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在绍兴之行中,居然意外地回了一次已经阔别五十五年的家乡。
一九五二年,我和郑西谛(振铎)俩人,在杭州、绍兴、余姚、宁波作工作旅行,重点参观了我国现存最古的藏书楼范氏天一阁;一九五四年,我应当地驻军之邀,到宁波讲课两周,在唐代建筑天封塔前照过一张相,又看了分驻在慈溪、镇海乡间的连队。两次南行都已逼近我的出生地,却没有能够访寻一下童年生活的陈迹。这一回,虽然时间较紧,却在宁波师专徐季子、《宁波报》周律之等同志陪同下,不仅游览了佛教胜地天童寺,亲自体验王安石诗“二十里松行欲尽,青山捧出梵王宫”的自然景色,还目睹了许多新的建设:浙江炼油厂在俞范的闪闪发亮的炼油塔,镇海发电厂在虹桥的鳞次栉比的建筑群,又详细地听北仑港张先达同志介绍这个可以停泊十万吨海轮的深水港修建的经过。而且,我又回到我的出生地——本来属于镇海县西乡,现已划归宁波市北郊公社的贩地塘大队,探亲访故,寻桑问麻,遇见了一个从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和我同班、现在退休家居的老同学。这确是一件很难得的巧遇。
王粲说过:“人情同于怀土,岂穷达而异心!”但我以为一个人之怀念故土,往往又和他对童年生活的记忆有关,因为故乡总是和童年纠结在一起的。譬如我和那个同学,在本村古唐小学同班四年,时间不算很短,但我现在能够记起的,却只是他熟悉《三国演义》,常向较小的同学讲“四弟”赵子龙的故事;再就是,那时流行朗读,背书的时候,我和他都能将《秋水轩尺犊》里骄四俪六的句子,用抑扬顿挫的调门背出来,得到了老师的赞扬。除此以外,脑子里空空洞洞,什么事情也想不起来了——那几年的经历实在太平凡。
从五年级起,我转学邻村桕墅方的培玉学校,对故乡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因为我开始有了自己的童年。培玉的校长江后(五民)先生,他是举人出身的刻溪有名的学者,我还先后受到宁海黄寄凡先生、歙县程庚白先生、奉化邬显章先生的教导。《秋水轩尺犊》不读了。寄凡先生深受五四运动的影响,赞成新思想,提倡白话文,他把胡适的《鸽子》、《老鸦》,唐侯的《人与时》,周作人的《两个扫雪的人》,抄在黑板上,当作课文教。这是我和新文学接触的开始。接着来任课的是庚白先生,他似乎不大赞成白话文,却很佩服武林缪莲仙(艮)的为人,让我们选读《梦笔生花》里的文章,什么《肚痛埋怨灶君》啦,《猢狲戴帽儿学为人》啦,喜笑怒骂,喻世讽人。庚白先生认为学生读了这些能开窍。总之,用现在的话说,老师们的思想很解放。
不过在我记忆里铭刻最深的,却还是课堂以外的教育。一九二五年春天,全县开春季小学运动会,培玉学校练就一套哑铃操,从容挥舞,节拍井然,一阵阵好比天外轻雷,远处听去,饶有余味。后郁先生亲自把这个团体操定名为:声声慢。不料师生们浩浩荡荡开进县城以后,却因裁判失职,几个学校罢赛,哑铃操临时没有表演。我们便住下来,索性改为到城郊去春游了。
我是第一次到县城,也是第一次看到坐落在雨江口上招宝山的雄姿。金鸡山隔江对峙,蛟门山环锁港口,对面不远便是伏处海中的虎蹲山,岗峦相望,形势险要。我们参观了威远炮台。我还记得炮台筑在岩石丛里,盘旋而下,突入海中,位置和水平线相齐。室内有小洞如窗,可以窥伺洋面,水天相接,帆影点点。体育老师身倚炮座,为我们讲述鸦片战争的故事,舟山群岛失陷,葛云飞、王锡朋、郑国鸿在定海战死,敌人大小军舰二十艘,排定方位,向镇海开炮,附近军民集合在防御工事后面,拚命抵抗,不肯撤退,有的人全家殉难。他讲得有头有尾,有声有色,眼里涔着泪水,声音显得不大自然。
“老师怎地晓得那么详细呢?”一个同学问。“我听家里人说的。”“哦,你们原来不知道,”炮台里一位老人说,“他爷爷的父亲是炮手长,那次牺牲了。”
我们——我们这群不大懂事的孩子,不约而同地用尊敬的眼光射到体育老师的身上,年轻的体育老师低下头。啊,他这回真的哭了。
这是我生平受到的最难忘怀的一堂历史课。
第二次到县城,那是“五卅”惨案发生以后,消息传来,学校纷纷罢课。我们也决定响应,成立了一个后援会,有演讲队,也有剧团。剧本由师生自编自导,我记得最受欢迎的是《安重根》,演朝鲜志士安重根爱国的故事。先在本村演,随即租了一只很大的乌篷船,长征到别的村镇去。半个暑期,师生们就坐这租来的船,到处流浪。好在夏天生活简单,各地都有学校借住,我们像是跑江湖的草台班一样,走了不少码头,终于,向上海汇出了一笔为数不算很小的爱国捐。
巡回演出也增长了我的见识。鸦片战争时,我们乡间有首歌谣说:“海角方求战,朝端竟议和,将军伊里布,宰相穆彰阿。”反对统治头子媚外求和,直斥其名,这是很有一点胆识的。当我在各地巡回的时候,我深深地感到祖国山河的雄伟与可爱。岂仅招宝山而已,镇海周围都设有海防,都有宁死不屈的抵抗侵略的军民。按照那时的筹海图编,不仅我六七岁时曾去游玩,如今宁波师专所在地的三官堂,是招宝山辖下四个防区之一,便是我的出生地贩地塘那样小村落,也被列为从龙山到郸县的一个中途的防区。在那个年代里,老百姓事事有备,处处设防,谁说在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祖先中间,竟没有一个胸怀祖国的有心人呢?
有的,有的。可是他们被埋没了。他们的功业也随着人的埋没而被埋没了。
五十五年一转眼已经过去。我站到北仑港伸入海中一公里的引桥的顶端,在F形码头第一个横楞上缓缓散步。波浪滔滔,海风拂面。我的心潮起伏着。我想起了逝去的童年,想起了在威远炮台听体育老师讲过的故事,想起了随着乌篷船到处流浪、演爱国戏募钱的难忘的生活。我从心底里感觉到:我们的时代变了!从抵御侵略到友好往来,我们的民族已经站立起来了!大榭岛横在海中,像一座天然屏障,保护这个新建立的深水良港,使它不遭飓风袭击,不受泥沙淤积,从世界各地载着友谊而来的十万吨巨轮可以在这儿自由停泊。多么巧妙的安排呵!只有当人民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一切事情都照科学的规律去办的时候,大自然才会听任摆布,接受驱使,并且乖乖地驯服起来。
历史,原来历史就是这样发展过来的。
一九八○年九月二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