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约了上午十点在医院附近的咖啡厅见面。梅苒到的时候,周一渺已经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见到她连忙站起来,“师妹。”
“周师兄,”梅苒把包放好,朝他点点头,“你很早过来了?”
她没有让人等的习惯,每次都会提前出门。
“没,刚坐一会儿。”
梅苒放下心,招来服务生,点了一杯卡布奇诺,想了想又多要了一块抹茶蛋糕。
服务生一一记下,看了周一渺一眼,问,“先生,您的咖啡应该已经凉了,需要帮您换掉吗?”
周一渺似乎有些尴尬,“不必了,谢谢。”
其实,梅苒从一坐下来就察觉到了对面男人的异常,他好像有些紧张,她又在心里暗笑道,“应该只是错觉吧?那个无论再棘手的手术也不轻易皱一下眉头的周一渺周医生,怎么可能会紧张呢?”
不过,她转念又一想,心湖猛然像被投进了一块巨石,“周师兄,难道是检查结果……”
“不是,”周一渺摇头,他垂落在椅子边的手突然握成拳,又慢慢松开,“第一次检查的结果,暂时没发现什么问题。”
梅苒这才露出笑容,“那就好,我还以为……”她没再继续说下去,捧起咖啡喝了一口。
“这段时间,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梅苒抬头,“周师兄你呢?”
周一渺看着她,思绪飘回了那个沐着蒙蒙细雨的小山庄,水雾仿佛一片薄纱铺在山腰上,恍如仙境。
老家的灯光依然昏黄,阿爸舍不得换上更好的灯泡,每年寄回去的钱他一个不落地存好,准备将来给这个争气的儿子娶个好媳妇。
阿妈穿着围裙在又矮又暗的小厨房里忙活,水汽氤氲,柴火在炉灶里噼里啪啦地燃着,她那张满布皱纹的脸,时不时开出一朵开心的笑容。
这一切都让周一渺心里泛酸、眼底翻泪。
他多想就这样,一辈子都守在他们身旁。
周一渺感觉自己站在一个十字路口,茫然无措,过去的人生中不是没有过这样艰难的时刻,没有背景没有钱没有势,在那座连灯光都不敢探照得太亮的城市,他往上攀爬的一步,无不以血泪作为代价。
只是,这一次不一样,他没有选择向左走还是向右走的权利。
山里的夜静悄悄,周一渺躺在阁楼的木板床上,目不转睛地看天窗里透进来的一小片星星。
这些被誉为永恒的事物或许已存在了千年万年,可那又如何?它们无知无觉、没有任何情感。
他从繁星看到东方现白,村头的大公鸡昂首挺胸地鸣叫着,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它将整个山村的人和一草一木都唤醒。
楼下传来阿爸阿妈压低的声音:
“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好像又瘦了。”
“是啊。”父亲在叹气。
“老周,你吃过早饭赶紧出门,上镇子里买些好吃的给阿渺补补身子。”
听到这里,周一渺终于撑不住,偏头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床尾的阳光都有些烫脚,他下床,赤脚走到窗边,阁楼的窗正对着后院菜园。阿妈正提着个菜篮,手脚利落地割着韭菜,她的后背已经有些弯了,双鬓的银发也格外刺眼。
“妈,我来帮您。”
“不用不用,”她忙摆手,“你就在那儿站着,不要让污泥脏了你的衣裳。”
“唉,”她无奈叹气,“你这孩子!”
周一渺把一把韭菜放到菜篮里,迎上那双满怀慈爱的眼睛,他又迅速转过头。
“妈!”他忽然指着井边一颗高大茂盛的柿子树,“这棵树不是已经……”
“是啊,”周母笑了笑,“我也以为它活不成了,还寻思着让你爸找个时间把它劈了来烧火,哪曾想着今年开春它又开始抽枝了,如今还结了满树的果子。”她语气有些惋惜,“我记得啊,你小时候最喜欢吃柿子了,可惜它还青涩涩的,等熟了叫人捎些给你。”
似乎有什么曾郁积在胸口那个地方的东西一瞬间消失无踪了,周一渺笑意浓得如天上的艳阳,“妈,谢谢您!”
“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周母嗔笑。
“周师兄?”
周一渺猛地回神。
梅苒好笑,“我看你刚刚好像魂儿都掉了,叫你几遍了都没反应。”
“抱歉,我们说到哪儿了?”
“你昨晚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跟我说,什么事啊?”
她巧笑焉兮地问。周一渺却感觉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紧张,剪得极短的指甲深深陷进手心里,半晌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师妹,你还记得我曾说过本来想开一家小饭馆吗?”
梅苒点头。
他似乎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突然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气息不稳地在鼻间涌动。
他不能再隐瞒下去了。在经过那段漫长难捱的日子后,对她的这份感情已经浓得快要压不住。
他必须要让她知道!
在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男人不求结果地喜欢着她。
他的这份感情,不再卑微,光明磊落,坦坦荡荡!
“我曾设想过,如果你是饭馆的老板娘,那该多好……”
那应该是我往后的人生中能想象到的最美好最幸福的事。
从咖啡厅走出来,梅苒一路都有些心不在焉,连接傅时谨的电话反应都慢了半拍。
“在家里吗?”
“嗯……不是,还在外面。”
“发生什么事了?”
梅苒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那件事根本就在她的意料之外,周师兄怎么会对她……
“苒苒?”
“我没事,”她轻轻呼气,“大概还有半个小时就可以到了。”
“注意安全。”那边顿了顿又说,“我等你。”
在司机第三次问她去哪儿的时候,梅苒才怔怔回过神,连忙报上了地址。
心底突起微澜,一时之间还平静不下来,她又给余声发了几条信息。
到傅家时,傅时谨正在客厅看新闻,修长的双腿随意交叠着,姿态慵懒中又带着点儿优雅,侧头看到她,清俊的眉眼带上笑意,“来了。”
男人的气色看起来比昨天好了许多,看来针灸的效果还不错。梅苒走到他身边坐下,“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却将她那柔软的手握住,轻轻捏在手里,大半身子也顺势靠了过来,热热的气息喷在她脸颊,“头还有点疼。”
他似想起什么,微眯起深邃眸子,“我记得有一次你帮我按摩,感觉还挺舒服的。”
梅苒还不知某人这是在“得寸进尺”,信以为真地替他按摩起来,只是还没按上一会儿,手又被他握住,她不解地看过去。
“我好多了,”他唇边噙着一丝淡笑,莫名来了一句,“我舍不得你太累。”
梅苒却一下子明白过来。
他指的是她曾受过伤的手,可这话为什么听起来那么……暧昧呢?
看着女孩子渐渐泛起粉色的耳根,想来预期效果已经收到,傅时谨满足地靠在她身上,继续看起新闻来。
可很明显的,他心思大多都在她身上,连她眉间那一丝异样都收在眼底,却丝毫不动声色。
这样坐了大半个小时,老太太系着围裙乐呵呵地从厨房里出来了,“时谨啊,老杨从老家带回来一只正宗的山间走地鸡,你和小苒待会儿到后山摘些蘑菇回来一起炖。”
原来前段时间大雨过后,森林里到处都是湿润润的,加上气候适宜,许多腐木上便长出了蘑菇来。
有生之年,梅苒还未亲眼看过这么多蘑菇,它们一朵朵地开着,肥嘟嘟的,憨厚可爱,随着微风轻轻拂动,似笑似点头。
她蹲下去,不一会儿就采摘了一篮子。
她好像又发现了什么,惊喜得漂亮双眸都似有盈盈之光在闪动,“这里竟然还有野菜!”
傅时谨还真没看出那一丛野草里有什么珍宝,不过还是微微弯下腰来看。
这些野菜也长得很肥美,色泽纯净,想来味道一定极其鲜美,梅苒忍不住各种都摘了一把,妥帖有致地放进草篮里。
她抬起头,正好对上男人的视线,他背后就是一大片耀眼的阳光,他用挺拔的身体替她构建了一方清影,她笑着伸出手,“拉我起来。”
傅时谨不仅将她拉起来,还顺手拿过了篮子,却一直不肯松开她的手,梅苒只得跟随着他的脚步往前走。
清风徐来,满目的绿一波波温柔地颤动着,林间深处偶尔传来几声清脆悦耳的鸟鸣,衬得这一处平时鲜少被人探访的秘境更为幽静。
梅苒好像听见了流水声。
不远处有一片潭水,有几只野水鸭正凫水,从她的角度看过去,那鸭子像一片片浮在水面的棉花糖,有说不出的可爱。
梅苒迫不及待地走近去看,那鸭子也不怕生,继续悠悠然地戏水,清洗洁净的白色羽毛。
水很清澈,潭底的落叶、水草,积石清晰可见。
平水生澜,她睁大眼眸去看,又惊又喜,“有鱼!”
或许是她的声音惊动了水下的小东西,只见水面扩散开几圈涟漪,那鱼儿摆了摆尾巴就游到深水中去了。
梅苒还想追寻它的踪迹,谁知不小心踩了青石上的绿苔,一只脚差点就要滑进去,这时一只颀长有力的手突然伸出来揽住她的腰将她抱了回来。
因动作太大,男人一时没来得及收势,整个人就这样被她压在了身下。
他怔了一瞬,很快把她反压过来,抱着在青草地上细细亲吻。
热吻结束时,梅苒红着脸大口喘息,心脏险些要跳出来,而上方的男人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一只手撑在草上,虚虚地同她保持着微乎其微的距离。
“叮”一声打破两人如蜜糖般交缠的视线。
梅苒侧头看过去,原来在刚刚的慌乱中,她的手机从口袋里掉了出来,屏幕上显示着余声新发的信息:
——不是吧?你师兄跟你表白了?!
显然,男人也看到了,他挑眉别有深意地看过来,梅苒的头皮开始发麻。
之前摘放在兜里的野红莓也在刚刚的纵情中被压碎了,空气里迅速弥漫开一股甜味。
余声很快又发过来一条信息跟她确认:“是那个老板着脸不苟言笑的周师兄?”
梅苒赶紧用手捂住脸。
“不解释一下么?”
这种事,要她怎么解释啊?
“我,”梅苒声音低低的,“我跟他说清楚了。”
男人在她身侧躺下来,似气定神闲地“嗯?”了一声。
“我跟他说,”她定定地看向他的眼睛,“我有男朋友了。”
“那他有没有……”
梅苒从他的表情中读懂了他的意思,“当然没有,周师兄可是光明磊落的君子。”
他轻轻笑了出来,“我记得你也说过我是正人君子。”
“那是以前。”
“哦?”男人笑道,“难道现在不是了?”
当然不是!她轻轻瞪他一眼,正人君子会直接压着她在山野草地上亲吗?正人君子会亲着亲着就把手伸进……
想到这里,梅苒又忍不住面如火灼,她不轻不重地锤了几下他胸口,将羞红的脸儿埋了进去。
“正好,”男人低沉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来,“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对你‘正人君子’。”
他的话音是直接消弭在她唇间的,阳光温暖,底下的青草地被暖暖地烘出了清新的香味,他抱着她一起沉醉。
“我吃醋了,”他又幽幽轻叹,“看来以后我的情敌会很多。”
“我的也不少啊。”梅苒随便提了一个名字。
傅时谨想了下,脑中已经无法拼凑出“梅梦然”三个字所代表的那张面部轮廓,他闻着她发间的清香,惬意地闭上了眼睛,“不相关的人而已,无需想那么多。”
他和异性的关系划分一向简单明了。
这世间的女人在他眼里只有两种。
一种叫梅苒。
一种叫其他女人。
黄昏掩映时分两人才回到家,老杨早把山鸡处理好,老太太正在厨房忙着把一块块鸡肉整整齐齐地放进砂煲里。
“你们怎么去了这么多会儿?”
梅苒闻言心虚地看了旁边的某人一眼,虽然经过整理的衣裙看不出太大的异样,可那怎么也抚不平的褶皱还是提醒着她刚刚两人发生过什么事,她红着脸继续洗野菜。
傅时谨弯起手指抵了抵眉角,声音里有掩不住的笑意,“路上耽误了。”
老太太没有再细问,她把洗好的山蘑菇均匀地铺在鸡肉上,转头说,“你们先出去等,大概还要炖一个多小时。”
老杨在客厅里看报纸,一看到梅苒很热情地打招呼,见她后面跟着的人,他摸头憨厚一笑,又别有深意地挤了挤眼睛,自觉地进厨房帮忙去了。
梅苒忽然总有一种全世界都清场让他们谈恋爱的错觉。
“在想什么?”
梅苒笑道,“我在想晚餐那么丰富,今晚可能要多吃一碗饭。”
她不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样子有多么动人,粉嫩的脸上红晕隐隐,红唇也微微嘟起来,有说不出的清丽灵动。
男人伸手轻刮了下她的鼻尖,“是该多吃些。”他的目光带着灼热的温度在她身上三巡扫过,“你太瘦了,稍微胖一点抱起来比较舒服。”
抱?他还想怎么抱?
梅苒连忙去推他胸膛,男性独有的清冽气息盈在鼻端,那道刻意压低的声音显得格外蛊惑,“苒苒,想不想听我弹琴?”
当然想!
书房的角落里摆着一架钢琴,虽保养得很好,不过,看起来应该不怎么常弹的样子。
傅时谨看出了她的疑惑,沉吟道,“我已经七年不曾碰过它了。”
这七年里,日日夜夜不敢去碰触曾经熟悉的一切,忘记他曾经是那个万人追捧的音乐人Ansel,忘记他所钟爱的词曲,忘掉钢琴……任尘埃覆盖满身。
“七年”两个字仿佛一双温柔的手,轻拨着梅苒最敏感的神经,她忍不住鼻尖一酸,主动去牵他的手,“对不起,我让你等太久了。”
“傻瓜,不必跟我道歉。”男人把她拥进怀里,声线柔和,“如果最后能等到你,等多久我都不会在乎。”
他也曾问过自己,只凭一丝执念,平白赌上七年光阴,去求一个或许没有结果的结果,值得吗?
答案现在就在他怀里。
“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什么?”
就算我无法伴你走过这一生,也请你不要再突然消失,音讯全无。
这个世界我喜欢的东西并不多,我不知道如果再次失去你,能否再找得到另一种信念支撑着走完剩下的人生。
哪怕无法相守到白头,只要知道你还活在这世上,我的余生便有了意义。
“好。”梅苒郑重点头。
男人牵着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姿势如同这世间最虔诚的信徒。
得了她这一个承诺,那么他的人生就有了新的信仰——梅苒主义。
他是梅苒主义者。
他整个人都会属于眼前这个女人,从身到心,完完整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