倒握剑柄,反手一个斜砍,一片秋水一般剑光倏然掠出,一声轻响,她已砍中刺客,但剑身波动传递到掌心,却是非常奇怪的触感,如同砍中了一捧轻飘飘的败革。这一下失利,莲见抬眼要看的瞬间,只觉得剑上赫然一重,同时一轻,来人已借她一剑之力翩然而去,高达丈余的宫墙竟然完全拦不住那人,暗影一闪,已然无影无踪。莲见压根就没打算追,她转身向内,地上横了几个护主女官的尸首,宫女们都蜷在角落瑟瑟发抖,居中被几个女官侍卫护在身后的,正是原纤映。这个宫廷的无冕女王,此刻正苍白着一张脸,细细地颤抖着。她一身就寝前的白衣,窄窄的袍袖下,隐约能看到一双垂下来的,了无生气的孩童的手。鲜血,慢慢地,慢慢地,从她的臂弯里满溢而出。一刹那,莲见忽然有了一种鲜明的错觉,仿佛时光倒涌,她回到了逼死莲安的那夜。她几乎觉得眩晕,心脏突突地跳着,预感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要发生。莲见勉强问了一句怎么了,把纤映护在身后的一个女官开口,说因为战乱的缘故,很多女官带了自家姐妹母女来避难,纤映全部收留,结果夜中忽然有一个女子暴起刺杀,几个侍卫勉强保住了纤映,但是……说到这里,女官低下头去,声音喑哑,而被她护在身后的女子则仿佛对周围一切恍然未闻,只是安静地凝视着怀里的孩子。烛光半残,没有了烛罩,烛光忽短忽长,将一切映得如同一幕淋漓尽致残酷的剪影。终究没有保住小小的皇子。那是纤映的次子,三岁还不到的孩子。纤映的袖子已然被鲜血染透。那么小的孩子,那样多的血。莲见忽然茫然起来,她说不出话,只能低声吩咐几句,让那些无关紧要只会瑟瑟发抖的女官到别处去,只留下一个年纪较长的心腹女官陪伴纤映,她自己则转身向外,安排好警卫,便重新回到纤映所在的内殿门口,亲自守卫。看到那溢出的鲜血,她心里忽然就空落落的,十八岁的少女低头,看着自己握着剑的手掌,一点点地看着,过了片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到一层淡淡的血腥味道溢了出来。她杀了不知道多少人,最开始会蹲在路边把胆汁都吐出来,后来就渐渐麻木了,那么,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时候,她让多少孩子失去了父亲,多少女人失去了丈夫,多少母亲失去了儿子呢?她一定让很多人哭泣了吧!这么想着,莲见觉得心脏的位置慢慢地疼,只能改变姿态,抱住膝盖,感觉到夜风吹在身上,慢慢地凉。但是,她还会让更多人哭泣吧。莲见这么模模糊糊地想着。可是那有什么办法呢?让所有的人都不哭泣,她做不到,能做到的,大概只有神吧。就在这时,她身后的房间里,终于爆发了歇斯底里一般女人的哭泣。那是失去了孩子,母亲的绝望。不能让自己的母亲哭成这样,所以,即便会让更多的人哭泣,自己,也要努力活下去呢。莲见漫无目的地,这样想着。
纤映的眼泪,是在怀里娇小柔软的身体逐渐开始冰冷僵硬的时候,才终于落下的。之前她的思维是混乱的,就寝,剑光,孩子,鲜血,无数的碎片充溢在她脑中,组合成一个又一个没有意义的片段,然后旋转,旋转,旋转得让她恶心。有什么滚烫液体熨帖着她的肌肤滑落,然后冷去,和她怀里的躯体一并。于是和神志一起恢复的,就是因为孩子的死去而痛彻心腑的疼。宫廷的女王,所有贵族爱慕的女性,扑倒在地,紧紧拥抱着怀里冷透的小小尸体,哭得声嘶力竭,那种仿佛发自灵魂的恸哭,让人怀疑,她会从嗓子里呕出鲜血来。她身边的女官几乎全都慌乱着,她们徒劳地匍匐在纤映身边,试图安慰这个女人。纤映却完全不顾,只抱着自己的孩子哭泣。那是她的血、她的肉、她的骨,从她而来的,从她而终,那么娇软美丽的生命。她把他带到世界上来,全心呵护,只盼他一生安康长乐,结果,却在她怀里结束了生命。
孩子的血飞溅上了母亲的长发和脸孔。这样的哭泣直到凌晨,才慢慢低了下来。纤映颤抖着,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孩子惨青色的脸孔,雪白的脸上,泪光和烛光相映,现出一种诡秘的美丽。不再是声嘶力竭的哭喊,当天边透出一线微薄青色的时候,纤映的抽泣声里有了细弱的呢喃。女官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凑过去细听,陡然发现,还覆盖着鲜血的长发下,纤映雪白的面孔上,泪水还不停滚落,她唇角反而勾起了一线笑容。她低低呢喃:“幸好死的不是我……”女官只觉得浑身恶寒。然后,那个有着少女一般天真面容的女子侧头,看着怀里的孩子,慢慢地慢慢地,居然兴高采烈了起来。她最后竟然微笑起来,犹自泪痕未干的面孔上出现的笑容,妖艳得无法直视。呀呀,孩子,你死得多么好,你为母亲赢得了多么好的局面。她笑着说道,发自内心。那一瞬,母亲这种身份,在这个女人的身体内,彻底被吞噬而死。剩下的,就是被权力这种魔物所凭依,永不得餍足,美丽的妖魔。
京都的黎明在皇子死亡而引发的慌乱中翩然而至,而在京郊奉山的崎岖山道上,大司祭长鹤夜的军队,正以一种完全不像是在行军的悠闲态度,行于沾满露水的花草之中。神卫们手持长枪,腰挎长刀,沉默无言地拱卫着居中鹤夜所在的马车,行走在青白色的晨光里,仿佛一队鬼魅的幽灵。然后,有一阵轻风掠过。就是一刹那的事情,风过瞬间,鹤夜的马车前辕上,多了一名娇小少女。少女单薄的身躯摇曳在青白色的晨光中,屹立于沉默行进的神卫之中,别样显现出一种怪谈小说中的气氛。四周静默无声,少女的体形慢慢改变,她骨节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手脚和体形慢慢修长起来,脸孔的形状也在改变。
片刻工夫,站在车辕上的,再不是一个少女,而是一个体态修长的青年,那张少女的面孔被撕扯而下,跟假发被一起丢掉,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笑面面具,以及白色的头发。队伍依旧寂静无声,迅速而沉默地前进,青年在车辕上站立了片刻,车帘慢慢掀开,一只白皙修长,腕上松松系了一挂水晶念珠的手探了出来,白发青年握住那只手,钻入车厢。刚刚进入车厢,他就被整个拥抱住,年轻皇子宽大的雪色广袖轻轻包覆了青年的身躯。被他抱住,青年小动物一样蜷起了身体,他拱了拱,和鹤夜头颈相交,肌肤和肌肤贴合,让他安心地咕哝了一声。鹤夜温和微笑,修长的指头摩挲着摘下了青年的面具,呈现出其下一张略显苍白,带有异人风味的秀丽青年面孔。“受伤了?很疼吗?”鹤夜的声音醇厚柔软,他爱怜地凝视着在他怀里蜷起身体的青年,对方小动物一样哼了一声,额头蹭在他的颈子上,小小的咕哝。拥抱住青年的指头慢慢下滑,鹤夜的指尖缓慢地,一寸一寸抚摸过青年的身体,摸索到某处,停住,毫无滞碍地从车厢角落摸出药匣。拍拍青年的面孔,微笑,拉下肩头松垮的衣物,把青年的头抵了上去。“疼的话可以给你咬。”说罢,手指潜回层叠的衣物之下,为他包扎。青年并不觉得怎么疼的样子,只是野生动物一样在他肩颈周围嗅来嗅去,舔着,轻轻地咬,最后嘴唇攀到了他的耳垂,轻轻含在唇齿间,就满意地闭上了眼睛。陆鹤夜只是爱怜地微微一笑。当太阳终于缓缓升起,清澈的金黄色光芒遍洒大地的时候,从京都方面出来了消息,侍卫立刻登上马车要向陆鹤夜汇报,却在掀开车帘的时候,看到鹤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车厢里阳光朦胧,白发的青年蜷成一团睡在陆鹤夜怀里,身上盖着雪色的神官外袍,鹤夜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极轻地说:“小声一些,青丘刚刚睡着。”说完,他微微一笑:“青丘已经告诉我了,我可以为我的弟弟准备法事了。”说到这里,他脸上微微有了一线遗憾。“真可惜呢,本来以为可以和纤映的法事一起举行呢。”
儿子的死,为纤映赢得了莫大的荣誉。她的形象陡然高洁,以无比忠义的姿态,在天下间传扬开来。幼小孩子的死去,让他的母亲成为被天下人付与同情和尊敬的眼光,让他的兄长陆鹤夜更向皇位接近了一步。关于这个孩童的死,甚至于莲见都是受益者之一:她护卫纤映,为她守夜,被称为宁家唯一还尊敬皇族的忠直之士,而进城之后没有维系住治安的楚王世子则被给予了恶劣的评价。就在连燕莲华都以为这件事情就此告一段落的时候,两个月后,却发生了逆转——纤映要求,独自出城。她出现在莲华面前的时候,一身村姑打扮,腰间别着短剑,这个即便未施半点脂粉,也依然由内而外散发绝色光彩的女子,不卑不亢地对燕莲华说,既然儿子已经失去,那么,这个京城里便不再需要母亲,永顺帝的身边,应该还需要一个妻子。九月的时候,楚王世子和莲见攻破永顺帝所在的南关,永顺帝仓皇潜逃,被逼到了深山中,而现在,纤映说要去永顺帝的身边,在这样乱世。燕莲华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那个女子只是沉稳微笑,向他深深低头。她说,她并不是以帝王妃子的身份提出这个请求,而是以一个妻子的身份这样说。“当我的丈夫被所有人背弃的时候,我想到他身边去,告诉他,他还有我。”这就是纤映离开前对燕莲华所说的话。对此,吩咐侍卫暗中保护纤映的燕莲华表示了极大的敬佩。他对莲见说,无论是出于爱情,或是出于对权力的欲望,一个生长在宫廷的女子,在丧子之后,独自跨越战场,去寻找自己的丈夫,都是了不起的事情。莲见淡淡回应,只怕夫人如此柔弱,不能支撑到永顺帝身边。燕莲华笑着用扇子拍了拍膝盖,说:“不不,我赌她会活着。因为对权力的渴望是远比求生的本能还要强大的动力。”
事实证明,燕莲华是对的,当年十一月,纤映带着那柄已经被鲜血蚀透的短剑,出现在了逃亡中的永顺帝面前,那个以为自己已经被所有人抛弃的男人,乍然看到心爱的女人出现在面前,激动得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温柔地抱住丈夫,抚摸着他的面孔和头发,纤映柔和地安抚他,长久担心害怕的男人,终于枕着她盛夏瀑布一般华美的长发,静静睡去。纤映温柔地笑开,在她身后,与燕莲华约定好的,披挂甲胄的士兵包围了栖息着永顺帝与纤映的这间小小的屋子。离开京城前,她和燕莲华如此约定,你让我离开,我给你永顺帝。永顺帝被捕,翌年三月,永顺帝被流放至西南蛮荒之地,肯跟随他而去的唯一妃子,就是纤映。至此,宁家扶持永顺帝的弟弟继位,年号重仁,新帝始立。根据世人看法,纤映虽然值得敬重,却无疑是自己选择了远离权力中心,只有极其少数的有识之士,洞悉了她的野心。再也不会有任何人,比她的孩子更靠近皇位了。燕莲华如此感叹着:那是一个以远见以及对权力无比的狂热执著,而洞悉了历史走向的女子。与此同时,在京城停歇了半年之久的宁军继续挥戈而上,目的地——并州城。在率兵前进之前,莲见按照礼仪向驻兵在并州的沉羽发去了一封书简,要求他投降,但是很明显,她的要求被彻底忽略,沉氏的年轻族长并没有对她有所回应。也许避免不了一战吧。心里虽然是这样的念头,但是莲见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一点觉得为难的情绪。明明在前方等待她的可能是要和情人的一战,她却只觉得血液里迫切地想要和对方见面的感情占了上风——即便一面之后可能会刀剑相向,可她依然觉得欣喜。如此想着的莲见,在梨花初绽的一个夜晚,抵达了并州。而比她早一日抵达的,则是远在南关的沉谧,写给自己弟弟的信。
莲见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严阵以待的沉羽的战阵,哪知当队伍小心而缓慢地推进到了可以看到城门口的时候,却只看到了一辆朴素马车。刹那间,仿佛时光倒转,又回来了两年前的时光,也是这样夜色浓酽,也是这样一辆小小马车,也是在城门之畔。而且,同样是自己的恋人。夜色寂静,只有士兵行走之间衣甲摩擦声音,走近了,忽然就听到龙笛的声音,漫漫地在空气里一线抛高。这是她熟悉的曲子,沉羽曾教过她怎么吹。一听之下,莲见觉得心神微动,传令下去,暂停行军。她带了莲弦,策马向前,到了近前才看到,城门洞开,马车前的帘子掀开,沉羽悠闲地靠坐在车里的榻上,恰是一曲奏毕,放下了笛子。没有戴冠,金色的长发也没有束起,沉羽含笑看向过来的数骑,直起身体,慢慢走下马车,他站定,莲见也下马站定。他略高了些。看着金发的情人,莲见恍恍惚惚地想,又俊美了,气度开始沉稳,那种少年特有的如剑锐气,如今已妥善地收入了名为阅历的刀鞘,她觉得骄傲,又忽然有一点模糊的难过泛滥上来:沉羽的成长,她没有看到,她的长大,沉羽也没有看到。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恋人,隐隐约约看出了一点莲见没有表情的面孔下转着的乱七八糟的念头,沉羽徐徐展开手里的扇子,朗声一笑,道:“燕侯远道行来,想必已然疲累,不妨进城歇息吧。”这是什么意思?莲见看向站在面前的沉羽,没有动,也没说话,只是微微蹙眉。代替她问出疑问的是身旁的莲弦。心里觉得她蹙眉的这个动作真是可爱到不得了,沉羽掩扇一笑,对着两人说道:“沉家无意与宁家为敌,就是这样。”说罢,他向后退了一步,微微躬身:“请入城吧。”莲弦还略有犹豫,莲见看了一眼沉羽,毫不犹豫地一步踏进。和她擦身而过瞬间,沉羽在扇子后面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