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还穿着非常正式的西装,甚至打了领带,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时冷峻严肃了些许,不过他那深邃的含笑眸子却是梅苒再熟悉不过的。
她垂下视线,小声说,“吃得好饱。哎!”
男人的大手忽然贴上她的小腹,摸了摸,“我检查一下。”
他似乎在研究一个严肃的学术课题,摸索了一遍又一遍才下结论,“好像是有点儿。”
梅苒干脆把全身重量都靠在他身上,懒懒地抱着他的手臂不想动。
“还不舒服吗?”
她很快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眼睛动了一下,语焉不详地“唔”了一声。
“抱歉,昨晚我有些失控,”傅时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他放缓语气,尽量让她把每个字都听清楚,“下次会更温柔些,嗯?”
梅苒锤了他胸口几下以作回应。
她又抬头,“你能不能帮我翻译一句话?”
这是回来路上听两个佣人说的,她们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先是错愕、再是惊讶,后来是有些诚惶诚恐?所以梅苒觉得玄机一定就藏在那句话中。
幸亏她记性很好,虽说法语发音不是很标准,但还是磕磕碰碰把整句话重复了出来。
傅时谨听后,先是沉默了一瞬,继而俊脸上露出一丝兴味的表情,语气却一本正经得很,“哦,这句话的意思是,那个漂亮女人就是少爷今天早上抱进来的,听说是他的未婚妻。”
梅苒微张着嘴,表情很生动地变了又变,她在车上时睡得太熟,所以对被他抱进来这件事并不惊讶,她真正意外的是,为什么大家都知道了?
当然这个问题傅先生并没有直接回答她,梅苒抓肝挠肺,终于晚上睡觉时,在床上以不算小的代价换到了真相。
原来,由于管家事先打过招呼,所以他抱着她进来的时候,全部佣人都一致地站在门外恭候着……
这意思就是说,在她睡得无知无觉的时候,全家上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她了,而且还是以那样一种方式?
梅苒趴在床上不想起来,微乱的长发垂在床沿,随着她的动作,仿佛一条流动的黑色瀑布。
早上他已穿好一身正装,听到她在床上翻身的动静,于是就走过来,她下意识就伸手去抱他的腰,他低头亲她唇角。
本来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早安吻,可她那时不知怎么的,突然将脸转了过来,便被他亲了个正着。
男人自然以为这是她在主动,先前整理得笔挺平整的黑色西装、条纹领带、白色衬衫,一件一件被扔到了地上。
刚开荤的男人啊……
后来如果不是接近开会时间,管家特地过来提醒说一帮人都在会议室等着了,可能还没那么快结束。
总之,简直是一言难尽。
睡衣皱巴巴的,根本没办法再穿,佣人如果没有指示,是不会贸然出现的,加上室内有暖气,梅苒干脆从地毯上捡起他的衬衫套在身上,光着两条腿进浴室洗漱。
她习惯在早餐前先喝一杯温开水,捧着杯子一边喝一边走出去,眼睛还困得有些睁不开,她正仰头准备喝完最后一口水,没想到随着这个动作视线抬高后,竟在客厅沙发上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只见她也忽然站起来,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
梅苒一个没忍住,直接把嘴里的水喷了出来。
怎、怎么会有人不打招呼就进来?!
还有,她是谁?
梅苒收拾好窘状后,又飞快地看了那女人一眼,她大概三十五六岁的模样,妆容精致,身上穿着米色小西装,优雅中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英气。
同一时间,女人也在观察眼前这个女孩,她的目光从那胡乱扣了几个扣子的白色衬衫落到那双又长又白皙的腿上,眼神从惊讶恢复到了平静,最后落到梅苒染了一层绯红的脸上。
梅苒有些不自在地拉了拉衬衫下摆,“请问您是?”
有些赧然地看了过去,脑中突然有一个念头蹦出来,这个女人看起来跟傅时谨至少有六分相似,难不成……
不管她是他的谁,总之他们一定是有关系的,不然不会出现在这里。
一想到被她撞破这衣衫不整的场面,梅苒就有些想当场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连声音都娇软了许多,“您是时谨的姐姐?”
傅兰心笑了出来,那张美艳动人的脸仿佛瞬间开了一朵花儿似的,她走过来,“你就是苒苒吧。”
听起来不像疑问的语气,梅苒一下子就确定了先前的念头,“您好。”
这样的见面实在是太尴尬了,她非但一点没有准备,而且还……
“你好,”傅兰心郑重其事地和她握了握手,“初次见面,不过……久仰大名。”
梅苒:“……”
还能从谁那里……久仰她的“大名”啊?
半个小时后,正在开会的傅时谨收到一条信息,他淡淡地扫了全场一圈,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在桌下点了开来。
苒宝:“啊啊啊!为什么你姐姐过来你也不提前跟我打声招呼,好丢脸好丢脸!”
姐姐?
傅时谨盯着那两个字看了许久,似乎想到什么,微皱的眉头忽然松开,他从通话记录里找到最近的联系人,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妈,这媳妇是您儿子好不容易追来的,您不要把她吓跑了。
梅苒进卧室换了一身衣服出来,看到傅时谨的“姐姐”正站在落地窗前讲电话,有风从窗外吹进来,那如大提琴般动听的声音也清晰地传了过来,竟让她听得愣在了原地。
这世上真有这么一种女人,如上等美玉,散发莹莹之光,又如闲花淡淡香,一举一动间流露出来的气质,堪称绝代风华。
梅苒也是个美女,可她的美带着古典气质,淡然又偏内敛,更像一颗夜明珠,不比眼前这个女人,她的美是张扬的,甚至是富有攻击性的,然而可能因为岁月的覆盖、阅历的沉淀,将这种气质收了些,但毫无疑问,她是令人惊艳的,几乎瞬间能夺去人的全部注意力。
“苒苒?”
梅苒猛地回神,看着近在眼前的美人脸,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傅兰心不动声色地将她的表情变化收入眼中,笑道,“以前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如今终于见到真人了。”
“我特地让人把你的歌刻录了一张CD,有空的时候都会听一听,可惜只有一首……”
梅苒惊讶极了,原来她所谓的“久闻其名”是指MR?
“您怎么知道是我?时谨跟您说的?”
傅兰心不急不缓地拉着她到沙发上坐下,她先前已经把花茶泡好,一人倒了一杯,她做的每个动作都是赏心悦目的,青绿色的茶水盈泽在雪色茶杯里。清香氤氲,纯粹两色的对比,极尽香雅。
“是他,也不是他。”
梅苒听得云里雾里。
傅兰心却轻轻一笑,将茶杯推到了她跟前,“尝尝。”
梅苒低头抿了一小口,茶水的味道极富层次,先是淡淡的涩,然后是甘,最后竟然变成了丝丝的微甜。
父亲是老茶客,家中各种好茶应有尽有,连特供的都有,她从小耳濡目染,如今却品尝不出这是什么茶。
“味道如何?”
梅苒将心中所想如实相告。
她听后又笑了,“这茶叶倒算不得稀奇。”
“难道是水的缘故?”
傅兰心看她一眼,眼神含着一丝赞赏之意,“不错。用的正是阿尔卑斯山的雪泉水。”
难怪。梅苒心想。
“您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确实是从时谨那儿知道你的存在,”傅兰心解释说,“我们都很喜欢那首《相逢》,但时谨显然比我要更入迷一些。有一天他很激动地告诉我和MR联系上了。他的性子向来比较清冷,我很少看过他有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
“MR消失的那段时间,他就像忽然失恋了一样,每天晚上独自待在琴房弹那首曲子到深夜,那时我才意识到MR对他的意义,或许并不仅仅是他喜欢的声音这么简单。我和我丈夫就是因为音乐结缘的,所以我私以为可能我们的血液里就有这种对生命中的另一半一见钟情的因子。”
“我没想到的是,他的失恋期长达七年,可是他忽然告诉我他恋爱了,”她眨眨眼睛,笑意更浓,“所以,只能是你,MR。”
他要共度余生的女人,只能是你。
除了你,我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
“何况,”她又说,“只要稍微想一想,便不难知道MR就是你名字的缩写吧。”
梅苒点头,“人们总是会被一些看起来其实很简单的东西迷惑住。”
“是啊,”傅兰心别有深意地看着她,“人们也很容易被某些外表上的东西迷惑住。”
“你出身S市梅家,”她问,“滨南的沐容是你什么人。”
傅兰心心中早有答案,所以当梅苒说出“她是我母亲”时,她脸上并未露出半分讶异之色。
反倒是梅苒讶然反问,“您认识我母亲?”
傅兰心拨了拨茶杯盖,笑道,当真是丹唇逐笑开,一颦一笑优雅至极,“岂止认识。”
梅苒还想再听她娓娓道来,这时,门突然被人推开,只见此时原本应该在开着会的男人走了进来。
“你怎么……”梅苒站起来迎上去。
傅兰心则是气定神闲地继续喝着茶。
“我以为你发信息是在跟我求助。”男人声音压得很低,“其实是我担心你被欺负,所以提前结束了会议。”
梅苒在他腰上轻轻捏了一下,被他握住了手牵着走过去。
两人在傅兰心对面坐下,傅时谨轻描淡写地喊了一声“妈”。
“妈?”梅苒头上仿佛炸开一个响雷。
傅兰心开心地应道,“哎!”
梅苒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心中像千里长河溃了堤,将她整个人冲击得都有些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原来她之前那句“人很多时候也会被外表的东西迷惑”是意有所指,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又有谁相信,这个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的女人竟然是一个二十九岁男人的母亲?!
太不可思议了!
而且最窘迫的是,原来撞见那尴尬场面的不是他姐姐,而是他母亲,是她未来的婆婆。
她不仅睡了她儿子,还穿了她儿子的衬衫,还……
梅苒的脸开始红了、热了、烫了。
“伯、伯母……”有生以来鲜少的词穷时刻。
“都是一家人就不要见外了,”傅兰心把茶杯放下,笑盈盈地看过来,“还是叫妈吧,说来我一直都很想要一个女儿。”
提及这点,她的声调染上了回忆的味道,“我和你妈妈七岁时拜在同一个老师门下……你妈妈去得早,我也跟时谨他爸回法国定居,这些年都没回去过。如今你都这么大了,想当年我抱在怀里还只是小小软软的一团。”
梅苒赫然明白过来,眼前这位就是当年和母亲共称“兰容双姝”的滨南第一美人傅兰心无疑了。
也是,这么盛极的容貌,不难想象她年轻时是何等耀眼夺目。
傅兰心又幽幽感慨道,“一眨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真是岁月催人老啊。”
梅苒和身侧的男人对看一眼,一瞬间就明白过来彼此心中所想,只见他唇边抹开一缕无奈的浅笑,在身侧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哪里老啊?我之前还以为她是你姐姐。
我妈就这样,习惯就好。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傅兰心起身坐到梅苒旁边,丝毫不避嫌地撩开一头乌丝让她看,又笑着挤了挤眼睛。
白发与皱纹,美人已迟暮。
可上苍对这个女人无疑是钟爱的,铺陈过来的岁月痕迹非但没有掩盖她的美,反而让她多了一份风韵,那眸底沉静的风神,那优雅从容的气质,是这世上许多女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
梅苒忍不住想:“如果妈妈还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傅兰心晚上还有一场音乐会要参加,是她音乐生涯中最后一场告别演出,因而也没有在家待上太长时间,临走前她特地跟梅苒说,“苒苒,诚挚邀请你来我的音乐会。”
儿子眼光向来好,她对这个女孩的喜欢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却不曾想会这么喜欢。她也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么喜欢那首《相逢》,大概当中跳动着她惺惺相惜却芳华早消的小师妹的心跳和脉搏。
那是音乐血脉的传承。
虽然是告别演出,可音乐会现场的气氛感觉不到一丝伤感,灯光暗下来,悠扬的乐音响起的刹那,梅苒屏息凝神地看着舞台中央的人,心一下一下被那琴音拨动着,越跳越快。
这种被誉为“乐器王后”的小提琴,音色优美,可演奏难度极高,这首曲子也极尽繁复,然而,傅兰心却游刃有余地将它诠释得淋淋尽致。
她拉小提琴,手里像握着一束月光,缓缓流出来的音温柔缱绻地往人们心口上钻。
观众们都沉醉在这一场听觉盛宴中,梅苒也听得入了迷。
母亲虽然生命短暂,可她一生都有父亲宠爱,至今依然被他铭记。
可这个女人不一样,她丈夫早逝,她在异国他乡带着独子,又在这么一个偌大家族里站稳了脚跟,梅苒忽然很想问问她,“为什么你的灵魂如此坚韧,你的音乐却这么温柔,这么云淡风轻?”
最后一个乐音戛然而止,不像尝到美酒后肆意的酣畅,更像天明时分母亲轻唤幼子起床,傅兰心朝着观众席缓缓鞠躬,大家这才如梦初醒,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此时此刻,顾不上音乐会的礼节,大部分人甚至站起来,不约而同、激情高昂地喊她的名字。
他们终于意识到,这个才情卓绝的小提琴家,她的最后一场音乐会落幕了。
他们为她欢喜为她感动为她哀伤的曾经,一切都结束了。
他们或许肤色不同,国籍不同,可今晚他们喊着同一个人的名字。
只是,他们的热情和掌声都留不住她,傅兰心依然转身离去了,只是快走到尽头时,她侧头微微一笑,只一瞬间,快得连闪光灯都来不及亮起来,她就挥挥手,潇洒地从追光里消失了。
当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
这会是许多人都难以忘怀的夜晚。
回去的路上,梅苒还有些惆怅,傅时谨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忽然低低地笑了出来。
“嗯?”
当年MR消失时我的心情,你如今应该多少都能体会一点吧?
梅苒吸吸鼻子,转头看向窗外,两簇柔光自眸底燃起,“能停一下车吗?”
司机得到指示,将车子稳稳地停在了路边。
风很冷,吹得她裙摆纷飞,傅时谨皱眉从身后抱住她,挡住一部分冷风。梅苒看了一圈周围,偏过头去轻声问,“我们曾在这里见过面,当时我的车子坏了,是你的司机帮忙修的,你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