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西藏生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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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退兵鲁朗及反攻

自从罗长奇到了鲁朗之后,全军训练就开始比较注重射击,差不多每天都带着各连营团长官,到郊外比赛射击,最后,竟以射击成绩的优劣来确定军官的升降。另外又重用四川人周春林、张鹏九,湖北人方仲孺三人。周春林是当初随部队入藏的,任排长。张鹏九随运输队入藏,任书记,都是很多人不屑一顾的人物。不到一个月,周春林就升迁到预备营管带位置;方、张俩人分别提拔上去做了善后委员,终日跟在罗师长身后,罗师长也对他们很是器重。后来波密的匪兵被剿灭平定,罗长奇委任张鹏九做了冬九地方的理事官,委任方仲孺做了彝贡地方的理事官。最好笑的是方仲孺,他在上任不久到处给各地朋友写信,信中竟有“弟以武夫而干文事,不啻汗牛充栋”之类的语句,在驻扎全藏的汉人部队中一时传为笑柄。

部队在前线时调换帅主,一般总有些新的举措,这时候,季节已经接近秋天了,气候一天天地寒冷。我就命令西原跟随钟颖一起回趟德摩,去准备些冬天穿的衣服。西原一开始不太肯,我就跟她许诺,过几天自己一定也出发去德摩,她才勉强答应先走一步。

我回到鲁朗之后,该奖的奖赏,该惩罚检讨的,也决不姑息,因而手下将士,个个士气大振。波密的大军,也严守着冬九,看来要跟我们打持久的拉锯战,所以一住就住了一个多月。这期间,赵统帅派遣了彭日升率领三个营的边防部队,定期从硕板多经过春多的山地,直捣波密的心脏位置。同时,密令我军立即向冬九方向进攻前进。罗长奇接命后,由于要准备大量的粮草运输,所以迟了四天,才命令我率领部队先上路,附带好格林炮三挺。我也立即整队上路,一路上却完全看不见波密土匪跳出来反抗。到冬九大桥,桥上也空无一人,搜索附近的山寨呢?居民全迁徙了。我很是惊讶,立即命令手下更仔细地搜查方圆数十里的范围,仍旧没有人迹,这才断定边境军队恐怕也已经攻克了波密中部。就立即将这一情况报告罗长奇,请示部队进退。这一日,我不再行军,命令部队就地在桥西的平原上,刈野草,支账篷,休养待命。我没有想到,这地方因为久被波密的匪徒所占据,空地上到处是尸骨累累,壁垒依然。我下马凭吊,仍旧恍惚能听见当时候军队在这一带旷野山地奋呼杀贼,死命冲锋的呐喊声。半夜里,不时地闻见一阵阵古怪臭气,熏得我一夜没睡好,到最后就喊了人举着烛台到野外去看,只见四周草丛有不少的断肢残骸,被薄薄一层掩埋在地下,甚至在我睡觉的枕头下面,也拣到碎骨头几块。全是因为激战太久,天气又炎热,死亡士兵的尸体来不及收殓,才造成了这样血化青磷,尸残旷野恐怖的一幕。看着这些无名阵亡者的惨酷下场,不禁心里一阵阵的辛酸。

第二天午后,由罗长奇亲自率领的大部队到了。巡视了这一带的情况后,马不停蹄向前,叫我殿后,我因此又迟一天,才跟上大部队动身。在经过纳衣当噶、八浪登时,把当初的旧阵地和堡垒重新检视查看了一遍,把能够搜寻来的我军士兵尸体,集中到一个地方火化。不过因为时间久了,天气又热,大部分的都化作了尘沙,仅在八浪登下山的地方,寻获刘队官尸身一具,把他火化了,用包裹带走。我想起当时的惨烈战斗场面,一时黯然无语,只默默祝愿人世间的忠诚正气,能够恒古常存,固不必辨蒋侯之骨,归穆伯之表也。于是部队在这里停下休息半天,命令士兵们要尽量仔细地聚集收搜的残骸,在一个选定的地方掩埋掉,才又向前出发。

从八浪登向前走,经过了京中、树枝、央噶三山,都是重岗叠岭,高耸入云,使得远近很多的山峦,一齐朝它们俯伏。而供人所行走的道路,更是蜿蜓在危崖深谷间的狭道,陡峻异常。我们全体官兵,穷尽三天的力量,才勉强爬过。每次上去和下来一座山,都需要花一整天的时间和力气,路上还不能够放松,几乎全军无时无刻,不是登降在深壑绝涧之间。那远近的山里,也全是千年森然的古树,一棵棵直插云霄。大树有起码十围粗,十几丈高,把个山谷里的天空遮蔽得根本看不见太阳。这条狭道,偶尔也会有野蛮土著族的商人,冒险往来,然后负重带很多货物行走,必须走六天才能从深谷通过。这六天里,三天在山上,三天宿在涧谷底里。山上有数不清的平地可供栖息,因此自古以来的过路客,身体靠着大树根,凿穴隐身,躲避风雨,久而久之,人身体靠着的洞穴竟越来越大,到八九尺,深五六尺,大到最后,一个人竟然可以挺直了身体卧倒躺下,也算是岁月时光的造化了。但是凿磨的洞穴再大,也还是不及整棵树身的一半!真是大得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了啊。我经过那里时,就停下来想:这树的质材,虽然算栋梁,却生得不是地方,碰不到可以识货相利用的人,亦就只好在穷荒的地方终老一生,弃如废材了!人生当中,有怀瑾抱璞而不遇的情况,也不在少数啊!另外这山里面秋天到了,树叶落下,流过的山泉长久浸泡,慢慢成腐殖土壤,附近一带的水潭,因此阴寒而含有毒汁,土著居民喝下去后,下巴处竟会长出一种奇怪的肉瘤,下垂五六寸长。波密地方无论老幼男女,全都无一幸免,长着这种稀奇的肿瘤。

部队继续下山,地势起伏,行走半天,到一个叫汤买的地方。著名的雅鲁藏布江横在了我们眼前,水湍流急,宽几十米,波涛汹涌,左右河岸,只有一条藤蔓编成的桥,勉强可以通行。在我们的部队到来之前,已经被野匪们砍断了。于是我们只好在河岸滩边上宿营。第二天,行军速度更快了,半路上人人汗流不止,口干唇裂。赤脚踩到河水里用毛巾洗一下脸,又觉得寒冷刺骨,简直不能忍受。因为波密这地方全是高山以及陡峭的河岸;溪小水寒,是这些河流被蔽荫在深深的山谷里,终年不见阳光的缘故啊!

这一天,到处派遗士兵,在附近村落里找人,却一个也找不到,全都听到打仗的风声,躲避得无影无踪了。半夜,有一个土著居民出现了,原来是这一带村落的小头目。我悬了重赏,试图吸引人来帮我们架桥。第二天一大早,又从哪儿喊出来一名老头,背上驼了两大盘藤制的绳索到来,我们跟着他去河边,只见他这里走走,那里溜溜,沿河道的上下呼唤叫喊了很久,终于,对岸丛林里出现一名土著人,手里也卷着毛绳,于是两个人在河两岸各拿绳子的一端,向上游用力抛掷,忽然两根绳子相交纠结在空中,结成一根绳,再张播索桥,引渡过去。他们找到了绳桥的最佳固定地点,原来两岸都有一处相对峙的石墩,高一丈多,石墩中央凹陷处埋着木柱。两人就栓绳索在这柱子上,桥梁的雏形,就初步成形了。河对岸那名土番,先攀援着绳桥荡过来,我好奇地把他使用的毛绳拿在手里看,绳子的一端系着一根三梭铁钩。又检视老人的绳头上,也系有一只大铁球,这才知道他们在河边抛来抛去的原因,两根绳子的头头只要半空里纠交在一起,就勾结为一了。渡桥去的时候,人依着桥柱,背朝河流而站立。渡河人胸间紧系一根长几尺,像半月形一样的曲木,桥绳就从这里穿过。另外再有一根细绳,绑在人背上,再用这个办法循环往河对岸从容不迫索溜过渡,身后一个人始终在牵动引导。每个过河的人,都要仰身倒下,手和脚都紧抱桥绳,对面河岸上也有一个人手拉住细绳,也要出力徐徐牵引这绳索。

桥勉强算成了,全体官兵就陆续过渡,每过渡一个人,大约用十分钟时间。全营人马,至少需要三天才可能渡河完毕。当我军刚开始渡第一排士兵时,我就在边上急不可耐,跟着他们渡河过去。开头爬到这乱动乱晃的索桥上,还顺着势头下降,比较顺利,只是偶尔朝身底下涛涛大江看一眼,觉得有点胆战心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慢慢捱到索桥中段时,绳桥往下急坠一丈多高,人的身体距离滚滚洪流,也不过二丈高了,只见四周浪花喷飞,扑面沾衣,一股来自某个莫名深渊的千年寒气,从雅鲁藏布江面上陡直升起,我那颗惊慌不安的心,仿佛掉进了一片白雾雾的冰窟窿。原先的高原的山峰、积雪、天空、飞鸟、石碛地、羊肠小道和周围官兵熟悉的脸,皆已不见,仿佛被这股来自地狱的激流冲到了九霄云外。仅仅依赖某种求生的本能,我发觉我的双手腿脚,还在毫无来由地竭力攀援,往上俯仰。在长时间的身体仿佛与世隔绝了的挣扎以后,突然间感觉我自己看到了滚滚激流中屹然不动的对岸悬崖。于是,我到了对岸,已经是一身惊汗,气喘不休。对岸本来有居民一百多户,那两天早已逃趋一空。我住在那里两天两夜,整营的士兵才全部渡过河来。从此道路平坦了许多,行军途经的山峰也慢慢少了。我们大家行走在大江的右岸,有沙洲七八里长,全部长的木瓜树,郁然成林。树每棵都高达一丈多,树上果实累累,清香扑鼻。又前进了十几里,才接到师部罗长奇命令,说是彝贡(今易贡乡,属波密中部)一带有野匪叛乱,当地驻军损失已经很巨大,要我们率部队立即赶赴剿灭,清扫叛匪的后退之路。再往前走,遇到一名模样狼狈不堪的司书,刚从彝贡那边逃出来,我们就带上他继续向前,到一个叫别夹的地方宿下营来。问那位司书叛乱的经过,原来是那里的藏民们知道我们的大部队已到了汤买(今通麦小集镇)之后,一个个惊惶莫名。彝贡地方的喇嘛立即前来投诚,当地驻军就留下一队士兵驻扎在他们的住地。殊不料官兵们一时垂涎喇嘛寺内的财物,竟迷失心智,开始肆意争抢掠取,于是引起激变。地方上的藏民们聚集了几千人,围攻两天,驻军士兵无力再抵抗了,纷纷缴械。一场混战下来,死伤很多,活下来的驻军人数,不过四十几人。

第二天我们上路,走了五十里路,沿大江而上。一路上不时可以看到藏民的村舍,依傍在大江的右岸。又走了十几余里,兀然一座大山横亘在部队面前,山高路险,山峦的背面,据说就是波密野匪的地盘。向导跟我们说:“二十年前,这里还是一条小小的溪流,后来不知为什么,左首边那座大山突然崩塌,乱石阻塞住山谷,所以慢慢变成一个个小海子(水塘),而右岸那一片,统统被夷为平原了。”我们部队沿着海子往下走了一段,有时徒步从水中过路,水深尺许,路途艰难,于是那一晚不得不露宿在彝贡附近。远远望去,海子的对岸无数的烟雾篝火,土著的兵马不时现出身影。沿岸登陆的地方,似乎都有掘开的壕堑。我刚把警戒线等部署停当,边防部队的彭管带也带着赫赫有名的日升的部队来到。日升,湖南永绥狮子桥人,当兵打仗,到四川已经二十多年了,由最初的炊事兵做起,一直升职立功,做到今天管带的位置上,是西藏驻防的部队里极著名的一员骁将啊!同乡人异域相逢,倍动乡情,日升一个劲地向我表白,他的部队愿以全力协助我军行动,我也十分地感激,并和他们相约第二天拂晓时分全线进攻,彭营长从左岸登山,我军由彝贡正面渡海出击,商议定下,日升告辞。他们的营地边就在海子下游约五里路远的一个村落里。

攻打收复波密,先前是我最早倡议的,第一阶段战事,主要也是因为友邻部队的不力,致使兵败撤退。今天又碰见彝贡地方这一帮小丑,痛快战斗,竟还要麻烦边防部队前来援助,我心里本来就感到羞耻,因此暗想这一仗要不好好立功打点名堂出来,不足以雪旧恨呵!于是天亮之前,再三激励我手下官兵们,要他们好好拿出一点勇气胆魄,单独先进攻。众官兵也十分激动,愿为这一场战斗效尽死力。部队先是到上游搜集到了七只民船,凌晨四更时,派两队人马,越过对岸的大山,发动进攻。我另外再带两队兵员,绕道从上游四里远的地方,乘船偷渡。当时月色昏蒙,船小人多,微波荡漾,左右倾簸,船舱边沿离水面,不过一指高。我趁黑夜警告手下士兵,万一波密野匪那边有士兵发觉了,朝我们开火,一定要镇静再三,而且船上乘坐的官兵一个个都屏息静气,身子半点不敢动弹,只因稍微一动摇,运兵船只就会立即覆灭沉没呀。幸亏昏黑的暗夜,部队离战场还较远,平流缓渡,舟行无声。慢慢快要靠岸时,就马上设法把船只隐蔽到苇草丛中。我开始本来是和另一路翻山过去的部队约好了,等他们下到半山腰,就鸣枪为号,到时候,由我这边响应他们的进攻。可是,我在岸边等了许久,怎么也听不到枪声。又害怕天一亮,部队偷袭的先遣被匪敌察觉,所以赶紧派出侦察兵去前方刺探。他们回来报告说:“野匪们好几个人一组,正在围火坐着,大多数打起了瞌睡,毫无警戒。”于是我立即下定决心,不顾同伴回应而先发制人,出其不意组织起进攻,这段时间,想想登山的两支队伍,应该也已经在下山的路上了,这样,我们立即舍舟登陆,鼓励全体官兵,分两路齐进,打响了攻占匪徒们村寨的第一枪。

波密那些匪徒,等到听见枪声,全吓得抱头鼠窜,一旦定下心,想举枪还击,大部已溃不成军。我的另外两支翻山过去的部队,已经下到半山腰,恰好遭遇被我们集中击溃的匪徒几百人,正要向山上逃窜,于是就有利的地势伏击,这样一来,匪徒退路被切,士兵更加豕突狼奔,慌不择路,只得纷纷沿河朝上游窜逃。一路上被我们合歼击毙三四百人,而我们部队的伤亡,仅四人而已。我决定集合全营,乘胜追击,把手下分三路人马,沿海边搜索前进。沿海岸一带地势平坦,走了十几里路,到一座大森林,那里有波密匪徒几百多人,依赖树木之险开始阻击我军前进,正面的战斗,持续有半小时,但我们另外两个支队已迂回包抄到他们左右两侧,一时呈三面夹攻之势,匪徒们终于抵抗不支,又四散奔溃。我军就集合在那块地方,休息了约一个小时,又向前进军四十多里,这一路上,却又全是平原细草,风景宛如天造地设。看看头上天色已经不早,就吩咐部队在草原中央支起帐篷宿营。官兵们一个个全饿得眼睛发直了,到处寻食物回来做吃的。有一名护兵,不知怎么的竟在山背后寻到很多红辣椒摘回来。另一支部队的士兵,又在山中搜杀到一头野牛,来不及宰杀,竟当场活生生割下牛腿上一大方肉送来给我,我那时正苦于夜饭不知道吃什么,见到这样新鲜的牛肉,真开心死了,立即拌上回子辣椒炒食,那实在是一顿终生难忘的美味佳肴。我平生就嗜好吃这道菜的,到西藏之后,已经很久没吃到,差不多快要忘掉它的味道了,想不到今天在这样万里绝荒的地方,正好又是一场大战之后饥苦难忍时,吃这道菜,更加是劲头十足!这一天,我一时兴起,放开肚子也不知道吃了有多少,总之到后来,肚子鼓鼓的,坐在地上爬不起来了。躺下马上睡觉,又不舒服,样子很是滑稽好笑。

第二天凌晨,四更天起来做饭,五更又出发。仍沿海子向上游走,一路上虽地势起伏,但还不至于要去翻越大山,沿路头也看不见丝毫匪徒行踪。走了五十里,到了一个地方,已经忘了地名,居民只有十几户,但砌的房舍都很古怪,低矮狭小,远不如我们在工布看见的那么精致。于是准备宿营,这时候彭日升带领他的边防军从后面赶到,见面时恭贺我军打了这么漂亮的歼灭战,看上去好像没有半点的愠怒。我约略也知道他的心情,就慢慢地在余下的时间里一直陪同他,看准一个空隙后,就约他到了一个没有人的空房子里,向他坦言这一仗我为什么擅自单方面先行动。我讲到了上一次在纳衣当噶被迫战败退兵的耻辱,和他促膝倾谈了自己作为军人的荣誉感,所以想借助打这一仗,一扫前面几次战役之积怨,决非是为了和他争功等等。彭营长听了我的解释,也颇能够谅解我的苦衷。于是俩人再商量明天的战事,通过侦查到的情况,弄清楚波密土匪们大部已撤退到了八阶十四村。从我们现在宿营的地方往前进不远,应该就要设法渡过小河靠右行军。这一任务由我的部队担当,彭营长则再往前走二十多里,也就是海子的最尽头,沿那里的海岸行军,一路上务必肃清哲多沟彝贡一带的小股匪军,再回来。商议停当,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出发,我就和彭营长互道一路平安,俩人都有点依依难舍,又约定将来在春倾寺(春多寺)再会,因为那地方是当时的边防军的大本营。

我们大家出发,登山,行数里,一路上森林密菁,道路崎岖。下山,山下就是湍急的溪河险滩,宽五六丈,两岸地势也差不多高,有藤桥可以通过,但渡河的船只或其它器具,却一样也没有。幸亏昨夜我们自己多留了一道心眼,随军带来三名藏族老人做向导,于是听他们介绍要用骆驼背上的鞍板曲木代替过渡工具,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其中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用了那块鞍板,以矫傲的身手攀爬藤绳,悬身并足,只眨眼功夫,就飞跃到了河对岸,看见的士兵们全都惊叹不已,我们的通事说:“哎呀,波密这地方本来就多藤桥,村村寨寨历来以牵绳做桥,高个四五尺,像网一样密,让小孩从小在上面走啦……”于是藏族的小孩很小时就练习,长大了当然更加娴熟。但对于汉族的士兵来说,过这样的需敏捷攀援的藤桥,仍是很困难的,要求既胆大又心细。波密的中部山高岸陡,传说那里另外还有一种叫鸳鸯桥的,是用藤绳两根,甲绳系在甲岸高处,慢慢降落到乙岸低处去。而乙绳则系牢在乙岸高处,再徐徐放到甲岸的低处,形成有趣的交叉,藤绳上各悬竹筐一只,人好坐在里面,双手拉绳,徐徐下降,一来一去,也十分便捷。

我们部队过河,又花了一天一夜的力气,全军官兵,才全部过渡完毕,再沿河行军,两岸高山逼狭,有时走到山腰处,有时又走在悬崖峭壁、羊肠小道的河岸上,十分辛苦。走了七十里路到一个叫八阶的地方,忽然眼前出现大片的平原,纵横几里,居民十几户人家,还有一所小的喇嘛寺,有好几名藏族妇女来营地见我,说是前几天看见几十个过路的土匪从这里回家的。我说:“匪徒人很多,应该不止这个数字。”藏族妇女又说:“他们都是从各个不同地方征调来的,不是一地一村的人,听说已经战败了,全纷纷从山后往各自家乡逃走。”我呢,也将信将疑,仍设法多方侦探。在那儿住宿了三天,所打听到的情况,也和她们讲的差不多,才开始率领部队,回去彝贡方向。

住在八阶时,我是住在喇嘛寺里,我手下那些官兵,半宿营、半露营,很多都是靠着河岸支帐篷。士兵掘来很大的冰块,内部的雪晶,大的像酒缸,小的也有拳头一样大,洁白莹澈,宛如天然水晶,燃起再大的火堆也无法把它们溶化。众人又在那些深谷冰川之中,掘得琥珀形状的蜜蜡数十块,颜色金黄,微微酡红,内部含有大量作凝固状的蜜蜂蚂蚁,样子栩栩如生。我见了以后,自己也忍不住去河对岸找,掘出来很多,满满地装了两大袋背回来。第二天,一个老喇嘛来与我会面,讲起十四村详细的历史风俗情况,说它是世上最荒僻地方的野蛮部落,我就几次询问有关雪晶、蜜蜡的情况,喇嘛说:“这地方是绝壁千仞,山的峰顶全是万年积雪,打从盘古开天辟地,就从未融化过。你说的东西,都是经历几千万年后一层层冰棱的结晶,都是罕见的珍宝啊!

“这东西性极寒,落到人手上,凡是眼目因热肿痛,就用它来擦一下,肿痛立即消失。包括皮肤病,像疮疥之类,是因为血热导致的,用它擦了,无不立即见效;蜜蜡,也就是大大小小的蜂巢。这些蜂巢在这样陡峭的岩壁上,积蜜时间长了,根本也不可能有人来取,所以历经了千年,结块成石,慢慢变成了蜜蜡,西藏这里的人,有的用它做捻珠呢。你现在手里有的两样,全是因为地壳运动,岩壁从高处崩落后所以得到,波密这里,也只有八阶十四村这地方有它们,全是盖世的珍品啊!”

我们抵达八阶(今八盖乡)的第二天,当地的喇嘛送来整匹的牛,自家酿制的酒和糌粑,作为对士兵们长途跋涉的犒劳。于是一起把它们分给底下的官兵食用。那天夜里,竟有一头小牛来到营部屠杀牛的地方,婉转悲号,徘徊四顾,怎么赶它也赶不走,此情此景,实在叫人惨不忍睹。第二天又是这样,我不禁奇怪了,就问当地的喇嘛,那喇嘛说:“凡是还没有断乳的小牛,如果人们杀了那头母牛,血渍溅在地上,一百天里,小牛嗅见了,仍旧能够知道是它妈妈的血啊,所以一直要号泣悲鸣,试着在附近徘徊辗转,起码十几天不肯走远!”我听了,怅然若有所失。记得很久以前我在陕西甘肃一带,看见过很多乡村的墙壁上,到处都贴有长条如广告一样的纸张,上面写着:“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望母归。”可见地不分东西,人的心是一样的。人和禽兽虽然很不一样,却也有一样的佛性,做到极至处就好比儒家远疱厨,释氏戒杀生,这当然已经是仁者的用心良苦,然而像当今社会有亲手用刀杀自己的父母还说是他的工作做得很彻底的人,这样的人,面对上面这头小牛,会怎么想呢?我想着,不禁喟然长叹!

以后,我从八阶整顿好部队,往回走。一路仍旧是沿着河走,不轻易去渡那些危险的藤桥,走了五十多里,到海岸,从此又沿着海边行军,两天之后抵达彝贡。一路上村落很多,不再像对岸那样荒无人烟。出发之前,我让部队的通事先走在前面,手持文告,晓谕各地的居民,安心回家,不必因为军队的路过而惊慌失家。我们每到一个地方,也必定会召集当地百姓,多方抚慰劝解,使藏族百姓都很欢喜。在滨海一带,经常看得见有大片巨大的枯树林立在水中,浮出水面达四五丈,无法知道这些树木真正的高度。同行的藏族向导说:“只不过二十年前,这里还是大片大片的森林,后来有一天,山崩地裂,高山的地方变成了大海,那些森林,则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至于沉灭到海里去的村庄房屋有多少?已经没有人知道……”

他说罢用手指着大海里的某处,说那就是昔日某村落之地,另外某处是昔日辉煌建筑的喇嘛庙……以及当时山谷中的变迁情形,被他一解说,似乎全都历历在目,仿佛在听天上的仙人谈遥远东海里的幻境。

我们快要到彝贡时,看见一处大平原,那儿的马场都用粗大的木栏围成椭圆形,数十成群的骏马驰逐其中,藏人导游告诉我:“彝贡这地方产出骏马很多,你看见的,就是这里的养马场。”我们走近去看,只见成群的骏马一匹匹全非常雄壮。其中一匹枣骝马,昂首奋蹄,奔走疾驰,其余马匹似乎都及它不上。抵达彝贡后,我询问了好几个当地的头目,都说:“你看见的那匹,正是彝贡地方上最有名的名马。彝贡靠近海边,传说有海里的龙出水来和马交,所以生下这样的龙驹。”我因为十分欢喜它的英俊超群,所以愿出重金嘱咐他们帮我收购。那些头目都答应替我去物色,并约好了五天以内,一定办成。我就给他们藏币三百元,做为买马的定金。那段时间,罗长奇驻扎在卡拖(今卡达),因为波密的土匪头目叫白马青翁的,已带兵窜入野人山一带,长奇就调我的部队去卡拖。要和我商讨进一步剿匪的事情。而我这边,因为连日进军,官兵们都很疲劳。所以休息了一天,才带领部队上路开赴。路上走了两天才到那里。

我到彝贡两天,当地的头目竟把我在马场看好的那匹枣红马送来给我。并且说这是彝贡地方上最名贵的马匹。我出去看,好像并不是前几天看到的那一匹。后来,我请来同辈里面善于给马看相的朋友一起观赏很长时间,他们也有同感,说这一匹马的鬃毛,尾巴都太粗,恐怕不是特别优异的品种,骨架又很粗劲,头面雄阔,我试着骑上去遛了几圈,感觉也很平常,心里面因此很有些失望。

我们大部队退出鲁朗之后,波密的匪徒竟然全部倾巢出动了,屯军在冬九一带,边防部队乘他的不防备,来了个突击,一直打到倾多寺里面,形成攻击他们腹部的阵势。于是他们的首领白马青翁,大惊失色,急忙从冬九那边调来大军回援,却已经来不及了,要是当初统帅部不叫钟颖调职,按原计划早点打下去,倨计这位倒霉的白马青翁早就被我们俘虏了,波密一带的兵乱,也完全可以预期平定了。

等到我军与边防军队会师之后,白马青翁早已率领他手下的残部数百人,越过野人山,逃往白马岗去了。他那名非常有权势的女婿林噶。则一路节节败退,经边防部队三战三败,也丢盔弃甲逃窜到野人山下的格布沟。我到了卡拖,军长罗长奇以我攻克收复了彝贡,而并没有借助边防的兵力援助,高兴地对我称奇不已。然后再一起商量进军格布沟的计划,我以为那地方太过荒远,用兵打仗不容易,就竭力劝说他采取招抚的办法,长奇思量再三,同意了我的计划。于是我们派了一名叫王孚的排长,和当地一名藏族的官员前去。据后来王孚回来讲:“一路上全是悬崖绝涧,我们经过了七处藤做的吊桥,才到达格布沟,那地方更是三面绝壁,河流环绕,后面紧靠着属于白马岗的延绵山岭。整个区域又是岸高水急。简直无路可通,只有一条悬挂于万丈深涧上的藤桥,勉强算是桥梁,而且林噶率领了一百多名侍卫,住在山上的喇嘛寺,山下还有一百多名匪徒把守这座藤桥。幸亏带了藏族的官员,往返了几次过桥,反复跟匪徒讲明我们的意图,在桥边等了一天,才准许我们过桥。”王孚等人到了山上的喇嘛寺,林噶高高坐在自己的宝座上,一副傲慢不逊,爱理不理的样子,王孚等人只好又是下跪,又是磕头的,向前几步大声宣告:“大军到这里来,因为冬九地方的百姓屡遭工布土匪的侵扰。主要是你们不问不管,反而误挑事端的结果,今日幸亏讨伐成功,波密一带基本上已平安无事,边防部队这几天也要撤回昌都,我军因为波密一带地方上没有首领管束,只好静待林噶你早日回去安抚,才可以方便大军撤退,参赞特派我们前来奉迎,请得到命令后早日率部队回波密。”反复陈说了好几遍,林噶坐在上面,仍将信将疑。王孚他们又在山上住了两天,百般设法劝解,林噶才相信了他的话。率领他全部的手下出来接受投降。在波密土匪的部队经过仁进邦时,我们驻扎在那里的一营士兵,才出来阻止他的随从,说是驻扎在卡拖地方上的边防军很多,惟恐双方人多闹出误会。到了卡拖,让林噶一行人住在喇嘛寺,准备了丰盛的酒菜,陪他们喝酒,但暗中密派士兵监守寺庙的周围,不让他们自由出入。第二天,我也到喇嘛寺里去看他们,林噶的样子已经十分怀疑恐慌,一个劲问我参赞在哪里?我说:“已经去昌都拜访赵将军了。明天一定会回来。”他脸上的表情,才慢慢安定,罗长奇师长因为各地招降的匪首都已押解到了卡拖,就决定一起将他们统统毙杀。到第三天的凌晨,罗师长到郊外设定的刑场,威严地升坐,下令押林噶和其他各位投降的匪首出来,一一大声历数他们的罪名,就地正法。这些匪首中间,惟独林噶这个人体貌雄伟,年纪只有二十几岁,看见罗师长在上面升坐,知道情势不妙。立即横眉怒目,大声地反抗咆哮,不肯就这样被捆缚住送死。刹那间冲上去十几名身材最得力的士兵,反按住他的手,用粗绳紧紧捆住,但还是让林噶挣脱着逃走了,捆绑用的绳索根根绷断!我在一旁,急忙夺过卫兵手里的大刀,从他的身背后砍下去,被我数刀砍中,才扑倒在地,束手就擒,等那最后断气的几刀。

林噶和其他几名匪首被诛杀之后,我们就不能再运用计谋引诱白马青翁了。后者据说也已经远远地逃进野人山,那地方部队根本无法进军。于是罗师长只得起身去昌都,拍电报给赵尔丰将军,请示下一步的方案。赵将军为了捉拿白马青翁,就向各地理事官及藏人官员悬出重赏,招募任何能有本领接近这名匪首的人。恰好有一个名叫朱慎的人,新近刚担任昌都地方上的理事官,有一次跟昌都喇嘛寺里的喇嘛聊起通缉白马青翁的事情,那喇嘛说:“我过去到过野匪的住地三次,为他们去诵经,跟那里很多的酋长都熟悉,不知道这些人现在还在不在?”朱慎在一旁听了,眼睛一亮,连忙怂恿他说:“你不过是到过去熟悉的旧地再走一次,万一事情成了,以我们这边赵将军的威名,帮你谋到一大喇嘛寺的高僧之名,应该不成问题!”喇嘛立即动了心,喜孜孜地跟朱慎走了。他们按照详细的方案行动,到了野匪在深山密林的老窝,这位喇嘛也很顺利地上前去见到了过去相识的酋长,当场扬言说,有数十万大军,已经平定了波密,现在听说白马青翁潜逃到了这里,已经移师追来。应该早点想想办法。那些土著山民们的酋长大吃一惊,连忙问喇嘛该怎么办?喇嘛说:“白马青翁这个人现在在哪里?”酋长们说:“前一阵子已到我们山里,我们本来不许他进来的,可是又拿他没办法!”喇嘛乘机进言:“为什么不去诱他出来,砍了他的头送给汉人的军队?这样,也可以免去你们身边的灾祸。”那几名酋长踌躇良久,说:“万一这些土匪报复我们。怎么办呢?”喇嘛说:“你开头不许他进来,这个怨仇早已结下,就算你们今天不杀他,能保证将来他不来寻你们报复?火已经烧到眉毛了,你们还不赶紧想办法?这不是不想活了吗?”于是那几名酋长醒悟过来,急忙把附件各山头所有的首领召集来商议。一连争议了好几天,才决定听从喇嘛的诱杀意见。立即秘密布阵,派人把躲在深山里的白马青翁骗到桥上,众人一哄而上,当场杀死了这名一世威名赫赫的土匪头领。土著们再用密集的弓箭阵守住桥头。其余波密来的匪兵一见情势不妙,自己的头领也已经死了,就各自一哄而散,四处逃命去了。喇嘛就带了那几名酋长,带着割下来的白马青翁本人的首级,绕道去卡拖献功。罗师长喜出望外,重重奖赏了那几名酋长,又另外派人送白马青翁首级去拉萨。赵将军因为这一次行动数昌都那名喇嘛的功劳最大,立即将他升为硕板多地方的呼图克图(高僧)。这一仗没失一兵,没费一粒子弹,而能够大功告成,完全是因为天助他们,决不是单纯的人力所能够成就的。

从波密进入野匪和土著们的地盘,中间矗立有一座白马岗大山。过了这座山再往前十几里,举世闻名的雅鲁藏布江就横跨在来人眼前,江面宽七丈多,两岸只有摇摇欲坠的藤桥通过。两岸万丈绝壁,遍生野藤,每一根藤蔓都有刀柄一样粗。桥宽丈许,高出江面也不过一丈多。这些桥梁,全是过去千百年里生长的这些野藤自然结合而成,根本不假人工。桥的形状像一条条长龙,中空如竹。枝叶繁茂,坚牢异常。人行走在桥面上,像是钻进了隧道一样。当地的野人叫这种桥“颗惹藤桥”,“颗惹”,藏语的意思为神造,也就是天上的神造藤桥的意思。野人迷信神灵,说话难免神乎其神,但仔细想想,这种桥梁究竟是怎样结合长成的?本来河流的面积有六七十丈宽,岸的高度,又有近百余丈,水流湍急,随便什么人来这里看了,都知道这样的工程人力是决不可能完成。峡谷变迁,委实匪夷所思,要知道今天我们看见的这条大江,决不是太古时代那一条小小的溪流啊!所以当时候有人经过这里,顺手牵藤来做一座桥的样子,应该比较容易。只要稍稍用点力气就做得到,这样千万年之后,浅浅的溪流终于变成巨大的河床,而小溪也成大江了啊,水流的力量这样猛烈,一天比一天流速更快,所以河床也越来越深,河岸越变越阔,而上面垂挂的短桥的藤蔓也愈长愈粗长。虽然它的构成经过,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以这个道理来推断,这样一座桥梁的由来,也就可以想像出来,决不是一朝一夕的人力造化,可以解释的。

白马青翁和林噶先后被杀,各地前来投降的匪首也慢慢杀光了。于是波密境内的土匪受到震撼,找不到地方逃命,开始出现倾多寺内的高僧,和营官觉罗涅巴等人,聚众数千人于八噶山,声言要报仇的事情。那一带的南面有大雪山,距离春多寺八百多里,中间隔开一座金珠山。我就以地势荒远,这么大的雪山和这一拨士兵的比例太过悬殊,提出反对意见,罗师长不同意,执意要派遣那一队士兵涉险前往,队长姓石,山东人,以后驻扎在波密的军队哗变回到西藏,这一队士兵因为大雪封山,回不来了,最后全部被波密的土匪们攻陷杀死,连一个活的也没剩下来。又有一种传闻,说是他们逃亡到三十九族一带,被藏人的军队歼灭了,也不知道哪种说法更接近真相。

罗长奇以波密全境已经平定,开始筹划善后事宜,把全波密分成三个县,仿照四川边防军的事例,设理事官治理。另外又取中部波密喇嘛寺里一尊银骨塔解送去京城,献给北京城的贝勒载涛,借以表彰他的平定波密的功劳。这尊塔以纯银制成,塔身嵌有珠宝数枚,原先是高僧圆寂之后安置骨灰所用。西藏各地的喇嘛寺都有,后来都听说这座塔被解送到雅州一带,内地清庭已被废除,辛亥革命开始,于是再不知道塔的下落,流落到了哪里。波密平定之后,四川边防军撤回去两个营,但彭日升率领的那个营仍驻扎在春多寺,每天和手下官兵打打牌,部队毫无警戒,这本来也是边防军内历年来的积习使然。这支部队跟随赵将军来西藏时间久了,作战能力很强,惟一的弱点就是平时缺乏教育,也全无像样的训练可言,只是平常驻扎下来,设置点古旧的更鼓,敲几下而已。一天夜里,官兵们像往常一样聚集在楼上赌牌,正玩得热闹,忽然有野人匪徒一百多人,手持利刃悄然潜入营房,那名负责巡更的士兵又正好去了厕所,土匪们一时间突入喊杀,幸亏楼上的官兵发觉得早,闻警开枪堵击,击毙十几名匪徒,其余见势不妙,才一哄而逃走,边防官兵,也已经死伤了好几名,也实在算是惊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