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西藏生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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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昌都到江达

我们部队的统帅赵尔丰将军,得知藏兵已抵达恩达的消息,就快马加鞭,亲自率领边防军五个营的官兵,由更庆日夜皆程,赶到昌都来。我们在昌都的军队全体集合,汇集于四川桥东岸迎接将军。当时的边防军虽然属旧式体制的军队,然而多年来追随赵将军,转战南北,过高原旷漠入边关时间已久,官兵素质优良,勇猛善战。一般部队上的官兵体力都很强。一天里行军百二十里是很平常的事。这一天,我跟随大部队出迎,在河岸等了很久,才慢慢看见大队人马从河对岸的高山峡谷之中,疾驰而下。旁边有军官说话,用手指给我看最后一名骑马行路者,军服与其余士兵不一样,肩披一件紫色战袍,说这个人就是当年威震大漠的赵尔丰将军。等到这一队人马开始过桥,我们全体敬礼,赵将军头也不回,从大部队面前飞骑而过。我仔细凝视他的身影,感觉将军的形相容貌和在成都时略有不同。也许是因为他做四川总督时,头发已略白,看上去才刚刚五十岁出头,可是今天,他已经霜雪盈头,须发皆白了。我们站立的时间长了,任凭朔风凛冽,但不由得身子一阵阵颤抖,赵将军年已七旬,却是戎装笔挺端坐马上,容光焕发。寒风吹开他身上那件紫红战袍,里面的肌肉都露出来了,将军却无半点瑟缩之态。这样老当益壮矍铄的精神,恐怕世界上寻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当天,钟颖率领部队标统、管带到赵将军所设行账中参谒。到半夜才结束会面,回各自营账。有一名贴身的保镖,是跟林修梅的,先骑马回来告诉我:“赵将军好像认为你上次冒险的腊左之行,有贪功失机之嫌,弄不好要砍你的头!你怎么办?”我问他:“林管带在边上,怎么回答的?”那保镖说:“管带默然不语。”我很惊讶,就坐立不安,等林修梅回来,再仔细问他,他只说:“明天一早上赵将军要传令你见面,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完,再不肯多说一句。我心想,反正自己当时是奉上级命令,路途不顾万死,在藏兵那里做了俘虏,又受了很多伤,事情应该是很明白的,何必庸人自扰呢,就坦然回自己营账,呼呼大睡一宿。第二天起来,匆匆漱洗,就出门准备去见赵尔丰,谁知前脚刚跨出门,就有赵尔丰属下武弁一名,持大帅令带我前去,我也就跟了他去。

当我走进赵将军的营帐,我看见另几名将官钟颖和军粮府刘绍卿等,早已壁立在屋内,武弁领我上前,只见将军一脸盛怒,立于帐中。见我到来,手指我的脸,责骂我冒险至腊左的行动,是贪功,有辱于一支大军应有的威名,并且警告我将受军法处置。钟颖、刘绍卿都在旁边急步上前,为我求情。赵将军余怒未消,到了这节骨眼上,我知道性命要紧,也不去顾忌昨夜林管带关于此事说了些什么,就对将军慷慨陈言说:“这项大罪名是不是成立,大家都心里有数,至于我个人,我至少是听候命令前往,虽不幸做了人家俘虏,但藏人也还能够以礼相待,一路送我们返回。我也尽可能趁机做了大军将至的宣传工作,三天后藏人军队也事实上撤退了——这里面我有什么过失,多少功劳,我自己不敢说,希望大帅你能够清楚!”言毕,我低头不再说什么。

钟颖肃立一旁,又再三为我解释开脱。赵将军那边的脸色才稍稍和缓下来,开始详细诘问大家有关此项命令下达的始末。又问林修梅管带是否真知道事情的开头结束。这时我又开口以实情相告,并指出军粮府尚有林管带当时所写的公文可作凭证。将军一一问清楚情况,又差人索拿公文验证。最后,他把责骂全对准了林修梅一个人,责问他几个问题,修梅无言对答,赵将军大怒,立即命令手下护兵上前,没收管带的武器,命令他脱下那身军装,并立即伏案手书一封撤职书,管带的职位,反而由我来代替,我也只好一声不响,末了,叩头称谢,离开将军的营帐。

昔日有智者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过像我在昌都时经历过的这样转祸为福的事情,实在太过奇绝,先不说冥冥中有高人暗中保护牵领,比我这事更奇怪的事情,我知道还有一件。部队上有一名军官,安徽人张鸿升,性格险诈,最初曾跟随赵尔丰,担任边防军管带,后来因事被解职,废黜回四川。此人又投奔钟颖的部队。钟颖进藏,委任了张鸿升做工程营管带,实际上也是一个虚名而并无实际的兵权。此人日思夜想,想做步标营管带,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等到我那次在腊左被虏,消息传到大家耳朵里,有一名与鸿升要好的军官,是赵尔丰将军身边随员,加上林修梅管带,三人碰在一起,议论这件事,鸿升竟心怀鬼胎,怂恿林管带说:“据我所知,大帅性格暴烈,倘若有什么事情当面问你,你最好装糊涂,只当不知,他的幕府内,有我的拜把子弟兄,届时有什么需要他在将军面前美言几句,一定会优先替你考虑,不用你担心。”林修梅竟相信了他的话,等到赵将军真的来了,并责怪我等行动有损大军声望,责问林修梅,后者竟默然不语,只当没听见。一时气得赵将军暴跳如雷。这时,张鸿升在旁边审势度时,见将军的亲信傅华封,似乎站在我这一边,为我力辩理由,立即转而用痛切的言辞抵毁起林修梅,意在取修梅职务而代之。他当时的目的,根本不是为我的;另一方面,傅华封是张的旧友,见张情绪激烈,于是更加起劲在将军面前陈说林修梅的疏忽失职。到这个时候,赵将军自己也被弄糊涂了,所以他派人传见我时,确实想弄出个究竟。不料事态的发展,却朝向了张鸿升不愿意看见的方向,结果是,林管带被撤职,我反而升了官职。张鸿升还没来得及经营什么手脚,将军一纸手谕,事情就不可更改了。张鸿升固然只好垂头丧气,自认倒霉。我这方面,却是真正死里逃生,因祸得福。世上人用心的险恶,往往也会有可怜而可笑的结果。

第二天早晨,我又毕恭毕敬,依照惯例去感谢将军对我的信赖委任,并呈送堪布嘱我带回的文书。我在营账等候良久。赵将军才出来见我,告诫我说:“你这次冒险深入,胆气固然有余勇,但从今往后,你也已经身居要职,凡事更应该小心谨慎,要不断努力,否则将来又让我寻一个机会杀了你。”说罢,目光炯炯望向我,使人望而生畏。

赵将军因为我明白前方藏兵情势,要我尽快拟出一份进兵计划。我受命回营帐后,就跟钟颖等另外几名将官商量,拟定了一个大致作战方案。先由四川军前行,驱逐驻恩达的藏兵,行军路线仍取道类乌齐、三十九族,再从那里出拉里。余下的边防军,则一概由恩达大道直趋拉里。这是全军作战的第一步计划。第二步,等川边两军会师拉里之后,再视藏军具体情况而定。并把计划中的线路、行军位置绘成图纸,标示详细后,面呈将军定夺。将军当即同意了我们的计划,并定全军于后天一早出发。钟颖命令我率先头部队先行,大部队随后。计划定好之后,全军宣布休整一天,于次日黎明出发上路。

第一天行军,我们夜宿腊左山下,那里附近的居民已逃避一空。我知道肯定还会有人藏匿在不远的山林中。就命令手下士兵分路仔细搜索,搜得藏族居民好几个。询问他们,说是前方林多坝仍有藏兵驻扎,并且有一部分扼守在并达桥头。我于是寻思:“藏兵并没有抵抗实力。堪布登珠本人也不是领兵打仗的人。现在还驻扎部队干什么?也许是因为赵尔丰将军那边没有答复。犹存一丝观望?或者,还有一个原因,他是想留小股兵力,掩护其大部队平安撤退?不管哪种情况,两军总是已经近在咫尺,一切小心戒备为好。”又进而想林多坝一带的地势开阔,进攻很容易。只是那座必经之路的并达桥。岸高而河宽,有藏士兵把守,宛如天险,不太容易攻占。忽又记起不久前自己做俘虏时,进出此桥,曾留心观察。看见桥的上游四五里处,河面结冰,可以徒涉。我军进攻,最好做一个正面佯攻的假象。再另派主力部队从河面上过渡,这样容易奏效。主意既已定,当天晚上,月明如昼,四更出发,满地都是耀眼的青雪冰霜。部队佯攻的一队士兵,已接近桥边上,远远看见桥上藏军士兵,正受了惊吓似的一片忙乱。我亲自带枪率领三个小分队,从河的上游踏冰偷渡,转眼已攻入藏军右侧。这时候,天始黎明,我们的士兵朝天鸣枪突进。藏军士兵立即四散逃走。我军乘胜追击,沿途不见任何士兵敢于回抗。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追击到了林多坝附近。这时,驻扎在那里的藏兵们全部出来迎战,我们的部队仍旧分成两翼猛攻。战斗持续了约两个小时,我左翼军已占领林多坝后山。前后夹击,藏兵大队人马,终于纷纷崩溃。我因为疑心前方不远应该就是藏军大本营了,地势还比较复杂,一路上可能要有殊死激战,就立即集合起自己的部队,分段搜索前进。走到快接近恩达的地方,即有恩达传讯官叶孟林,由一条山中小径上向我奔来,说:“藏军已经向南面逃退,约两小时了。”于是我们的部队就从容进驻恩达,布下警戒线,就近宿营,等待后方进一步的命令,这一仗共击毙藏兵约四十多人。我军仅伤排长二人,阵亡士兵九人,受伤十七人。

第二天大清早我就派人送捷报去昌都,又接到军部命令,要我率领大军明天抵达恩达,并且遵照原定的计划,改道向类乌齐、三十九族方向前进。

从恩达开始,部队北进,节令已经是十二月寒冬的中旬,气候愈寒、沿途的冰雪愈大,再加上山势陡峭,每名官兵走起路来,都十分艰难。我们要经过的那个叫类乌齐的地方,原来是在万山崇岭之中,周边广漠起伏的山脉,全部都起源于举世闻名的唐古拉山,从西北蜿蜒而向南,一路山脉纵横,支干纷披。从我军前行那一天起,部队上没有一天不是披雪蹴山,白昼行走在冰天雪窟之中,夜里就睡在旷原雪地里。士兵们被服单薄,每天一到天黑,无情的朔风狂雪就扫迷了他们的眼睛,叫各人身体冷得簌簌发抖,好不容易躲在帐篷里躺下来,浑身却全无热气,只得辗转着在各自的就寝处呻吟。半夜实在冻得睡不着,只好各人起来,围炉烘火,一直这样子熬等天亮。于是接下来有一天,我们决定改变行军方式,干脆部队乘月色出发。在凌晨五更时分早早上路。刚行进不久,登一座山峰,山高陡峻,大家抬头看竟看不见山顶。我们让马匹牛车在前,士兵在后紧随,刚走到半山腰,忽然遇到一大群牛在山顶上格斗,牛群狂奔怒吼,四处冲撞,整个部队顷刻间就乱了套。牛身上的装备行李纷纷坠落,士兵一时趋避不及,竟有十几个人受了伤。幸亏那时候我还走在山脚下.一看情势不妙,立即找一间露天破屋躲进来,才躲过了这一劫。

从打箭炉大部队出发到现在,规定是每班预备伤病员所乘马一匹,到了类乌齐后,天寒地冻,乘马时间稍微长一些,立即两只脚冻僵了,痛得你简直无法忍受。所以随军乘马的人,每天一开始出发,必须先步行数里,暖暖身子,再可以上马。马上最多坐一小时,又只好下来,再活动活动腿部的筋骨。不过也有些自以为狡猾聪明的士兵,借口身体不舒服,走不动路,要求能让出一匹马给他骑。一旦骑上去,再怎么奇冷的风寒,也不肯下来,害怕其他病员争抢那匹马,这样子从早到晚乘坐马背上,两只脚冻得慢慢肿涨,失去了知觉。这样,就更加不肯下马走路。反复三天之后,腿肿溃烂,就成了个伤残,想走路也走不了了。先前说的生病,也一变而成真的病了。行军途中没有医护,又不能扔下让他休息,慢慢他就全身冻疮,惨苦地僵死在半路,这样古怪死法的士兵,几天下来,竟比比皆是。实在是太可怜!一路上牛和马,时常也延误拖拉,所以足足走了二十几天,部队才终于走到了三十九族境内。到达目的地时,每名士兵的头发,都比原先长长了一寸。每个人看上去都头发蓬哄哄,有的人胡乱用根手巾把长发束起来,拖在身后,步履蹒跚,看上去却不像个完整的人样了。营部书记官范玉昆,五十几岁,是有名的美须髯,买了一只狐狸皮的围巾,有一天部队走得很早,大雪弥漫,冰风削骨,玉昆骑坐在马上,长时间埋头缩颈,向前赶路。走到半路,有藏族官员设立的小驿站,以点燃的牛粪熬沸的茶汁作为招待。我们到了那里,都纷纷下马预备休息,玉昆呢,也想解掉脖子上的狐皮下马,却不知道低头呼吸久了,狐狸皮毛和他脖子上的肌肤头发竟已冻结在一起,解不开了。他再三用力,却呼痛不已,周围人一时都被这一幕情景弄得目瞪口呆……

三十九族(藏名:甲得)纵横数千里,人口却不过十几万,相传是年羹尧征战西藏时遗留下来的三十九名苗裔繁衍的后代,不过计算一下时间,人口再怎么快繁殖,也不至于能到今天这样的繁华。恐怕,真正要算的话,应该算到唐朝的年代,吐蕃极盛时,文成、金城两名公主先后下嫁西藏,莫非是那时候遗留下来的汉人种族?不管怎么说,和平年代西藏对汉族人还是非常友善,所以赵将军要替钟颖部队选定走这条路,免得牛马缺掉了,没地方补充。

三十九族位于昌都的西北面,气候极寒,比我们一路过来的类乌齐地方,还要寒冷,而且重峦叠嶂。每座山峰似乎都直耸云天,山巅积雪,灿如银堆。即使平常走的平地上,雪深也有一尺多。我尝试着问路上的一名喇嘛,每年三十九族这地方几时下雪?喇嘛说:“大概是七月八月里高山开始凝雪,九、十月里,落下的雪就铺到半山腰。寒冬腊月天,就遍地飘雪了。而且不停地落,至于那些山顶上的雪,都已经几千几万年不曾融化了……”雪山出产的珍稀动物,有雪蛆、雪猪;植物则有雪蒿;矿物则有雪晶,全都是世间少有的品类。

从恩达往北,行军走一个多月,才到达拉里,那一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八日的事情。拉里地方,是有名的川藏驿道。古时候设有讯官,属四川边境部队管辖,后来又添设军粮府。因此居住在那里的汉族人很多,异地相逢,大家都备觉亲切。我自己,也登门拜访了当地姓邓的一名军粮府总管,交谈甚欢,邓总管还特意设酒菜为我接风洗尘。菜肴也很丰盛,都是我将近五十多天里不曾品味到的菜肴。酒桌上,我也详细询问了有关藏族军队的情况,说是藏人大部队已从这里往前走了有足足五天路程。不过据说,藏军首领登珠堪布还没走到这里,至少没从这里经过。也有消息说他已经改道由南路返回拉萨,究竟哪种情况确切,谁也不知道。酒足饭饱,我就辞别邓总管回部队,正好钟颖将军的命令到,要求我们全体迅速开赴江达待命。我却留下,因为要换批新的马匹,只好比大部队迟一天再出发。

这一天的半夜里,接到军部通知:藏军撤退到了江达之后,其先头一部约有两千多人,已在距离拉萨七十里路远的乌斯江岸上固守。另一部分约三千多人,退到工布,他们的首领堪布,确实还落在后面。藏军似乎要等他们的首领堪布到江达之后,才会严令戒备等等。我因为战场情势紧张,立即再派人催促军粮府,务必在明天中午之前,把所需马匹备齐,以便后天一大早出发。

这时,中国人一年一度的节日:除夕,春节快要临近,我就趁空余的一天到处去采购些酒肉,酬赏一下身边的士兵。我平生出娘胎第一次,是在这样高海拔,终日白雪茫茫的苦寒之地,过一个新年。我也邀约了留下来的一部分官长,早饭时碰头,饭后,又清查所需的牛马,却迟迟不见送来,焦急不过,就亲自到军粮府去催。到了那里,看见军粮府大厅那边,竟有十几个藏族人,盘腿坐地上,邓总管带领另外几名藏族官员,神情肃穆,端立在前。我知道有事忙着,就寒喧周旋几句,干脆也立到厅上去旁观。只见为首的藏族人手持藏族人终年顶礼膜拜的佛祖像,向底下跪拜者喃喃低语,很长时间后,再上前去用佛像一一碰一下众人的头,每到一人跟前,就一问一答。一名书记官模样的人在身旁记录。良久,人群才散去。众人走后,邓总管才回过神来,请我坐下。笑着问我:“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我不知道,问他,他又回答:“弄来弄去,还不是为了贵军所需马匹?因为附近藏族人的心里知道,他们的军队不久前刚通过这里,供应早已超量了,剩下的牛马又疲累之极,所以一直在推托不肯上缴。我也只好和几位藏族人的官员好言商量,一个个仔细问清情况,可是一个个仍在狡辩。我知道西藏人普遍信佛的。就命令他们在佛面前发誓,说真话,果然,没人敢再隐瞒了。你现在来,正好碰上他们宣誓结束。算算总数字,比我们要的竟还多出了二百多匹,也算是老天保佑我们——”

听了这一席话,我很是佩服邓总管的治理脑筋。要知道西藏人信佛,比西方人信基督教还要远远虔诚、刻苦。

从军粮府回到军营,时间已经不早,我就马上和营部职员一起坐下来共饮守岁,庆祝这一国人传统的节日,模仿内地人吃顿年夜饭。刚刚吃好,突然有枪声从军营后方响起,枪声很急,正在问发生了什么事,一名传令兵劈头立正报告:“有藏兵侵袭!于队官已经率队前往。”我赶忙集合部队,做好作战预备。又得到报告:“藏兵已退,于队官负伤,已经阵亡!”我大吃一惊,紧接着手下人带来一名藏族俘虏,我就详细查问,这才知道,前方所谓藏兵,就是恩达统兵堪布及其手下卫队。自从恩达一仗脱逃之后,这位堪布就不顾自己部队官兵的死活,顾自逃命了,并且想寻路绕道回拉萨,昨天他听说了是我的部队驻扎在此,急急忙忙想来见我,不料我军的哨兵误会了,朝他开枪,才有刚才那一番忙乱。得知这一情况后,我立即意识到堪布这个人的重要性,不宜马上放他走,急忙叫人去请他过来。堪布来之前,我又询问了那名俘虏一些情况,他讲了于队官听见可疑的动静后,就率领手下士官出去,远远看见藏族士兵,立即散开,乱枪打了起来。这时,于队官还骑着马。指挥众人朝前,他那坐骑受了惊,直冲出散兵线,竟被自己手下乱枪误中,情形十分可怜。于队官是学生出身,从未经过实战,一听到说有敌情,难免张惶失措,所以赵将军历来轻视学生出身的官兵呢。不一会儿,先前我们曾在更加特殊的情况下打过交道的藏军首领堪布到了,双方见了面,我也竭力殷勤地招待他,并且秘密地叫手下人把这一消息传到军部去。末了,我又去军营后方料理于队官装殓一事,到很晚,事情才结束,我也疲劳之极,去营部倒头就睡。

第二天黎明之前,我早早起床,弄了间屋子安放不幸的于队官灵枢。随后率领全体官兵,为他默哀祭奠举行尽可能体面的入葬仪式。葬礼结束后,约同堪布登珠,和大部队一起出发,走了两天,到达凝多塘。这一天正好是新年的年初一,我们居留的地方一片荒山野岭,连个免强好扎帐篷的地方也找不到。真正是万里蛮荒,又恰好逢上这样的佳节,回首家山,百感丛生,勉强坐下来,弄了些酒肉约官兵一起喝点吃点,不过借酒浇愁而已。第五天我们一大早出发,在午后三点时到达了江达。当地驻防的把总吴保林带手下全体将兵及藏官、喇嘛等一百多人出来迎接我们。江达历来都是西藏境内著名的城镇,寺庙民居,有四五百户,市场各种商品,应有尽有。自从西藏军队出兵以来,往来蹂躏,市街如洗。我们到达那一天,那里的街市已是一派荒凉萧条景像。第二天,川边防军也有另外的三个营行军开拔到这里。我们在江达住下来,部队整休,一住就是十几天,几乎每天都和把总吴保林往来。他是成都人,到西藏已经二十几年,家中还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还健在,保林每天都思念老母亲、思念回乡,但一直苦于没机会,讲起这一切他就一脸悲伤的表情。有一天,竟苦苦哀求我将来有合适的机会,一定帮他留心弄个小差使,只要能够方便回四川,或者可以经常回去看看,此外别无他求。正好大过年的各人情绪都有些惆怅失落,相互邀来喝去,弄点酒菜以排遣心头愁绪,我也被吴保林叫了到他家去,说是吃点面食,面食全是他妻子亲手下厨为我们做。保林的妻子当时五十多岁,在西藏生活久了,凡做的面食、蒸馍、薄饼一类,全做得比西藏当地人做的还更加好吃,而且说要开饭,进厨房三下五除二,立马已经热气腾腾,端上桌子来,使我十分感动难忘。

我率领部队到江达第8天,接到统帅部专门送来的绝密手谕,要我迅速将同行的堪布登珠,就地处决。于是我在第九天的晚上,半夜里,执行了这道命令。我想统帅部的意思大概是:堪布身居高位,在整个西藏政界宗教界,好歹也算是个二品僧官,平时达赖喇嘛对他一贯器重。当时达赖本人已出逃到印度大吉岭,投靠了英国人。如果把堪布释放,恐有后患,公然处决吧,大概又怕惊动西藏朝野,给达赖将来的反叛留下口实,如此棘手的情势,只好让我代为受过了。

去年,我军抵达昌都那时候,事实上达赖已经回到拉萨,一开始还不断增兵抗拒,并且屡次向英国军队求援,事情还没结束,或者说,还没达到他希望达到的进程,我们的部队已经出了拉里。这下,达赖慌了手脚,赶忙邀请当时清朝派驻的帮办大臣温宗尧开会商量,温宗尧也竭力安慰他,叫他千万别胡思乱想,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可怕。可是,达赖仍旧疑惑重重,终于有一天,潜逃到了印度。钟颖率领大部队到江达时,据扎在乌斯江一带的藏兵也已撤退。工布情形不明,只是传说藏王边觉夺吉,还带着几千人的部队,企图在窝冗噶伽一带负隅顽抗。基于这样的情况,统帅部就命令我部,马不停蹄,立即开拔进驻工布,相机出击。

我还驻扎在江达时,已经知道厦扎噶伦到了后藏,工布一带已经没有西藏军兵。但当我奉命开拔进工布时,仍命令手下官兵小心行事,戒备前进。这一天天气明朗,沿途风景宜人,午后一时,大队人马到了牙披,我就到一座小山上,入宿在牙披当地的营官家里。那地方有很高大古朴的楼屋。一切装饰都金碧争辉。地板上涂一层酥油,光可鉴人。周围窗明净几。陈设古雅精致,我住进去,恍若是到了王候贵族的行宫里。楼房后面,紧临一条大河,河滩很浅,水流平缓,中间有一处沙洲,野鸭数十成群,游在水滨里,所有这些景像,让人恍惚回到了内地。那几天牙披营的营官到拉萨办事,还没到家,此地由他的管家出来招待我们,一切都十分殷勤,见我长时间倚靠在窗边上向外看,就笑着问我:“这河里的鱼特别鲜美,可以做难得的美味佳肴。先生远道而来,这一路上,想来恐怕很久不知道鱼肉的鲜味了吧?”他一边说,一边马上喊来仆人到河中捕鱼。见状,我也笑着回答:“难道你们在这条河里抓来的,不是食水葬者的那种鱼?”管家立即说:“当然!当然了。先生你看见的,不过是山涧小溪里的鱼罢了,再加上这条河河宽水深,源远流急,鱼怎么样,就不必你操心了。”我虽然不是特别爱吃鱼,却也喜欢看人家抓鱼,所以也答应了,很快就看见好几个藏族人,背着鱼网下河,在水浅的地方布下鱼网,片刻功夫,就看见网里面一片片闪烁的鱼鳞,更有大鱼从水面跳跃空中,又跌落到捕鱼人的怀抱,“好了,他们抓到了。”管家在一旁说,这一幕田园式的场景,顿时使久入荒山野岭的我身心为之一振。

我自从随军走出四川,一晃已经半年多了,每天看见的世界,都是那样荒凉奇峭,一会儿积雪弥山,一会儿坚冰在地,加上恶劣的高原天气,整天狂风呼吼,伤心惨目,极少有安顿自己静一静心,略加休息,想些人世间赏心悦目事情的功夫。一旦住进牙披营官的漂亮宅邸,一下子楼台涌现,景物全非了。我的身心视觉一时间竟有些适应不过来,觉得自己已经活脱一个久居深山的野人。真所谓:以风尘之身子,入庄严之画栋。虽说是格外爽心惬意。内心深处,却又不时觉得羞惭苦闷。弄得主人越殷勤,我越觉得心跳面孔红。当晚的宴席上,真有不少昂贵的山珍海味。听管家说,全是从拉萨城里弄来。最好吃的,我觉得是那晚的面食,统统都由西藏的女子手工做出来,技艺绝精。做的时候只凭借一尺大小的方板,顷刻而成,根本不像内地那种吃面的地方,弄得几案横陈,刀棍罗列的样子。

这里主人的那个女人,杨柳一般窈窕的腰身,芙蓉般粉嫩的面孔,蛾眉淡扫,让人一见倾心。一时间,恐怕汉代宫廷里的美女明妃,也没有她这样的美丽无双……她丈夫,现任牙披营官,几天之后才从拉萨回到家。衣冠楚楚,全是唐朝人的装束,而且谈吐优雅,身上已看不出一丝西藏本地方人的习气。西藏人风俗,一般都以家中的长女操持家政,到一定岁数,招中意的男人为丈夫。如果是长男,就出赘其他人家,做别人家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