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屋子很小,屋里简简单单,什么都没有,就像他们的感情——晦暗、不明。一扇简陋的木门,关上之后,里面无人可见。陈铭生没有询问杨昭当初为何对他紧追不舍,他也没有问她,如果没有这一条右腿,他们还会不会有开始。
他不想假设如果,也不想追问过去。
因为现在如此来之不易。
第二天陈铭生起床的时候,杨昭已经收拾妥当了。她起得比陈铭生早很多,上外面溜达了一圈不说,还到后院洗了个澡。
陈铭生从床上坐起来,杨昭刚好进屋,手里拿了一个小袋子。
“你醒了?”杨昭走过去,把纸袋放到一边,说:“我买了早餐,你要不要吃一点儿?”
陈铭生揉了揉头发,坐起来,“你起这么早。”
“不早了,已经八点多了。”
杨昭到旅行箱前整理东西,陈铭生看着她的背影,一时恍惚。
杨昭转过头,正好看见陈铭生的目光,她说:“怎么还不起,快点,我们还要去大白塔。”
陈铭生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有点懒散。杨昭说完就回去接着收拾衣服,结果把小包装好再转过来的时候,陈铭生还坐在床上。她把包扔过去,陈铭生半空中接住。
“还没睡醒?”杨昭走到床边,说,“那我可自己出去了。”
陈铭生把包放下,拉住杨昭的手,让她坐到自己旁边。
杨昭说:“去洗个澡,身上都有味道了。”
陈铭生懒洋洋:“什么味道?”
“反正不是好味道。”
陈铭生松开手,又倒了下去。杨昭说:“你再耍赖我真走了。”陈铭生凝视她,目光让她无处遁形,好像从里到外都被剥开了一样,又像有人在挠她的软肋,让她又想躲又想笑。
杨昭不打算接着让他这样看下去了,她站起身,准备出去。
“你还记得吗?”陈铭生忽然说。
杨昭转过头:“什么?”
陈铭生面容温和地看着她,说:“昨晚的事,你还记得吗?”
“哦。”杨昭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事情,说:“你求婚了,我记得。”
陈铭生:“……”
陈铭生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过头。
杨昭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又不用走了。她来到床边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说:“陈铭生,你不好意思了?”
陈铭生一只大手盖在自己的额头上,盖住半张脸。剩下一张嘴回杨昭的话,“没有……”
“没有?”杨昭抱着手臂,说,“那你挡着脸做什么,看我啊。”
陈铭生还当真就把手拿下来了,但两人对视一秒钟不到,陈铭生又把脸盖住了。
杨昭哼笑一声,坐到床边,说:“陈铭生,你真奇怪。”
陈铭生声音低沉地说:“怎么奇怪了?”
杨昭说:“有时候我觉得你刀枪不入,有时候又觉得你脸皮薄得要死。”
“是吗?”
杨昭拉着陈铭生的手,把他的爪子从脸上扯了下来,郑重其事地看着他,说:“昨晚你跟我求婚了,我答应了。陈铭生,我都记得。”陈铭生的耳根红了,他坐起来,把杨昭抱住。
杨昭搂着他结实的后背,轻飘飘地说:“你要送我订婚礼物吗?”
陈铭生抬起头,说:“你想要什么?”
杨昭笑了笑,说:“我开个玩笑,我不要什么。”她站起身,对陈铭生说:
“真想让我开心就快点起来,去洗个澡,你越来越懒了。”
她说完,拿着包出了屋,陈铭生顺着窗外看出去,杨昭走出屋子,跟门口卖水果的大婶聊了两句,然后顺着山路慢慢地散步。
他坐在原处想了想。
订婚礼物……
杨昭在外面逛了十几分钟,又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屋子里没有人。杨昭心想,他终于起床了。后院有水声,杨昭路过门口的时候无意地掀开门帘,这一看过去,她顿时就被钉在当场了。
这间老房子没有浴室,但是有个类似农村的小浴间,砖头砌起来的。也没有淋浴,只有个花洒接着一条软水管,杨昭在里面洗澡的时候,费了好大力气。而陈铭生可倒好,他没有进那个浴间,直接把水管子拽出来,在院子里冲洗。
他倒是没有全脱光,下面穿着一条四角条纹短裤,长度也就刚好盖过他右腿的断肢,现在被淋得湿漉漉的,紧紧贴在他的身体上,清清楚楚地勾勒出他身体上的凹凸形状。
杨昭感觉自己手一紧,差点把门帘拽下来。她冷静了一下,把帘子合上,又把后门关好。陈铭生把花洒放到自己头上,另一只手胡乱蹭了蹭。
热水散出的蒸汽在空气中形成一团白雾,杨昭走上前,陈铭生注意到她,抬起头来。
杨昭说:“你在干什么?”
陈铭生说:“洗澡。”
“你就这么在外面洗?”
陈铭生抹了一把脸,说:“里面太小,还有台阶,我站不稳。”
杨昭挑眉,陈铭生笑笑,说:“反正就是冲一下,很快的。”
“顺便把衣服一起洗了?”
陈铭生把身上冲了一遍。杨昭站在旁边看着,他左脚穿了一只塑料拖鞋,站在院子里,站得很稳。在这深山老林里,或许人也跟着变得原始了。杨昭靠在后门上,静静地笑着,看着陈铭生在水汽中冲洗身体。
她是在帮他堵门,或者是在做些别的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洗过了澡,杨昭给陈铭生送来了换洗衣服,她把陈铭生昨天穿的衣服打了个包,放到一个大盆里,准备晚点回来洗了。
“我给你带的东西你吃了吗?”杨昭说。
“吃了。”陈铭生说,“直接去白塔吧。”
大婶给他们指路,告诉他们最近的一条道从哪穿。大白塔比菩萨顶矮一些,爬起来简单,在大白塔的院落里,喇嘛随处可见。这里的喇嘛像是驻扎了一样,各自带着木板、长垫,铺在一面佛墙旁边,墙面前有一排藏民,正对着墙磕长头。
现在游客不是特别多,杨昭和陈铭生坐在院子门口的石栏上休息,看着那些藏民们一个一个地对着墙壁磕头。
中午的阳光温暖明亮,天空湛蓝,偶尔几片白云将天地衬得更为纯净。杨昭拉着陈铭生的手,肩膀靠在一起。
“去上面看看?”坐了一会儿,陈铭生对杨昭说。他指了指大白塔,离得近了,大白塔显得更为高大,朴拙丰韵的线条,简单圣洁的颜色,在塔下仰望,给人一股浑然天成的美妙感。
杨昭和陈铭生上到上面,看到白塔下面是转经圈,几百个转经筒将白塔根部围了起来。一堆僧人和游客按照顺序走着,每过一个转经筒,都会用手轻轻拨动。
然后转经筒就会发出轻轻的呼鸣声,快速地旋转,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一样。
杨昭和陈铭生没有去转那一排转经筒,他们只是在一旁看着、听着。
下午,他们回到住处,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后,又往下面走,去了第一天来的时候路过的长街。街道上的店铺一个挨着一个,卖的基本都是藏地和西部边境国家的特产。杨昭和陈铭生走进一家店铺,里面燃着香,浓浓的檀香味让整间店铺都显得古朴陈旧了。
杨昭拿起一条围巾,正方形的,很大的一条,老板走过来说:“这是尼泊尔围巾,质量很好,围巾披肩都可以用,来,我给你试试。”
老板很热情,亲自给杨昭试了一下,叠了几层,围在杨昭的脖子上。围巾裹住杨昭的肩膀,显得她的脖子更加的细白修长。
围巾是深绿色的,搭配着棕色的纹路,颜色很低调,但是跟杨昭很搭。杨昭转头,陈铭生冲她点点头:“好看。”
买了围巾,两人继续逛街,又在路边买了点姜糖。
很快,店铺少了,道路两旁慢慢地布满了青石和树木,太阳落下山,天边橘红一片。杨昭和陈铭生坐到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杨昭紧了紧身上的围巾,靠在陈铭生的身上。
陈铭生说:“累了吗?”
杨昭摇摇头,说:“没有。”
陈铭生说:“坐一会儿回去吧。”
杨昭从小包里拿出手机,陈铭生说:“给家里打电话?”
杨昭没有说话,把手机打开,点开了照相机。
陈铭生一愣:“照相?”
她拿出手机的时候,陈铭生才想起来,这几天出来玩,他们都没有照过相。
杨昭把相机调成前置摄像头,然后慢慢靠着陈铭生,将手机举起来。
陈铭生看到手机屏幕上两个人的脸,看到后面的山林,看到山林中隐藏的寺庙,还有被染成红晕的天际。
咔嚓一声,一张相片照了下来。
杨昭把照片调出来。陈铭生低头看,照片上的两个人表情都很平和,没有很开心的笑,也没有其他什么表情。可他依旧能看出那相片里淡淡的情意,他侧过眼,四目相对。他知道她也能感受到。
杨昭觉得,这是一段懒到不行的旅途。
第三天,他们去了一趟五台山著名的五爷庙,五爷庙的香火是全五台山最旺的,工作人员都说五爷庙的很多香火钱都用来养其他那些地理位置偏僻的寺庙,就这样还绰绰有余。他们逛了一会儿,回到住处。从那时开始,杨昭和陈铭生就几乎不出门了。
杨昭觉得自己是被陈铭生的懒惰感染了,她看出来陈铭生对旅游兴趣并不大,远远小于那方面的兴趣。
杨昭收拾了一下行李,拿出手机查看。“我们后天走吧,周二,票比较好买。”
陈铭生说:“可以。”
杨昭收拾好东西之后,坐到陈铭生身边,想了一会儿,说:“回去后……”
她欲言又止,陈铭生说:“回去后怎么了?”
“回去后,我想带你见见我的父母。”
陈铭生拿烟的手一顿,他看了看杨昭,说:“杨昭,我……”
杨昭的目光很直白,她一眨不眨地看着陈铭生,陈铭生想起那晚她对他说的话,她说陈铭生,你不要软弱,永远都不要。
陈铭生放下烟,点点头,低声说:“好。”
杨昭又问:“你愿意带我见见你父母吗?”
陈铭生说:“愿意。”
他一直垂着头,看着面前的地面。杨昭觉得,他还有其他的话想说。果然,安静了一会儿,陈铭生说:“杨昭,我家里……我家里情况有点特殊。”
“什么意思?”
陈铭生说:“我没见过我父亲,我还没出生他就已经死了。”
杨昭一愣,“没出生?”
“嗯。”陈铭生说:“我妈怀我的时候,他出了事。”
杨昭看着他,陈铭生接着说:“一直都是我妈带着我。”
杨昭说:“那你母亲很不容易。”
陈铭生静默了一会儿,说:“她这两年的状态不太好,或许是因为人老了,总喜欢回忆以前,她很多次都说在家里看见了我爸。”
杨昭微皱眉头,说:“这是精神情况有问题,你给她找医生了吗?”
陈铭生摇头,说:“她不让,她也不让别人陪她,甚至都不让我给她打电话。”
“电话也不让打?”杨昭说,“她是性格孤僻吗?还是有抑郁或者自闭这些症状?”
陈铭生看着烟头上淡淡的火星,低声说:“心理障碍吧。当初我爸就是因为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才死的。”
陈铭生转头,看见杨昭紧盯着自己。他很快说:“你别怕,是个意外。”
杨昭点头。
剩下的两天时间,酒池肉林,昏天黑地。
杨昭大汗淋漓地问他:“你就是……就是为了这个才出来旅游的吧?”
陈铭生将她吻得透不过气,嘶哑着说:“谁知道呢。”杨昭的体力跟陈铭生当然没法比,到最后,被折腾得像条死鱼一样,躺在床上。陈铭生紧紧抱着她,看着窗外的天空、寺庙、白塔。
杨昭再次觉得,这真是一段懒到不行的旅途。
回去的一路安稳顺畅,他们早早出发,晚上九点多的时候下火车,回到他们居住的城市。闻到这座北方城市冰冷的味道时,杨昭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陈铭生挎着旅行包,对杨昭说:“你在门口等着我吧,我去取车。”
陈铭生把杨昭送回家,自己开车往家走。他到了家楼下的时候,没有马上下车。在车里抽了一根烟,陈铭生拿出手机,拨了一串电话号码。
响了三声,电话接通了。
“喂。”电话那边,是一声简简单单的应和,声音疏离又冷淡。
“妈,是我。”
电话那头静了一会儿,然后陈铭生的母亲淡淡地说:“铭生啊,怎么打电话来?”
陈铭生张了张嘴,说:“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我很好。”他母亲很快回答,“你要是没事不要总给我打电话,妈是为你好,你的情况特殊,万一被……”
“妈。”陈铭生不得不打断她,低声说,“我已经不做了……”
“铭生,你别这么大意,如果你一直这么随便很容易被人乘虚而入,你还记不记得你爸是——”
“妈。”陈铭生忍不住叫了她一声,“我爸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你别总想着他了行不行?”
“陈铭生!”忽然一声暴喝,陈铭生猛地住嘴。
“你是没有见过你爸爸,但并不代表他对你的爱比别人少!就是因为你没见过他,所以你永远都不知道他有多勇敢!妈一直以来是怎么教导你的,你都忘记了?铭生,你爸苦了一辈子,如果连你都不理解他,那他就白活了!就白活了你知不知道?”
“妈你冷静点,我知道,我都知道。”陈铭生说,“我就是想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