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天 _
偈曰:法本从心生,还是从心灭。生灭尽由谁,请君自辨别。
“起风了。”八戒说。
他站在高处,眺望远方,风扬起他宽大的袍袖,也吹动他荡漾的肥肉。
我始终没有办法把那天所见的英俊的天神与眼前这货联系起来。
“还是沙尘暴呢。”八戒又说。
远处,黄沙席卷了天际,变成滚滚的一条线,向这边涌来。
“大风起兮——猪飞扬,安得徒弟兮——扛包包。”我一时兴起,便吟咏起这千古名句。
转身一看猴子,猴子正在痛哭。
“为师的诗虽然感人至深,但你也不用悲伤至此。”
“我×,眼里进沙子了。”猴子大骂。
那沙尘暴越来越近,越来越高,已经遮蔽了大半天空,昏天暗地,日月无光。
“现在回长安还来得及么?”我问。
“来不及了。”猪开始在地上刨坑,然后用头去量量大小。
“刨大点,还有为师与你大师兄,还有小白呢。”
“自个的坑自己挖。”猪把头埋进坑里闷声说。
我只好回头去看猴子。
我勒个去,这货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封信塞在白马嘴里:上面画了一座山和一个桃子、一朵花,还有一只猴子兴高采烈地翻回山上,又画了一群猴子在翻筋斗。
“‘我回花果山……去也’?这算什么!把这个团队当什么?”
“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动手了!”我蹲下来疯狂地刨沙。
但似乎是来不及了……好像从某个哲学角度还是来得及一点的样子……但好像真的来不及了……但是根据《唐诗三百首》的计算好像还是来得及的样子……哇塞!我挖到宝藏了……不过这个现在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了的样子……
突然,我不动了。
那沙尘暴也不动了。
我的意思是,它就停在那儿了。
那一整面几百丈高的巨大沙尘之墙,在推进到离我鼻尖只有几尺时,停下了。
我能看见那些沙粒还悬停在空中,保持着那一瞬间的样子。
然后,他就从这漫天静止的沙中走了出来。
我是风的儿子,这有着年轻面孔的人说,我的名字叫做耶楼。
“风的儿子您好。”猪把头从土里拔了出来,上前握住他的手:“我是猪的儿子,你可以叫我猪子。”
风子和猪子互相不忿地对视着。
然后他们看向我。
“我是列侬的儿子。”我赶紧说。
耶楼是个飘逸的青年,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不飘逸,他是由三亿六千万零一粒黄沙组成的,他走起来时飞沙漫卷,跑起来时遮云蔽日,舞起来时幕天席地。
“沙是我的血肉,风是我的灵魂。”他如是说。
“但如果没有风了呢?”猪问。
“那么我就死了。”耶楼说。
“但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没有风呢?”他笑着,“所以我永生不死,无处不在。”
“世上当然可能无风的。”一个声音在我们身后的山顶上响起。
我回头一看,是猴子。他倒是回来得快。
“你倒说说,何处没有风?”我问。
“铁箱内里,大海深处,灵山绝顶,都没有风。”
黄风摇头:“铁箱之内,自有万千微世界,怎说无风?大海深处,暗流涌卷,怎说无风?灵山之顶……”
他的脸色突然变了。
猴子冷笑:“所以没有什么永生不死,无处不在。你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妖怪。”
黄风赌气道:“灵山之顶,自然也可以有风。只是众佛无欲无念,气息不吐,才使其为万寂极静之巅。我若去了,便可让其风起云动。”
我摇头:“万万不可,我听说灵吉菩萨有定风珠,所有风尘,到了那里都将归于静寂。”
“那你们为何去?”黄风问。
“我们是求取真经去的。”
“那你们去了,灵山可会扬起风来?”
“只怕也是起不了风的。”
“那你们去了,不也是化入那永恒寂静之中,去之何用?”
“万物众生,都必然化入那永恒寂静之中,不如自去。”
猪瞪着我:“光头,你一开始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你说灵山遍地饲料,母猪满山欢跳,我才跟你走的。”
猴子冷笑:“他跟我说的版本是灵山长满桃子,不吃全要烂掉。”
“没有错。”我说,“你们的一切欲望,到了灵山,自然都解脱了。”
“是解脱,不是得到?”猪问。
“解脱就是得到,得到即是解脱。”我说。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那为什么孙悟空不叫孙悟色?”猪问。
“唐僧骑马东那个东,后面跟着个孙悟色……你看,不押韵嘛。”
“就因为这个?”
“为师什么时候骗过你们?”
“你什么时候说过真话!”
“孙悟空……”猴子按着头上的金箍,“这名字好熟……我认识这人么?”
耶楼和猪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那都是很久远的事了。”我说。
突然想到,我有一个朋友,的确是消失了很多年。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给猴子起这个名字的人真坏,很像我那个朋友的风格。
奇怪,我只是隐隐记得有这样的一个人,却从来不记得他的模样,还有我是何时见过他。
“别去灵山了。”耶楼说,“那里既无风,亦无尘,更无心动。不如随我在天地间吹拂游走,做个自由的人。”
“这里没有自由的人,只有不会愤怒的猴子、不懂爱情的猪,还有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和尚。”猪说。
“我要去灵山。”我说。
“为什么?”耶楼惊奇地看着我。
“因为我不想像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耶楼低下头来,有点伤心。
“哪怕去的地方,只有结束?”
“是的,但我一定要看到结局。”
“哪怕那只是虚无?”
我沉默。
“你们都打算跟随这个疯子?”耶楼问猴子和猪。
“我们还有什么选择呢?”猪说。
“我不一样。”猴子说,“我有一千万个选择,但我忽然发现,任何选择都没有区别,所有的方向都通向一个结局。”
耶楼叹了口气:“祝你们好运,那我们各行其道吧。”
他身形一转,化成漫天飞沙,呼啸而去。
我看见猴子和猪凝望着他离去,问:“你们是否都羡慕他的生活?”
“我以前和他一样。”猴子说,“真的以为这个世间可以自由来去,自走自路。希望他不要被灵吉菩萨碰到,有些人最不喜欢世上有风的。”
“他有什么好羡慕的。”猪说,“飘一辈子,最后还是个无依无靠。”
“那我们呢,我们又希望能依靠什么?”我远望前路。
“不过是……想亲眼看到那个结局的渴望吧。”
_ 第二百六十六天 _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
这里就是流沙河。
原来流沙河流的真是沙子。
八百里的流沙,浩瀚无际。你站在高处,看见的是整个大地在流动。万亿的沙土扭曲变幻着,奔涌向东。
“好美的沙之大海。”我站在山坡上赞叹着。
“不知有多深呢。”猪问。
“丢个东西下去试试。”我说,“据说如果深到极致,再重的东西落下去都不会溅起沙尘发出声音。”
猴子立刻照办了,我看见猪在空中划出一道极长而优美的弧线,落入沙海中,悄然无声。
“果然一粒沙也没有溅起来啊。”我赞叹着。
突然整个沙海都暴怒起来了。浪涛升起遮蔽天空,沙形幻化出两个巨大的身影在博斗,一个是猪,另一个却更狰狞凶恶。
我觉得那沙的巨浪就要扑来将我们吞没了。可猴子却淡定地看着,打个哈欠。
两个时辰后,我与猴子、白马一起卧在地上,撑着脑袋,打着哈欠。
这场战斗真是势均力敌得有点过分了。
“猴子,你不去帮帮猪吗?”我问。
“他搞得定。”
“猴子,你真的会打妖怪吗?我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你出手。”
“没有人有机会活着看到我出手。”猴子冷冷地笑。
我沉默了,我想活下去。
后来,那妖怪和猪终于打得累了。
然后他们互相看看,突然好像认出了对方。
“我靠,天蓬?”
“我靠,卷帘?”
“天蓬,你胖了……”
“卷帘,你秃顶了……”
于是他们开始像老朋友一样叙旧,说什么“你还记得当年瑶池四班的那个妞吗”之类的青春往事。
卷帘大将当年在天宫是个重要人物,他若不高兴,连玉帝都无法上朝,众神亦不能踏入灵霄宝殿半步。
因为他的工作就是卷起灵霄殿的竹门帘。
卷帘大将卷了很多万年的竹门帘,每日卯时卷起,未时放下,从来都没有出错过。
他忘记了自己当上卷帘大将之前是谁,曾经做过什么,也不去想以后的事情,他仿佛就是为了这个工作而存在的。
卷帘很满意自己的工作,毕竟是铁饭碗,还是公务员,生活有规律,月月有奖金,虽然众神跨入灵霄殿大门时,从来也不会看上他一眼,甚至从来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但他还是觉得很骄傲。因为他是天庭的一颗螺丝钉,天庭离了他就不能运转。
直到那一届的蟠桃会。
每次大会,天神们都会喝个通宵,所以这一天是卷帘唯一不用按时放下门帘的时刻。他于是一直站在门边,等着蟠桃会结束。
如果这届盛会又这么顺利地结束了,那么卷帘的生活也会一直如常下去,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但是一声尖叫打破了天庭的祥和,也打碎了卷帘的命运。
“这是什么蟠桃,这么小!”尖叫的是王母。
有人要倒霉了。卷帘兴奋地想,他站在门边,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然后仙女阿瑶开始拼命地磕头求饶,说都是看园子的某猴把桃子吃了。
有人要倒霉了。卷帘兴奋地想,他站在门边,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然后观音大士皱了皱眉,然后阿瑶被拖了出去。然后女神阿月竟然下跪为阿瑶求情了,在王母最生气的时候,在众神都不敢吭声的时候。
有人要倒霉了。卷帘兴奋地想,他站在门边,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果然王母根本不理会阿月,她跪在那里,无人让她起身。王母却在举杯和众神大笑言欢。
但这时候有个人站了起来,走到殿中,扶起了阿月。
那是天蓬。
有人要倒霉了。卷帘兴奋地想,他站在门边,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天蓬和阿月在王母的怒视下转身,相携着走出了灵霄殿,卷帘大将不知道该不该拦住他们,但他没有得到命令。
他看见天蓬和阿月站在门口,互相凝视,轻轻笑着说话。完全当他不存在一样。
阿月说:“天蓬,你真傻。”
天蓬说:“是啊,和你一样傻。”
阿月笑了:“我真幸福,在这样广寒冷漠的天宫,能找到一个和我一样傻的人。”
天蓬说:“是啊,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
阿月说:“我听人说,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你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就算是立刻死去了,也是幸福的。我今天终于领悟了这句话。”
天蓬摇摇头:“不,不要死,也不要孤独地生活。我们都会活下去,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因为这样我们才不会互相失去。”
阿月叹息了一声:“可惜我们就要分开了。天庭知道每个人内心最怕什么。他们给我们最严厉的刑罚,就是我们会永远活下去,却永不可能再相见。”
天蓬望着她:“那么,请你记住,我不会忘记你,绝不会。有一天,我一定会回来,回到你的身边。”
阿月紧紧抓住天蓬的衣襟,笑着哭了。
卷帘看着他们,不理解、不明白、不知他们为什么而哭,为什么而笑。
他不理解为什么这世上有些人,有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和天神过不去,非要去做一些本来不用做的事情。他们为什么不能像他一样,每天卯时卷起帘子,未时放下帘子,就这样永远下去呢?
这时他感觉到了一阵风。
这阵风起的时候,整个灵霄殿都开始颤抖。
一只猴子冲进了灵霄殿。
有些神仙要倒霉了。
卷帘知道自己这次应该拦住闯入者,但是他没有,因为他根本没看清那猴子是怎么进去的。
他知道那猴子假如想要摘下他的脑袋,他也一样来不及看清。
猴子开始和王母对骂了。
王母骂猴子是猴子。
猴子骂王母是变色大白薯。
然后王母气哭了。
然后众神全掀桌子抄板凳地扑了上去。
那猴子挥舞棒子,开始把众神当高尔夫球打。
看到众神一个个飞向遥远的外太空,卷帘的心中有些慌了。
他原以为天庭会永远稳固,任何力量也无法动摇。
如果天庭崩溃了,他该去哪里呢?他还能做什么呢?
卷帘突然感到了无边的恐惧,因为他发现他除了卷帘子什么也不会做!
除了天庭,这世上哪儿还有一个地方需要请人专门卷帘子?哪里还能找到这么稳定而清闲体面的工作?
不,不能让这一切发生。
卷帘看见猴子打退众神,他的棒子就要落到王母头上了。
卷帘扑了进去,抓起桌上的一个酒杯甩出。猴子举棒一格,酒杯的碎片四溅,王母就借了这一瞬的工夫逃走了。
卷帘救驾有天大之功,足够封王成爵。
只有一个问题:谁看见了?
战事结束,论功行赏会上,众神都说是自己扔出了那个酒杯,救了王母。
卷帘气得要砍人,但是他不敢。
他今天才发现,自己只是个可怜的守在门口为众神卷帘——连动一动,说一句话的资格也没有的小角色。
但是王母看着众神冷笑:“打碎的那个,可是我最爱的琉璃盏。”
众神立刻转头大喊:“究竟是谁把那酒杯扔出来的?”
卷帘在门口没有听清前句,以为世上终于有了公道,大喜地跳到门口喊:“是我!”
于是卷帘就卷铺盖到流沙河来了。
今天卷帘又看见了猴子和天蓬,不由百感交集。
他想的是:原来还有人比我更惨啊。
看见猴子头上的金箍,看着这个当年大闹天宫的魔王现在只有木然的表情,连什么是愤怒都不知道。看见当年那个威武英俊的银河守护神天蓬现在变成了一只浑身油腻的猪。卷帘想:这就是你们和老天作对的下场。
但是自己呢?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自己一定是做错了的,因为天庭永远是正确的。既然天庭是正确的,而天庭又处罚了自己,那么自己就一定错了。他在流沙河鹅毛浮不起的昏暗河底,一百年一百年地反思,有一天他终于想通了。
他真的不该扔出那个琉璃盏,他就应该自己用身体挡上去。
他真是太怯弱了,太自私了,在危急时刻,他没有献身的精神,还破坏了天庭的财产,所以他现在遭受的一切罪,都是应得的。
所以他要赎罪。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赎罪办法,就是把那散落下界的琉璃盏的碎片找回来,重新拼回去,哪怕要找一百万年一千万年。
他要回到天界。
因为他无法忍受没有帘子可卷的生活。
如果不卯时卷起帘子,未时放下帘子,他就不知道这一天该怎么度过。如果不站在灵霄宝殿的门口,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他就不知道这一生该怎么度过。
所以卷帘无法理解猴子和猪,不明白他们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齐天大圣不做,为什么银河元帅不做,而宁愿背负着天神的诅咒,在世间颠沛流离呢?
不过卷帘突然发现他们有一样东西自己没有。
那个金箍。
卷帘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世间的珍宝,它能让戴上它的人忘记一切痛苦与烦恼,忘记过去的情与恨,心中只有平静和虚空。
他正需要这样东西。
于是卷帘跪了下来,说:“请带我一起上路吧。”
流沙河的波涛息了,它开始渐渐凝滞,变成一片巨大的沙漠。以后路过这里的人,不会相信沙子也曾经流动过。
_ 第二百八十九天 _
木母金公原自合,黄婆赤子本无差。咬开铁弹真消息,般若波罗到彼家。
我要结婚了。
那一天,我在马上,眺望前路。问猴子:“前方妖气重重,却是何处啊?”
“你进步了,居然能看出妖气了,那明显是森林大火。”猴子毫不给面子。
“我问你前方是何处!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少搞讽刺挖苦!”
“前面是荒山野岭。”
“废话,前面总是荒山野岭,我问你地名!”
“地名你不会自己看?!”
“白痴,我看得见地名还用问你?”
“你看不见地名我能看见吗?你当我是谷歌地图?”猴子对待领导的态度总是这么差。
“猴子,去前方打探一下,顺便化些缘来。”
“化缘?现金还是收卡?”
“无所谓,够我们去口福居吃全素宴就行。”
“今天不方便!”
“你丫能有什么地方不方便?你以为你是八戒?”
“啊,什么情况?”八戒躺着也中枪。
“八戒,你去!”
“好嘞!”
“看看!好好向八戒学学。什么叫不抱怨的世界。”
“他化缘收回扣的!”
“你有证据吗?你有证据吗?”猪暴跳着,“我知道你早就看我不顺眼,天天在师父面前说我坏话,你早盼着有一天能把我踢走是吧?好,我这就回高老庄!沙僧,我们分行李!”
“我不同意搞分裂。”忠厚的沙僧摇头。
“看看!好好向沙僧学学。什么叫团队精神。”我说。
“你们都是多余的。把行李给我,我一个人去西天。我一个人打败所有妖精,一个人赚所有经验,一个人刷所有副本,一个人吃所有回扣……”沙僧接着说。
我打个响指,猴子和猪很有团队精神地把沙僧挖了个坑埋了。
这样的争吵大戏每天上演,现在你们知道当师父的有多难。
“那么,沙僧去化缘吧。”
“报告,沙僧刚埋。”
“挖出来!”
就这样,尸骨未寒的沙僧被挖了出来,喷口凉水,拍拍沙子,被塞一封介绍信,送向了远方。他好像已经不记得刚才发生什么事了,这样的血案每天都发生N回,作死受了上天诅咒的不死妖精们,能长眠才是一种幸福。
沙僧呆呆怔怔地去了,一小时后兴奋地用千里传音术打回来:“头儿,你猜我找到什么了?”
“饭局?”
“不!洗浴中心!”
“在这种荒山野岭?”
“速来啊!我先去洗了。”话筒中响起沙僧脱衣服的声音。
一转头,猴子和猪已经在前方五百米了。
“我勒个去!给为师回来!白龙马!驾!……你为什么不动?我只是想去阻止他们犯错误而已……你不信我?好吧!你在这儿等着,我用跑也要去把他们给揪回来。”
我跳下马大步而去,白龙马气愤地用蹄子在地上画圈。
终于跑到了那深山中,抬头一看,艳光闪闪一块招牌:真怜爱休闲会所。再一看门里,猴子猪沙僧正举了酒瓶,大喊:“什么?两百块?你怎么不去抢!”
“不要激动。”我冲进去,“让领导来解决问题,哪一种两百块?”
“开瓶器两百块。”八戒愤怒地看着手中的小道具。
“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我看向柜台后的妈妈桑,“大家出来混,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字:诚信!”
“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人!我们这儿是正当高级会所。我们这儿的姑娘全都是研究生毕业,懂八国外语,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绝不卖艺!”
我看那妈妈桑的样子,却好似哪里见过。
“真的?”
“我说了不卖艺就不卖艺!”
“那怎么收费?”
“不要钱。”
“难道要命?”
“也不要命。”那贵妇人笑了,“只要你们的心。”
那一瞬间我恍然大悟。我就知道像《西游记》这种故事一旦出现香艳情节必定后面就跟着血腥恐怖片。做这种书的主角就像:猪八戒仰望玉兔——看得见吃不着。
“猴心,猪心,妖心,人心。你要哪一种?”
“我要一颗真心。”
“莫非……你要相亲?”
“正是!”这妇人一拍掌,“姑娘们,出来吧!”
音乐响起,灯光闪亮,姑娘们鱼贯出场,一字排开。
八戒认真地数了很久:“只有三个?”
“是,只有三个。但这三个,可是人间仅有、天下无双的极品。”老妇手一指,“这是真真。”
真真美貌如花。
“这是爱爱。”
爱爱迷死青蛙。
“这是怜怜。”
怜怜让人想妈。
“果然极品啊。”我赞叹着。
“我这三位女儿,正值妙龄,尚未婚配,正巧长老的三位徙弟也个个一表人才,活力四射,不如就此婚配,促成美事,如何?”
我是唐僧,不是傻子。那仨徒弟长那模样儿,竟然还有人说要把姑娘嫁给他们,这病得治。
“这……我得问问徒弟们的意见。”我转过头,“猴子,你觉得如何啊?”
“我对女人没兴趣。”
“嗯?”大家一起看他。
“有母猴吗?”猴子十分挑剔。
“八戒,你表个态。”
“我对女人没有兴趣。”
“嗯?”
“我只爱天上女神。”八戒绝不将就。
“沙僧,他们不要你先挑。”
“我对女人没有兴趣。”
“嗯?”
“我的心早就交给了佛祖。”沙僧一脸正气。
“看吧。”我望向贵妇,“这就是我的徒弟们,他们永远把佛家利益置于个人情感之上,绝对有决心、有信心、有能力打一辈子光棍!”
“唐长老,你果然教徒有方啊。不过,我觉得这只是他们当着你的面,不敢说想而已。”
“那你要如何?”
“让他们各配一对,共度一晚,若真能坐怀不乱,我才相信。”
切,谁怕谁。只要抱着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三不态度,哪怕十年后你带着小猴子小猪小和尚什么的来抱我腿叫我爸爸。
“好吧!就地解散,明早六点在门口集合。”
三位姑娘拉了仨徒弟,化了三阵风呼啦一声就没影了,看来是没见过男人太久了。
厅中于是只剩下我形影相吊。
不对……亲家母正冲我媚笑。
鸡鸣撩破晨雾,新的一天来到了。
我站在门口,抬腕看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想他们也许不会来了。
是啊,谁愿意抛却良辰美景,却去走一条不归的长路。
但就在六点前的最后一秒,仨徒弟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
“猴子,站住!昨晚你都干什么了?”
猴子点起一支烟,深深吸一口,又沉醉地吐出来,仿佛在回忆——
那时她倚靠着我,问我爱不爱她。
我说:“也许吧。”
她说:“不许也许。”
我说:“我不知道。”
她说:“你就这么狠心,连个爱字都不肯说吗?”
我说:“我宁愿伤害你,也不愿欺骗你。”
她怒了:“那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我说:“只是因为寂寞吧。”
她问:“这一晚后,你还会想起我吗?”
我说:“不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吧。”
她说:“你会不会为曾经做过的事后悔?”
我说:“我不记得我做过什么,不过听到世间传说的那个故事,我觉得我不必后悔。”
她说:“死猴子,你还是死性不改。”
我说:“你不是也一样吗?”
她惊:“你认出了我是谁?”
我说:“你是谁,这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今晚,你不是谁。”
她笑了:“是的。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今晚,我是你的唯一。至于明天你会爱上谁,会去何方,都再与我无关。”
众人听了都沉默。
“八戒,说说你的一夜。”
八戒刷着牙,口吐白沫,娓娓道来。
那时,她看着我微笑,问我爱不爱她。
我说:“不爱。”
她说:“不爱那为什么要和我一起?”
我说:“只是因为不要钱吧。”
她捶我,说:“死猪,你好坏。”
我笑:“当我是世上最真心的一头猪时,上天用分离惩罚我。现在我变成了世上最放浪的一头猪,上天又用你来奖励我。”
她说:“你用情太深,才会痛苦。若会放手,就能解脱。”
我说:“这一生,我绝不放手。因为当我知道什么叫放下时,已经没有手可以放了。”
她说:“来来来,干了这杯醉生梦死酒,忘了前尘往事,今夜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我说:“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我就是执迷不悟,你又何必苦苦拯救。我喝了这酒,也忘不了那人。”
她说:“所以你就要这么执念一生一世?”
我说:“一生一世太短,我要的是生生世世,不论我轮回变成什么,投成什么怪胎,我掌心都会刻着她的名字。”
众人听后皆沉默。
“沙僧,你呢?”
沙僧刮着胡子,显然有些落寞。
“那一夜,她没有拒绝我,那一夜,我伤害了她。那一夜,她满脸泪水,那一夜,我满头大汗……”
“不要避实就虚,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让她脱光衣服,站在床边,帮我挡着灯光,我好安心睡觉。”
众人听后皆沉默。
“师父,你呢?”八戒问。
我抬起头,仰望天上浮云,光影在我的脸上荡漾。
昨晚,我和亲家母促膝谈心。
我问:“你们究竟是谁?”
她问:“你却知你们是谁?”
我说:“我们是一群被流放的狂徒,是一群不可能有家的人。”
她说:“那么你觉得这次的联姻是要告吹了?”
我说:“如果美色能解决问题,去西天的就该是貂婵。”
她说:“你明知我们是谁,为何还要与我们共度一宵?”
我说:“我只是好奇。究竟是谁铁石心肠,又是谁芳心暗动?是谁暗自猜度了谁的心,是谁不知你是风儿我是沙,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是谁不知你是佛来我是牛粪,佛心见佛粪心见粪,花心见色狼,而一颗纯洁无瑕的心,看见的全是浮云。”
她说:“三藏,你还是老样子。自打在西天时,我们就说不过你。”
我说:“为什么要争胜负?如果感情可以分胜负的话,我只知道,从一开始,我就已经输了。”
她说:“三藏,我们好心劝你迷途知返,这红尘俗世有何不好,你偏要去西天?”
我说:“西天是菩萨要我去的,现在又为何怕我去?原来只是想我去取经,却不想我去求解。”
她说:“你当年质问佛祖,铸成大错,现在却还不知悟?让你们重返西天,是希望你们迷途知返,重归大法。可现在,你却教坏了徒弟,破坏了规矩,放浪了形骸。”
我说:“我去西天,是为了取回我应得的东西。我去西天,只因为我五百年前问的问题,现在还没有人敢回答。”
她叹:“三藏,你付出这一生,值得吗?”
我说:“我这残躯,这一生,都用来为天下人寻路。而你们这长生不老之躯,千秋万代,都只为守护一座泥胎。天下谁敢说‘值得’二字?我敢。”
她再不说话,化成烟雾消失。
众人听完都沉默。那身后房屋,却忽变荒林。
“无论如何,”我看着他们,“哥们儿,感谢你们信守了承诺,准时来到这里,继续和我一起把这条路走下去。”
“少煽情,老子只是早上起来嘘嘘,顺便看看你还活着没的。”几个家伙都擦着眼泪骂。
“原来,你早知这四个人……是她、她、他、他变的。”八戒说。
“不知,哪个是她、她?哪个是他、他?”沙僧问。
“不可问,不可说,不可想。”
三个妖怪惊疑地想了一想,突然都冲到一边去吐。
“喂!你们昨天晚上究竟干过什么?!”
_ 第三百二十三天 _
清风已经一千三百二十岁了。
明月才一千二百岁。
明风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懒懒地趴在草地上。听清风讲那些他想象出来的故事。
有时候,清风会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观,观里有两个小道童。”
“他们该不是一个叫清风,一个叫明月吧?”明月问。
“不,”清风说,“他们一个叫清明,一个叫风月。”
“那应该风月是师兄,清明是师弟才对。”明月说。
“为什么?”
“因为无有生,哪有死?不先风月,哪有清明?”
“这却不对,”清风说,“先有死,才有生。没有灵魂,何来转世?”
“那我们要什么时候才会死啊?”明月托着脸颊,看着山下浮云向往地说。
“你很想死么?”
“因为天天和你待在一起,了无生趣。”
“呸。”
“而且,我还想知道我死了以后,下辈子会变成什么。”
“如果有下辈子,我风月,你清明。”
“呸。”
咦?这不是第一人称日记体吗?以上对话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事实上,清风和明月说完这段话之后,突然发现有一个人站在他们旁边全神贯注地听着。
“哇,你谁啊?你怎么进来的?”清风尖叫。
“翻墙啊。”我说。
“你、你为什么要翻墙?”
“你说我为什么要翻墙?”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要翻墙!”清风崩溃了。
正说着,墙头又翻进来几个。
“你们不会敲门的吗?”明月泪流满面。
我道:“贫僧法号三藏。是来化缘的。”
猴子也行礼道:“贫猴法号泼猴,这是佛祖亲口给起的。”
猪也行礼道:“贫猪法号悟能,不是无能,是悟能……我恨我师父。”
沙僧也行礼道:“洒家法号少废话!拿米饭来!”
我看看人家俊秀的徒弟,再看看自己身边这帮禽兽,觉得无地自容。
清风愣住:“三藏?三藏的三?三藏的藏?”
“正是本贫大法师。”
“原来你就是三藏!”清风一把拉住我!
“我就说翻墙是犯法的吧……”猴子摇头,“你居然还实名。”
“你以为你披个马甲叫泼猴就没人认识你是谁吗!”
“家师镇元大仙早已算到四位要来,请我们一定要留住好生款待。家师还说,五百年前在盂兰盆会上,曾经见过长老一面,所以是故交。”清风亲切地拉住我的袖子摇啊摇,我终于明白古人为什么要断袖。
他刚才说什么盂兰盆会?五百年前?五百年前还是汉朝,那时我是谁?又见过谁?
“尊师现在何处?”我问。
“家师上天听元始天尊讲经去了,不日便回,临走前吩咐我们将观中珍品人参果打下两个,给四位尝尝。”
我们面面相觑,笑而不语。
四个人给两个果子吃,这些道士还真是大方。看我不发上微博,转给满天下知道!
清风明月看着我们笑,竟然也摆出灿若桃花的笑容来。
这笑之诡异,简直让人寒入骨髓。
仿佛他们要给我们吃的不是果子,而是人肉包子。
我们在偏厅坐下,不一会儿,听见他们在后院喊。
“在那里在那里,快捉住……”“哎,怎么又给跑了……用网,用网!”“那边有一个……快快快……”“他也跑太快了吧……”“好吧……明月你露出大腿把他们引过来吧……”“哇,他咬我……给他一刀!”“我捅!我捅!我捅捅捅……死了吗?哇……又跳起来了……”
“他们不是在摘果子么?”猪问,“这动静怎么听着像在抓……敏感词?”
“哎呀八戒,我忘了告诉他们我们不吃……”我看见八戒的眼神,忙改了口,“敏感词的肉……”
“非敏感词的肉我们也不吃好吗?我们是和尚!”猴子气愤地提醒。
“你自己啃个果子就饱了,还不让人吃非敏感词肉?”猪气愤地说,“这些天我饿得……看着作为敏感词的自己都流口水……”
“其实那两个小道士一定很好吃的……”沙僧举着刀叉望着地面喃喃自语,“而且不敏感。”
过了一会儿,果子端上来了。
饿疯了的四个家伙全系好餐巾围过去,然后愣住。
“我们……不吃人的……”我说。
“尤其是不吃小孩。”猪说。
“不是小孩我们也不吃好吗?我们不是食人族!”猴子气愤地提醒。
“你装失忆吧你?”猪暴捶着猴头,“当年你还想吃杨戬的狗……”
“杨戬的狗不是人……”
“还有他妹好吗?”
“可人参果也不是人啊?”明月眨着纯真的大眼睛。
“这不是人?”我指着盘子。
“这是人参果。”
“这是人——参——果?”大家脸孔扭曲。
“对啊?”他还是那副天真无邪的神情,让我们忍不住要相信他了。
“这……不……是……人?”我用筷子拨拉着那堆物体……手……脚……眼睛……肠子……内脏……“哇,他居然还在动!”
“这真的不是人啊,是人参果。”
“好吧……人参果……唱个歌来听听……”
那人参果就开始唱歌了:“葫芦娃……葫芦娃……一根藤上七朵花……”
“看看看看!”我跳起来,“他还会说话!”
“我说这是人参果这就是人参果!”清风暴跳,然后看着明月,“叫你先把他喉管切了的……”
“师父,这真的是人参果吧……”猪小心翼翼地说,拿眼瞟着清风手里的菜刀。
“是啊……这东西就像素鸭一样……来来来大家动筷子……”猴子识时务地招呼。
“可是是生的啊……”沙僧愁眉苦脸,“好歹把血擦了煮一下嘛……”
“我说了这是人参果、果、果!”清风要掀桌!
沙僧立刻扑上盘子用手捧了那血往嘴里送:“哇,这果汁好鲜……来,大家趁热吃……”
清风明月脸上立刻又恢复了那灿若桃花的笑容。
“那么,几位长老慢用,我们先告退了。”
他们出门,关门,然后用铁链锁门。
“这家人好生奇怪,吃饭时还锁门。”猪说。
“我怕你们吃了觉得太美味,去偷我们家果子!”明月在外面搭话。
谁要偷你们家这血肉模糊的果子啊!
四个人围坐桌边,呆呆地盯着桌上蠕动的东西。
“这真的是人吧?”
“可他们说不是人呢。”
“不是人怎么眼睛还会眨呢?你看手还在动呢?”
“是人的话都切成两半了,怎么还不死呢?”
“当年易牙给齐桓公当厨子,齐桓公说只有婴儿没吃过,于是易牙就给齐桓公端上一个沙锅,里面蒸着自己的儿子。后来项羽要煮刘邦的老爸,刘邦说,煮完也分我一碗。三国时候刘备逃难,猎户知道他是贤主,没肉招待,就杀了自己老婆给他吃。”猪说,“可见这是当你是自己人,才请你吃人哩。”
嗯,我也曾看见有人在日记里写:“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从包裹中翻出史书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地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仔细看了半天,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吃人’两个字。”
“我听说,这世上有一种树。”沙僧说,“树上结着小人儿般的果实。那果实都成了精,故有手足口鼻,遇金则落,遇土则入,唤做人参娃娃。这样的精灵,闻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
“能活四万七千年?”猪大笑,“为了万寿无疆,怪不得神仙要吃人了。”
“咦?我听说世上还有一种叫唐僧肉的,闻一闻就活三千九百岁,吃一块就能长生不老,青春永驻,促进消化,保障睡眠,实是走亲访友送礼必备,不比这人参果强多了?”猴子说。
“在下就是唐僧。”我说。
“哦,信谣传谣是不对的。”猴子淡定地指着猪。
“明明是你在传谣!”
“我也是听路上的妖怪说的。”
“那路上的妖怪听谁说的?”
“他们好像是听敏感词说的……”
“我没说过!”猪暴跳。
“世间又不是只有猪才是敏感词。”猴子不屑道,“你别自作多情了。”
“谣言只有靠事实来击破!”沙僧举起刀叉,“吃了师父才知道这是不是真相。”
“我同意。”猪和猴子都举手。
“我否决。”我说。
“我们是多数!”
“我会念紧箍咒。”
“打牌去打牌去……三缺一怎么办?”三个怪物顾左右而言他。
“喂,这堆……果子,不吃了?”
“谁爱吃谁吃吧。我们对长生没兴趣。”
我想他们是真的对长生没兴趣,否则这三个怪物想吃我太容易了。我不可能在每天熟睡时都念紧箍咒。
如果他们要杀我,紧箍咒一点用也没有。
那个把紧箍咒给我的美丽女菩萨难道不知道这一点吗?
她要是真想我活,就根本不该让我遇见这三个家伙。
而且那个关于吃了我就能长生不老的谣言,又是从谁那儿传出来的呢?
我也想知道真相。
我看看自己的手,如果吃了自己就能长生不老,我还去西天做什么?
不过自己吃自己还真是挺有难度的活儿啊。
“翻倍!贴纸条!贴纸条!”猴子把牌一摔,伙同沙僧大笑着往猪脸上按佛祖语录的谒贴。猪也嘿嘿傻笑着,摇晃着大耳朵和满脸纸条。
和这三个怪物在一起,要比和神仙在一起安全多了。虽然他们凶恶丑陋,动不动就抄家伙,但是他们有原则,不会为了长生不老就吃人。
如果有可能,我愿意和这三个怪物永远一直这样走下去,我希望这条路永远不要有终点。
_ 第三百二十四天 _
大早上,清风明月开了锁进来,发现盘里的“果子”没有动。
“干什么?你们这是要绝食啊?”清风恼怒,“不吃也要拿个碗盖好嘛,你看现在爬得满桌都是血……”
“两位仙童,请给我们换个吃了不能长生不老、但是可以饱肚的东西行吗?”
“哼,不识我仙家宝贝,白费我们师父一片苦心。”清风说,“不吃算了。走!我们拿回去自己吃。”
“可是……肉放一晚不新鲜了……”明月嘟嘴。
清风上去一个爆栗:“哪有肉?哪有肉?”
“是的……果子放一晚上不新鲜了……”
他们把果子端走了,又把门锁上。
“喂,你们要把我们锁到什么时候?”
“等我们家师回来,家师一直说想见见三藏长老叙叙旧呢。”
两位童子走了,猴子站在门外哭道:“他们把我锁在外面了。”
“谁要你那么不安分跑出去的!”
我话还没说完猴子又不见了,过一会儿他跳回来满脸神秘道:“快去看,快去看,他们正啃得满嘴是血,还吮骨头呢。”
“你倒是把锁打开啊!”
猴子没听见,因为他已经瞬间又在远处了。
这货是量子状态的吗?
我无奈回头:“八戒,挖条地道吧。”
“好咧。”
一个时辰后,我叹口气说:“八戒,你还是把门撞开吧!”
“你早点说行吗,师父!”
我们出了门,打算偷偷溜走。八戒不解:“凭什么啊?我们又没做坏事!”
“对!”猴子醒悟,“我们要去做点坏事,这样我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偷偷溜走了。”
“做什么坏事呢?”大家都很兴奋。
“我们去把那两个小道童绑架走吧。”猪说。
“你管饭啊?”我质问,“他们师父要是也跟来了,我们还得连他师父的饭一起管。”
“那我们把他们门口五庄观的牌匾改成六必居吧。”沙僧说。
“那么以后他们吃果子就可以蘸酱了是吗?”
“我想到了!”猴子说。
三人期待地望着他。
“我要去他们墙根随地小便,然后写:到此一游!”
“你能有点新意吗?”三人皆咆哮。
“你们不陪我去吗?”猴子觉得无趣。
“你暴露狂吗?”
“那里有很多小孩子,我怕。”
“你也会怕?”
“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有娃叫我爸!”猴子正色道。
“爸!”八戒喊。
“乖!”猴子说。
“你骗人!”猪气哭了。
“五百年了,你居然还相信这猴子说的话!太天真了。”沙僧摇头。
“其实……琉璃盏是我打碎的。”猴子说。
“你终于肯承认了么?”沙僧也哭了。
我们四人向后山走去,不知为何,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山中枝叶茂密,长在一起,盘根错节,只留出一条长长的隧道,我们走进去,头上脚下全是密密的茎叶,扭动着、喧嚣着,似乎是一活物,正把我们吸向肚腹深处。
走了也不知多久,便听闻四周都有婴儿在笑。咯咯咯,哈哈哈,笑声漫天乱窜,笑得人毛骨悚然。
再往前走,四周布满黑紫色巨大的根茎,根茎上一个个疙瘩,都像是扭曲的人脸。不断有汁液从那些脸上流下来,像是黑色的血。
猴子认真地一张张脸看了过去。“这些脸都似曾见过。”他说。
“我听说凡是要种成能结这样灵魅之果的大树,必然是要用血肉供养的。”猪说,“这五庄观方圆百里之内,没有人烟,连妖怪也不见一个,岂不是奇怪。”
突然眼前一片开朗,我们已钻出树洞,发觉身处一巨大地下空间。这洞口却在布满根系的悬崖之上。面前下方一座大湖,湖水却是青色,虬龙般粗大的根系盘卷旋绕,深植入水底,根系的山体上,是一棵百人不能合抱的树干,直入上方。
我们抬头仰望,见几百丈的高处,树冠展开,遮蔽天空,不见天日,那无边的枝蔓垂下来,罩住四野,把整个大湖罩在其中,密不透风。
“看哪!”猪指着天上喊。
我们定睛望去,在那枝蔓之中,有无数婴儿头顶生着脐带,挂在树枝之上,有的只有小指大,有的已如十月胎儿,更有的已经如巨象大小,却还是婴儿形状,只是面目已经狰狞,指甲已化为利爪。又有的闭目沉睡,有的睁眼痴笑,有的疯狂吼叫、挣动不休。
“竟然……有这么多……”我惊叹着。
“看哪!”沙僧又指着水中喊。
只见深潭之下,隐隐约约,堆积满了白骨。随着水影,似乎还在颤动。
“怎么会这样?”我觉得寒气直冲脊背。
“看哪!”猴子指着脚下喊。
我一低头,不知什么时候,那藤蔓已经爬过来紧紧将我们的足缠住,突然一扯,四个人全哇呀一声飞了出去,倒挂在空中。那些婴儿突然都转过头来望着我们,眼中满是欲望,他们慢慢扯动脐带,爬了过来,张开嘴,口中是食人鱼般的细密牙齿。
“我们变成果子了!”猪挣扎着高喊。
“我终于知道他们是怎么长大的了……”沙僧恍然大悟。
“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在树上刻‘到此一游’啦!”猴子喊。
那些食人怪婴凑过来,我们拼命用手拨打着。“猴子,快想办法!”我说。
“不如去请如来佛祖?”猴子说。
“你以为佛祖是110啊?”我怒,“猪,想办法。”
“小朋友们,吃了那白嫩和尚才能长生不老,吃我没用啊。”这就是猪想出来的办法。
“沙僧,只有靠你了。沙僧?沙僧!”
“嘘……我在装死……”沙僧睁开一只眼。
“他们也不是熊!装死有屁用啊?”
只有靠自己了,我使劲运用腹肌,我荡……我晃过来……晃过去……咬不着吧,哈哈……不好,怎么两边都有人张大了口等我?
“猴子,你再不动手我念紧箍咒啦!”
猴子听闻大喜:“好,我听到第八十四回了……”
这谁家的咒文这么长,还连载啊?
“猴子乖,你打完了妖怪我就念第八十五回给你听!”
猴子突然猴躯一震,两眼放出精光来!啪地挣断藤蔓,空中转体三千六百度,落入水中去了,连水星也没溅起一个。
这又不是奥运会你跳那么漂亮给谁看!
然后他就再也没上来。
我们三人倒挂着等得心焦,那些趴在我们身上的小怪物也好奇地一边啃着我们,一边望着水里。
“这猴子定是自己逃走了吧?”猪说。
“我看他是直接被淹死了。”沙僧说。
我还是相信猴子的,他不会逃走,也不会淹死,以为师对他的了解,定是又在水中遇见个女妖怪,亲切交流起来,忘了救师父。这种事一路上他干过八百回了。
猛然间,水面开始波动,激起细密波纹。然后,整棵树也开始抖动了,所有树枝疯狂地哗哗地摇,婴儿们吓得尖声哭号。之后是整个大地都在颤动,像是有什么巨人要从地下钻出来。
“师父,树在长高啊!”猪喊。
我看去,那棵巨大的树正在震颤中升起,人参果婴们在枝条上惊恐地挣扎。然后一整块黑色山体似的东西露出了水面,仔细看才看清那是人参树的庞大根系,抓裹着泥土,简直像个小星球一般。
这个小星球一直上升,上升,离开了水面。星球的底部有一个小小的影子,那是猴子运起力气,钻到地下,将这巨树连根顶起。无数叶片泥石哗哗地下落,掉进湖中,溅起数丈高的水浪。
“猴子!我叫你救我们,没让你搞这么大动静啊。”
“要么就不搞,要搞就搞大!”猴子喝一声,“起!”双臂一伸,这巨树直上天空,连同哇呀呀怪叫的我们一起飞向远处白云间。
那巨树拽着我们,飞出几十里,在空中倒转了,大头朝下,直落下去。我们尖叫着,眼泪横飞。巨大的阴影压向地面,砰的一声,那树倒栽在平原上,摇晃了几下,又慢慢倾倒,最后一声巨响,树根砸在地面,地动山摇。
我和猪与沙僧灰头土脸地从树冠中爬出来,噗一声吐出口中的树叶。只见那些怪婴纷纷坠下树去,遇土则入,尽数钻入地下去了。
猴子在空中大笑:“好!跑吧!快跑吧!这回没人能吃你们,你们也不用吃人了!”
“可我们怎么办?”我吼着,“这么大一棵树,至少得赔五两银子啊!”
“你看见是谁弄倒这树了吗?”猴子问我们。
我们头摇得像拨浪鼓,没人想被灭口。
“既然如此,那我们上路吧。”
“好好好,走了。”大家欢天喜地地上路。
“白龙马还在观里头呢。”沙僧提醒。
“没事。”我说,“他比你快。”
果然一声马嘶,白龙马已经在前方等候了。
大家突然谁也不说话,撒腿就向前跑。
整整跑了一天,跑出八百里去。突然前面迎来一老道,喊着:“长老,贫道起手了!”
“贫僧起脚了!好狗别挡道!”我们飞驰而过。
那老道猛然变了脸:“你等推倒我的人参果树,还想跑么?”
猴子怒了:“不要血口喷人,谁推倒了你的果树,我分明是用拔的!”
“你赔我树来!”老道一挥袍袖,狂风四起,飞沙走石。
猴子举棒迎了上去,八戒沙僧也举兵器相随。
老道哈哈大笑,升上天空,那袍袖突然无限展开,遮蔽日光,整个天空都变成一块飘动的布。猴子八戒沙僧的兵器打在布上,只如掸灰一般,使不上力气。
那袖口之中,卷起巨大旋风,将我们四人全卷了进去。
等再摔落到地下时,一看周围好熟,原来又回到五庄观来了。
老道也落下云头:“你们这些和尚,我好心请你们吃果子,你们不吃就罢了,怎还推倒我的仙家果树?”
我笑道:“我也想知道,地仙之祖,怎么靠吃婴儿来长生不老?”
镇元子冷笑:“那不是婴儿,是人参果,草还丹。”
我问:“究竟是我肉眼凡胎,识不得异宝。还是神人仙风道骨,尝不出血腥?”
镇元子却大笑起来:“好你个金蝉子,当年我就说不过你。没想到你转世变了凡人,还是这样脾气、这样胆量。”
“当年你却见过我?”
“当年你是佛祖最得意的弟子。我是道家地仙之祖。灵山办盂兰盆会,我受邀参加。那时道家佛家,都暗自不服。所以盂兰盆会凡有道家参加,都变成辩论大会,互不相让,文斗又不免变成武斗,最后成为斗法大会。”
“我和你斗过?”
镇元子于是开始给我讲当年盂兰盆会的故事。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灵山的盂兰盆会上,佛家与道家为了争谁最通晓世间奥义,各不相让。
道家说:“我们道为世界本源,所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这意思是说:我们道是很强大的,怕了吧哈哈!
佛家说:“我们佛无所不在,无所不知,如实知见一切法之性相,成就等正觉之大圣者。是透彻领悟宇宙人生,真正圆满觉悟。所以没有我佛不知道的,你们那些道当然是小儿科。”
道家说:“佛若知道,则佛所晓之道,就是我道家之道。所以佛即是道。你们佛领悟的不过也我们道家的知识。你们那些佛都是我们家老君去印度旅游时听了他的教诲才变成的佛,所以佛家不过是道家的一个分堂罢了,应该听从总舵主管理。”
佛家说:“呸!我佛虽然知道,但是不知道。知道是知道世上的道理,不知道是不知道你们那个道派。我佛是在菩提树下被落下的苹果打中才发现的三大定律,从来没有看过你们家老子发表的论文,你们这是诬蔑!”
道家说:“三大定律早就过时啦,现在都兴相对论啦。你看我们道家的理论: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才是宇宙大爆炸学说的最好体现。说的是宇宙爆炸了,时空膨胀,物质喷出,但等将来宇宙坍缩了,一切物质又回归原点。全说对了有没有!有没有!”
佛家说:“那是你们蒙上的好吗?再说谁告诉你宇宙最后会回归原点的?宇宙中所有能量耗尽、物质分解后,就会陷入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那就是虚无。所以我佛才说四大皆空,因为宇宙的尽头就是空啊,一切都会归空啊。你们道家不知悟空,还谈什么宇宙定律?”
道家说:“我们对!”
佛家说:“我们懂!”
道家说:“大海无量!”
佛家说:“如来神掌!”
道家说:“北斗七星拳!”
佛家说:“佛山无影脚!”
于是佛道两派掀翻桌子,操起板凳,大打出手。要争天下第一大派。
这一片乱战之中,这边蜀山剑派力战五百罗汉,难分难解,那边天龙八部突破青城派的防守,包抄全真七子的后路。双方高手尽出,相拼功力,只把灵山震得摇摇欲崩,四大部洲震颤不止。
斗得正酣时,却见斗殴现场中间坐了一人,任凭刀斧碗锅在他头上飞来飞去,只静静看着远处不动。
镇元子好奇,便揪住一旁银头谒谛来问:“那是何人?为何竟然佛道两派高手如此可怕地内力相拼,他在中间居然不伤分毫,岿然不动?”
那谒谛道:“你却不晓得他?这是佛祖最得意的弟子金蝉。深得佛祖真传,法力无边。也许将来就是佛祖的衣钵传人呢。”
镇元子一想,如此大的来头,若能将其击倒,必大灭佛家的威风。于是长啸一声,震退身边诸罗汉,身形一晃,便落在那人的身边,一掌就击向他的头顶。他为地仙之祖,这一掌有万年修为,可碎山覆海。就算是菩萨挨了,也元神俱裂,太上老君受了,也要道行尽废。
那人头顶猛挨这绝命一击,然后……抬起头,摸摸脑袋:“谁打我?”
镇元子面如土色。眼前这人毫无提防,完全没有运力抵御,受自己全力重击,居然没事一样,这样法力,可谓深不可测,已达化境。
镇元子不由心生敬畏,于是望向四周:“谁啊?谁这么无聊?”
金蝉子看没有人承认,摇摇头,又去看着远处发呆。
镇元子好奇,凑过头去:“你在看些什么?”
金蝉子道:“没看什么。”
镇元子问:“眼下佛道两派相持不下,请问在大师眼中,佛与道,谁更知世间真理?”
金蝉子摇头道:“我心中烦恼,无心想这个问题。”
镇元子问:“大师为何而烦恼?”
金蝉子道:“李家村张家媳妇只怕要生个女儿,我故此烦恼。”
镇元子失笑:“大师如此身份,不参与佛道两派决战,却在操心这等事?敢问那张家媳妇和您有何牵连?”
金蝉子道:“那张家媳妇正在求神灵保佑,不要让她生了女儿,被婆婆丈夫嫌弃,毕生痛苦。这事关她一生的命运。此刻世上,还有亿万之人苦苦渴求幸福安乐而不得。而树下两群蚂蚁还在为思想与派别厮打。”
弥勒忙笑着过来:“这位便是金蝉子,佛祖的第二个弟子,悟性极高,佛法造诣我只怕也不及,是将来最有可能继承佛祖衣钵的人。”
“哦?”镇元子冷笑。
弥勒对金蝉子道:“快请敬上一杯茶,请仙长恕冲撞之罪。”
金蝉子一扬手,那群殴中四散各方的桌案茶具碎片尽数飞回,重新完好如初。再一扬手,桌上茶盅浮起,飘到镇元子面前,“还请恕罪。”
镇元子笑取过茶碗,只觉那茶碗有千山万海之重,他单手使全力持了,不让人看出手臂在微微颤抖,揭开茶碗一看,里面狂涛急旋,竟是把一整个须弥山海都装在里面了。
镇元子心想:这要是喝下去,是想把我撑爆啊。就算能喝下去,只怕也站不起来了。
他将茶碗送到唇边,作势轻抿了一口,一下子灌进好几万斤水去,不敢再喝了,但不喝完又怕被西天笑没本事,于是向天一指道:“咦?灰机?”
众人全向天上一看,镇元子哗地把茶水全倒进他那乾坤大袖里,往桌上一放:“好茶。”
金蝉子笑道:“既是好茶,多喝些吧。”
“师父……你怎么袍子下面在漏水啊……”明月小声提醒。
镇元子暗垂目一看,不好,座位下好大一摊,那茶碗中须弥海之水太多,连他的可装日月的乾坤大袖也渗水了。眼看众人偷笑,镇元子心想:金蝉子我算记住你了。
他长叹一声:“不喝了。此次前来赴会。是有一些疑惑,想与众位大师研讨一二。”
金蝉子抬手:“仙长请说。”
镇元子笑道:“那我就斗胆问了。请问:佛与道有何区别?”
灵山众人全愣住了,弥勒的笑也僵在那儿。这种题大纲上没有啊。他们诵读佛经无数,哪部经上也没讲佛和道有啥区别。都是只知佛,不知道。
金蝉子一笑:“佛剃光头,道留长发,当然有区别啦!”
这也行?众人下巴掉了一地。
金蝉子却又说:“但万法同宗,不过都是解释宇宙原理的法门,外在虽有别,内实无不同。”
镇元子追问:“既无区别,为何要分东西?”
金蝉子答:“因日有升落,故而要分东西。”
“日为何升为何落?既有白天,何有黑夜?”
“若无黑夜,怎显光明?”
背后众罗汉齐声欢呼鼓掌。清风明月鼓气互相看一眼,甚是不服。
镇元子冷笑:“这么说,世间种种苦难,都是来衬托佛界极乐的啰?”
金蝉子突然不说话了。
如来其他弟子:阿难、迦叶、迦平等俱站在后方,也苦思镇元子这个问题。
“老道这么问,是不是暗藏什么陷阱啊?”阿难问迦叶。
“当然,这题好毒啊。你若说是,他要问,那佛家岂不是正需要世间苦难来衬托极乐,哪里真肯普度众生;你若说不是,他就问,那么佛家普度众生这么久,为什么世间苦难还是这么多,是不是你们没本事啊。”
“果然太阴险了,太狡猾了……”阿难拿手帕出来擦汗,“这种题完全没法答啊。”
“师兄不会败吧?”迦平紧张地捏着自己的袖子。
金蝉子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地。
弥勒这个着急啊,虽然脸上还是笑,不过是干笑。心想你究竟是答得出答不出啊。
突然金蝉子开口了:“是。”
灵山众全部倒吸一口凉气,这怎么能答是呢?宁愿承认没本事,也不能说众佛是故意要世间苦难啊。
然后金蝉子问:“谁不是?”
这回镇元子愣了。
佛道两派默默退开,再不提相争之事。
镇元子对我说完当年之事,望着我道:“不过当初盂兰盆会上的一代宗师,如今却变成了个偷人果子还落跑的凡夫,不由可叹。”
我笑道:“我不记得当年怎样。我只知一路行来,见人间疾苦一点没有少。当年神灵没有做到的,如今还是没有做到。而我当年只能呆呆看着,无能为力。今天至少可以亲自在世间走一遭,也许当年做神仙想不通的事情,现在做了凡人反而能看得透彻。至少,当年我就不知道世间还有吃人的树、吃人的果子、吃人的人。”
镇元子冷笑道:“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你以为这人参果是给谁吃的?满天神灵,都吃了我的果子,都补了精血,续了长生。你说这是人?谁承认?你说神仙吃人?谁承认?神仙不认,世人也不敢说,你们把这树推倒了,我自然能找到神仙再把它复生,再结出这满树的果子,你能救多少?”
我无言,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这世上有无数孩子,被挂在枝头,用人的血与肉供养着,于是他们也只知道要食人的血肉,绝不留情。却不知道他们自己,也不过是神仙口中的供奉与牺牲。
我曾听见有人喊:“要救救孩子。”
可此刻,那喊叫的人自己也淹没了吧。
他已被他要救的孩子们吃掉了。
我唯有继续前行,去寻找那极乐的净土。然而那净土不在人间。我不知这是勇气,还是逃避。
我只希望我回来的那一天,这世上不再有吃孩子的人,不再有吃人的孩子。
_ 第四百零一天 _
“猴子,你又把喜欢为师的女妖精施主打死了,你安的什么心!回花果山去吧。我不再需要你了!”我说。
“好咧。”猴子转头就走。
“不要啊!为师只是开玩笑的……”我泪流满面揪住猴子的尾巴,被在地上拖行,“不要离开我,没有你的日子,我一个人活不下去……”
每天我都要被这样的梦吓醒。
其实来杀我的妖精,一半都是冲着猴子来的,他们对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一看见猴子,立刻就冲上去怒骂,一边骂还一边用手指我:“这个和尚有什么好?你为了他抛弃了我们大家!”
还有另一半妖精,也是冲着猴子来的。他们都是神仙的手下或坐骑,他们对我也没有兴趣,一看见猴子,立马就冲上去打招呼:“泼猴,你还记得我么?当年你把我们欺侮得好惨啊,现在我们要报仇!”一边骂还一边又用手指我:“你以为你躲在这么个没气场的家伙身边我们就认不出你?”
作为一个很没存在感的人,我颇感失败。
我存在的价值,就是为了在每一集里让猪八戒喊:“大师兄,师父又被妖怪抓走了……”吗?
这叫什么《西游记》啊,直接改名叫《猴子传》或《功夫猴子》什么的好啦!
我看看猪和沙僧,他们两人泪流满面,表示理解万岁。
而且猴子是一个完全没有团队精神的人。每次他都一个人去单挑一窝妖精,绝不带队友。
当然,那是因为队友都被抓了的缘故。
猴子常感叹:“我有一群神一样的对手,却只有一个猪一样的队友。”
八戒的人生观崩溃了。
沙僧弱弱地说:“还有我呢……”
猴子问:“你是谁?”
沙僧的人生观崩溃了。
“那,猴子,你觉得我还是可以带着的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你?”猴子说,“你很重要啊。如果没有你,我现在早就从西天往返八万次啦!团队里只有你一个人不会飞啊,这么多年了还骑着一匹系统赠送的默认初始坐骑,本来一分钟能做完的事因为你的存在要花上几十年啊。”
我的人生观崩溃了。
原——来——是——我——连——累——了——大——家!
我仰望苍天,默然无言。
妈妈,我本来是个不应该存在的人吧?
想来果然这才是真相啊!《西游记》如果没有我的话根本就不用写这么多回吧。
只需要一共五个字。“走!停!给!收!回!”如果硬要再加五个字的话,那就是“猴哥全搞定”!
猴哥你真是太讨厌了!
我们生活在猴子的阴影下太久了!
我们要赶走猴子,夺回主角的地位!
我们要证明没有猴子,我们也一样能去西天!
我和猪与沙僧握拳励志,抱头痛哭。身后树着一面横幅:“废柴不可侮!”
我们每夜在猴子睡着后偷偷爬起来开会计划把猴子赶走已经很久了。
以至于这已经成为了支持着我们向西走下去的动力。
这一天,我们终于又找着了一个机会。
一个小姑娘笑吟吟地站在了我们面前。
“请问,看见我的娘亲了么?”
“被打死啦!”我没好气地往旁边的尸首一指。
小姑娘淡然地看了一眼。
“那么,请问,看见我的爹地了么?”
“也被打死啦!”我没好气地往旁边的尸首一指。
小姑娘冷笑一声,然后哇地大哭起来:“爹啊,娘啊,跟你们说过出门打酱油是很危险的,你们就是不听啊……”
“装什么装!”猴子不耐烦,“这地上只有两张人皮,刚才两次都算你跑得快!你一个人分饰三角过家家玩啊你!”
小姑娘跳起来:“是啊!我乐意啊!我一个住这大山里没人说话。我喜欢一个人扮三个,我还一个人演出过全本《红楼梦》呢,你咬我啊!”
“那我就不客气了!”猪上去抱住小姑娘的大腿就要啃,被一个毽子鸳鸯连环踢送向蓝天。
“我看你还有多少张皮!”猴子举棒跃上高空。
“等一等!要抓活的!”我毅然上前,拦在了少女的面前。
“我打前两个时你怎么不要活口?”
“前两个长得太丑!”
“闪开!”
“不,你想打就连为师一起打死吧!”
猴子在半空中思考了千分之一秒,然后棒上又加了五成力道。
我抱着小姑娘翻滚出去。我们一路从山顶滚到山脚,又从山脚滚向山顶。
这一路上我们足足滚了两个时辰。
小姑娘看着我打着哈欠:“你究竟要抱着我滚到什么时候?”
“现在很危险,我要用身体护住你。”
“对不起。我是个妖精,我不需要人保护。”
“你需要。”
“我不需要!”
“你需要的。”
“随你便吧……”
半个时辰后……
小姑娘缩成一团,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护住破损的衣裳,默默落泪。
而我被吊在山洞顶上,下面架着一个巨大的汤锅。
“太呛人了……我讨厌做饭……”小姑娘又添了一根柴,顶着浓烟继续抹眼泪。
“美丽的女孩,你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这大山里?”我在空中优雅地荡漾。
“要你管!”
“你在等一个人吧?”
“没有!”
“一定有。”
“我说了没有!你是有多八卦?!”
“一定有的。你瞒不过我那能看穿少女心灵的眼睛。”
小姑娘开始捂着耳朵在地上打滚。
“你现在的症状,和我的徒弟们听到紧箍咒时一模一样。”
小姑娘蹦起来:“我求你一件事。”
“说吧,什么事我都答应,除了我不乐意答应的。”
“你把孙悟空头上的金箍去掉吧。”
“这事对你很重要吗?”
“不……也没那么重要……”小姑娘又坐下来。
“别骗人了,一定很重要吧?”
“我说了不重要!”
“很重要吧?”
“不重要!不重要不重要!”
“哦,那就算了。”
“不可以!”
“还是很重要嘛!”
“我……问你一个问题……”小姑娘看着炉火出神。
“我知道,很多妖精都会问我这个问题。”
“他们也问你这个问题?”
“是啊。所有的妖精都会问:‘吃你是该先放盐还是先放油?’而我的答案是:‘先放八戒!’”
小姑娘被逗得咯咯直笑。一般没有妖精听了这个笑话不笑的。然后他们就会把这个笑话转发给绑在旁边的八戒听。后来以至于每次我讲这个笑话时,绑在一旁的八戒就会很不忿地抢着喊:“先放我!”
“但是无数妖精问过你这个问题,可你还活着。”
“是啊,因为问问题的都死了。”
小姑娘沉默了很久。火光在她的脸上晃动。
“那么……我也会死吗?”
“所有想摘下孙悟空头上金箍的人都会死。”
“其实……我没有太多的奢望,我也不指望孙悟空重新回到妖族再大闹天宫,我只是想……”
“想他能记起你……”
“没有……”
“有的。”
“没有!”小姑娘捂着脸,“他是不是能记起我,真的不重要,不重要不重要!”
“那你是为了什么……宁愿去死?”
“我不知道……”小姑娘呆呆地出神,“也许……你说得对……我真的只是为了……他能记得我……”
“你当年和他很熟吗?”
“也不是很熟……很多年前……”
很多年前,白骨爬出地下,她只是一尊白骨,不记得自己生前是谁。
在黑暗而漫长的被埋葬的岁月里,白骨时常做一个梦。梦中有一位英俊的书生,向她伸出手来,迷人地笑。
白骨想要找到他。
她在人世间找了很久很久,经历了无数个世代,无数次爱情,都没有能找到她梦想中的爱情。
因为所有人都爱恋她的美貌,发誓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她。但是当她一揭下人皮,露出真面目时,他们立刻撒腿就跑了。
这让白骨想起了一个笑话。
“如果一位穷小子伪装富家子与女生恋爱被发现了,女生大多会愤而分手,说:‘我不能接受骗子!’但如果一位富家子伪装穷小子与女生恋爱被发现了,女生大多会继续下去,说:‘我爱的是他的人又不是他的家世!’”
爱情故事中只有被诅咒变成怪物的王子在得到爱情后魔咒消失突然变帅了,然后大家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是你让一个被诅咒变成王子的怪物在得到爱情后魔咒消失突然变丑试试?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
从天蓬变成猪的某只一定深有感触。
但是男人不也一样吗?!
于是白骨决心再也不伪装自己,她要找到一个就是能爱上这副白骨的人,然后再覆上美丽的人皮,生出血肉,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
她又在人世间找了很久很久,经历了无数个世代,这回一次爱情也没碰上。
当然,偶尔也有一些僵尸吸血鬼什么的会打量她几眼,然后双方都狂吐着说:“滚!”
直到那一天她来到了花果山。
那只猴子打量了她一会儿,没有对她说:“滚!”也没有吓得逃跑。
他说:“你太瘦了,你怎么做到的?”
白骨心花怒放:看看什么叫说话的艺术!
于是白骨就决心再也不去别处了。
但猴子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无意中触动了一个小女生的芳心,因为白骨根本就没有心。
猴子继续忙于他的生活,去龙宫刷装备,去地府修改服务器数据,把所有人账号和角色的寿命都改成无限,然后和天庭下来的网管大战。
白骨一直默默地跟随着他,却从来不表白。
因为她害怕一说出来,就再也没有机会跟着他了。
一直到猴子去了天宫,白骨还在地上默默地守望。
猴子后来因为大闹天宫被判了无期,白骨一直等着,她相信他有一天能重获自由。
后来……听说猴子被放了出来,来到了这里。白骨心花怒放地去看他,却发现猴子已经戴上了金箍,完全不记得从前的一切了。
是真忘了,还是不想记起?
所以白骨不惜一切也要把金箍拿下来。她要知道猴子是不是真的忘了她。
我听完这一切,只有摇摇头。
“我不能答应你。因为金箍是佛法给他的烙印,摘不下来的。”
白骨沉思了很久。
“那么……至少让他走,让他回花果山,给他自由。”
“他已经忘记一切。花果山也一片焦土,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但往前走,你明知道对于他是死路一条。”
“怎么会是死路一条呢?向前走,到了西天,就可以成佛。”
“成佛对你们来说是功绩,但是一个无欲无求、无牵无挂、无爱无恨的佛,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我想了很久,真没想出区别来。
有些事情,一心想成佛的人看不透,反倒是一具无血无肉无心的白骨看得透。
“要让孙悟空成佛,是为了给天下的妖精看,连孙悟空都能改造好,那么任何人都有希望。”
“就我没有希望,是吗?”白骨冷笑。
这句话里的辛酸与悲凉,不阅尽无数个世代爱恨离别的人不会懂。
我无言以对。
“要猴子回花果山,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
“让他破戒,破不能不逐的大戒。”
“饮酒?”
“这算什么破戒,就算八戒那样贪污公款,也最多写份检查,从牵马的交通部调到背行李的后勤部了事。”
“那么……女色?”白骨开心了。
“猴子眼睛有X光,所有女人在他眼里都是白骨,这真悲剧。”
“那还有什么办法?”
“只有……犯杀戒。”
“比如……杀只猪?”
“杀动物只能罚面壁,不够逐出师门。”
“那……杀人?”
我叹息:“我是出家人,我不能让他杀人。”
白骨沉默了很久。
“你可以的。”她说。
“什么?”
“杀了我。”
“但你是妖精,杀妖精不犯戒。”
“这次不会。”白骨说,“我会变成一个真正的人,让他杀了我。”
“你怎么做到?”
白骨不说话,慢慢走去后洞,取出一个箱子来,箱子里面套着盒子,盒子中是布包,一重重一层层,仿佛包着她最重要的东西。
我有些不好的直觉。
她揭开最后一层锦缎,露出来一颗心。
一颗人的心脏。
年头太久,那心已经暗淡失色。
“这是我用了许多个年头、无数人的泪与血塑成的一颗人心。有了这颗心,我就可以真正变成一个人,可以去爱,去感觉。不必再孤独。”
“但是你现在……”
“我一直留着它,准备等找到真爱的那一天,就让我在他面前,真正地变成一个女人。”白骨轻轻笑着,“现在,那一天到了。”
我只有沉默。
白骨将那颗心捧起,轻轻地放入了自己的肋骨之间。
那颗心开始跳动,它像一个刚醒来的不安的小动物似的疯狂挣扎,我甚至能听见它吱吱的叫声。血开始从心中渗出来,化成血脉,如网四下伸去,攀上骨骼,包裹着它们,化生活肉。
白骨的样子开始变得更加可怖,她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之前她可以用法力说话,但现在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正在经历血肉重生的痛苦的人。这种痛苦和将血肉活生生剥离并无两样。她抖动得越来越厉害,身上的血肉急速凝结。直到那一刻,咽喉在骨间长成,我听到世间最凄厉的长啸。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有勇气的人。为了到达西天,我可以牺牲一切。
但是我想我不敢去经历这样的痛苦,只为了做一瞬间的人,只为了之后永灭永寂的死亡。
啸声渐弱,皮肤开始在她身上形成,最后是一头乌黑长发。
白骨颓然倒地,但伏在地上的不再是白骨,而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她沉睡着,无比动人。这是我在世间见过的最美的女子,这是她当年成为白骨前的本相。
我不会忍心毁了她,我甚至不能接受任何人毁了她。
我承认我无法做到没有感情,如果一个人无情无爱,和佛与僵尸有什么区别?
白骨慢慢睁开了眼。
她虚弱地支撑起身体,来到石前,那上面放着一面镜子,很多年没有人照过,蒙满了蛛网和尘土。
白骨轻轻拂去镜上的尘灰,看着自己的容貌,双手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脸庞。
她笑起来,两行泪却从脸颊落下。
那笑如女子出嫁前的幸福,那泪却是要永别所爱的怅惘。
她慢慢地取出珍藏的胭脂、钗粉与衣裙,那铜妆盒上全是锈迹,为这一天,她准备了太多年。
女子慢慢整理着容妆。我静静地不敢出一点声音。无须催促,我有太多的时间,而她有的却太少。
镜中现出美丽的容颜,她注视良久。终于站起身来:“我们走吧。”
“你……还可以反悔。”我说。
“我不会反悔。”她平静地说。
我们重新来到了洞外,猴子八戒他们正在找我们。
猴子看见那女子,愣了一下。
白骨笑了,她在等待的漫长岁月中,无数个夜里,梦见过这一幕。她憧憬着这次相见,丑丫头终于变成了美丽的公主,和她所爱的人永远在一起。
她轻轻开口,有太多话想说。但最后,她只能说一句。
“是我抓了你师父。”
猴子没有多说话,举起了金箍棒。
“不!”我大喊着。
但一切都晚了。
白骨倒下去,头顶喷溅出血花,她的半个颅骨全碎开了,积累了千年才重塑的美丽容颜一瞬间毁灭。佛说:“红颜即是白骨,无须心动。”我明白,但我心痛了。佛想得开,我想不开。也许我不适合成佛,也许这世上本并不需要有佛。
她微笑着,无怨无悔。
我看着地上的尸体,生死只在一瞬间。片刻前,这血肉曾经问我:“你说,我该戴哪一朵珠花去见他?”
我仰天无语,许久后,才记起有人用生命要换的东西。
我说:“猴子,你走吧。”
猴子问:“你要我去哪里?”
“去你来的地方。”
“五行山下?”
“你不记得你的故乡了么?”
“在哪儿?”
“在一个叫花果山的地方……”
“花果山?在哪里?”
花果山已是一片焦土。猴子回去了,什么也找不到,那里已不再有人等着他。所有记得那段过往的人,有的死了,有的即将死去。
西游,就是抛弃一切,走向终点的过程。
而我们四个,也终将忘记那一切。因为我们一路苦苦追求的,就是忘却。
我听过一句话:“如果你已经不能再拥有,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
但我现在知道:如果你已经不能再拥有,最好的结果就是忘记。
我不能告诉猴子真相。不能告诉他那些淋漓的血,绝望的牺牲,那一片废墟和无尽的荒凉,全来自当年的热爱与理想。
我们都回不去了。
而前路早已注定,路的尽头,也是一片空旷和无尽的荒凉。
我突然明白她才是幸福的,因为她那么执着,拒绝相信命运。
“猴子,你走吧。你自由了。”
“那么,请把我头上的金箍也摘下来。”
“我做不到。”我的身体颤抖。
“这他妈的也叫自由?”猴子冷笑。
“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我苦笑。
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女子的身体开始消散,化为飞灰,来得匆忙,去得飘忽。她作为人的生命,只有这一刻。但这短暂的一生中,她却经历了痛苦、幸福、深爱、奉献、牺牲、圆满。
她重成为白骨,那才是她。
猴子望着那白骨,眼神却惊讶了。
他仿佛认得。
猴子慢慢上前,跪下来,注视着。
“你认识她?”我问。
猴子摇摇头:“记不起来了,只是觉得心里有点堵。”
我想猴子没有办法再解除金箍。记起过去的痛苦会让他疯掉。
他拨开土,将那堆白骨缓缓埋葬,他拿起每一根骨胳,细细地打量,擦拭,然后放入土中,像是在埋藏珍宝。
或许会有一天,这泥土下会重生出一朵花儿,有着开朗的笑容。
她已忘却了一切,是全新的生命。
那时我们也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