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笑得……很……”这样的笑,让她很不舒服,那笑容背后仿佛掩藏了如山如海的悲伤,夕阳下俊朗的容颜忽然显得那么遥远,明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却仿佛隔了海角天涯。她伸手拉住他,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随时都会消失。
“……御辞,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入手一片冰冷,大出意料之外,小风惊呼,双手去摸他的手臂、颈上——如冰一般的寒凉。
御辞抬起手,静静地看了看,转首远望向夕阳,红日已落西山。他喃喃低叹:“时间……到了么……”
“御辞?”小风心生不祥,心慌意乱。脑海里有什么记忆正在努力挣脱着枷锁,很快就要将她淹没。
“风儿。”御辞叹息,看着面露惊惶的她,轻抚着她的鬓发,顿了顿,平静地道,“我要走了。”
“走?走去哪里?”小风着慌,脑子有些发懵,紧紧拽着御辞的手,却发觉那修长骨劲的手,冰得可怕,一如……死尸……
天色突然加速转暗,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鸡鸣之声。
隐隐的鸡鸣像是一把大锤狠狠砸在她的脑子上,将她砸得头昏眼花,头疼欲裂。前尘往事猛地冲破了韶遗梦术的封印,如滔滔苍浪兜头砸下,将她卷入惊涛骇浪的回忆之海里。
她僵着身子,眼前往事幕幕,幕幕穿心。
泪水夺眶而出。
鸡鸣愈发清晰。
“不要走……”她泪水簌簌而落,艰难地蠕动着唇,声音全部堵在喉咙里,只能从嘴型分辨所说话语。
夕阳的光以看得见的速度暗下去,天地被拖入无尽黑渊。
御辞的身体开始泛起浅浅白光,他缓缓拨开小风额前的发,轻轻吻了吻她光洁的额头。她张着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眼角淌下的不再是泪,而是殷红的血泽。
他叹了口气,用衣袖细细替她擦去面颊上的血红,血迹在雪白的衣袖上斑驳晕染开来,如灼灼桃夭,亦如妖魅的曼珠沙华。
“风儿,我不能一直陪着你了……我只希望,你还是我爱的风儿,不管遇到什么,都能坚强地挺过去……”愈发嘹亮的鸡鸣声中,白衣的身影渐渐变得淡而透明,泛出水波一样的光芒,“风儿,好好活下去,答应我。”
她在那温柔恳切的目光中,颤如秋风落叶,艰难地点头。
他再次俯首,轻轻在她唇边烙下一吻,“风儿,若有来世,凌御辞愿再陪你走过……”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牢牢盯着他,任眼泪流淌成黄泉的忘川……
天地落入一片漆黑,白衣身影如剔透的水晶,迸裂成无数光珠,飞散泅灭在无边的黑暗里。
世界重归暗冷。
“御……辞……”
竹雨水榭。
卯时初,天际泛出一线鱼肚白。
榻上沉睡七日之久的冰衣女子睫毛微动,慢慢睁开双眼。枕上,一片冷湿冰凉。
她缓缓坐起,借着些微的光,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暗昧,动了动唇,无声地唤着:“御辞……御辞……”
她下了床榻,脑子里恍恍惚惚,一切全凭身体的习惯行事,取了灵犀剑,有些木然地走出了竹雨水榭。她手足发软,却被混沌的脑子忽略了过去。
羽瑛不知何故,也许是累得狠了,此刻伏在桌上,依旧未醒。
榭外朔雪纷飞,梅瓣零落,七株白梅枝干上光秃秃的,落英遍地,直教人分不清那满地洁白究竟是梅花还是雪花。
小风有些蹒跚地走过那一地落梅,踏雪而行,冷风如刃割在脸上,她仿佛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痛,如同行尸走肉,在黎明前的大雪里茫然走在枫溟的大小路径上。
这样浑浑噩噩地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于呼呼寒风中听到扬声急叫:“凌庄主——凌庄主留步!”
小风脚步一顿,浑身一震,某三个字像凿子凿钉一样凿击着脑袋,她的呼吸陡然急促,拔腿便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奔。
跌跌撞撞地冲至小径尽头,迎面不远一座建筑撞入眼帘,灯火通明,白幡漫天飘舞,白花白条扎满了堂口,大堂里时而有人走动,隐约可见堂上灵位。
一个一身黑布长褂、腰间扎着厚重长阔的整段白布的人,正拦下了欲离灵堂的两人,拿着账本,在账面上指点,似是在询问那两人什么。被拦下的两人一身白丧,借着灵堂灯火往脸上看去,却是厉云星与逸云。
说不多久,便见那黑衣之人拱手离去,风雪声中传来隐约话语:“凌庄主放心,此事在下必定办妥。”
小风踏出的脚慢慢收了回来,手足一片湿冷。她遥遥看着厉云星与逸云商议,视线调转落在二人身后那满堂无比刺目的白,蓦然大恸。
凌庄主……
早已物是人非。
竹雨水榭外落了满地的白梅闪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思及一事,不觉浑身颤抖,泪水蜿蜒从眼眸流下。女娲神庙古籍上载,上古有异术“韶遗”,为头七返世之魂魄筑梦,以灵物为媒,以执念为介,借灵物之精,燃魂魄之力,架构一场久盼幻梦。
然,梦尽,灵物尽毁,更惜魂魄之力燃尽,三魂七魄极易消散,失去凝魂之力的魂魄能否支撑至再入轮回,往往听天由命,自古构韶遗梦境之魂,几乎最终都落得魂飞魄散,化为尘烟的下场。
御辞……
你为何……
要筑那韶遗古梦……
托白梅之灵气,燃魂魄之凝力,只为了从我处得一句“好好活下去”的承诺?
只是御辞……若你从此魂散于世,再不入轮回……你却要我……从何处再寻你回来……
韶遗梦境历历在目,那个梦里,没有拜月教,没有葬月宫,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滔天血浪;那个梦里,有阿枫,有苏淇奥,甚至有凌云风,有越绫卿,所有已经不在了的人和事,都一一出现,好像他历经的这一十三年风雨,在那场梦里都不过一场云烟虚幻。
韶遗古梦构筑出的最后梦境,是谁深藏心底的企盼,又终将成为谁在人世间最后最美的记忆。
可是……
凌御辞……
梦……终究要醒的……
而从梦中醒来的人……是我啊……
小风一步步地后退,返身沿着来路狂奔,她不知要奔向何处,满腔的冷痛伤恨,逼得她几欲发狂。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她意念一动,灵犀剑脱手****凌空,倏然变大,她翻身跃上巨剑,迎着灰暗长空疾飞而上,身影如箭般射入厚云堆积的苍穹。
万丈高空,朔风烈烈,长风如透明巨龙咆哮着扑面而来,她撤去护体罡气,任由狂暴的风撕扯衣袂长发。冰风狂猛,割在她面上身上,透入骨髓的冷和痛。
天际曙光初开,仰望是万里长空,俯视是广阔山河,剑啸远远回荡在九霄青冥,但她眼前已模糊得看不见任何东西。
前尘如梦,往事如烟,她的眼前掠过塞外孤烟,掠过百二关山,掠过烟雨迷蒙的江南,掠过斜阳晚照的巷陌……
一幕幕中的修长身影,逐渐透明,泅灭于记忆的悲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