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受读者喜爱的散文(2册)(选题报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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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寄母亲

——第一信

姆妈!姆妈!您听见了吗?在您弥留的时候,在您被抬进太平间的时候,在棺木盖封上的时候,我们都是这样绝望地喊您,您都听见了吗?您走了好几天了,日夜苦念您,但我总觉得您是出了远门,不久就会回来的。您的屋子仍然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花瓶里仍然插着您喜欢的玫瑰花;床边小茶几上仍然放着您那个描花宝石红的小茶杯;枕边仍然放着我的小说《失去的金铃子》。现在天快黑了,下着小雨,我刚刚在您房里喝完了茶回到我的书桌前。和往日一样,每天清晨、午后、傍晚,我都到您房中坐一会儿,我总以为您会挟着鳄鱼皮包,带着一脸爽朗的笑走进房来。

姆妈!我如何能相信您已离开了我们?就在您临去的那天上午,您还坐在床上看着亚洲杂志上我的一篇英文文章,每逢有医生或是护士走过,您都招招手,把杂志给他们看,撇着嘴说:“我自己可是半个字也不认得!”说完之后望着他们一笑。您的头发已经落光,您的脸已经瘦削得变了形,但是啊,姆妈,您那一笑,却是我见到的最美丽的笑。

您临走的时候那么恬静,是不是看见了久别的爸爸和懋弟呢?就在您临走的那天傍晚,您还流着泪想念他们。但您不能这样狠心撇下我们姊弟四人啊!您不知道我如何依赖您。我们全都依赖您。但我们从没告诉过您,相反的,我们给您的印象是:我们独立了,不需要您了。人就是这个样子:常常在最亲爱的人面前,也无法表白自己,也会有迷失、孤独的感觉。我们各人有自己的梦,各人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梦境里,而您心里装满了爱,您无法全抖出来,因此您感到寂寞。其实啊,姆妈,谁又会不寂寞呢?

我就常常是寂寞的。那份绝望的寂寞,就和人的呼吸一样,是与生俱来的,是与生命同在的,只要人活着一天,它就在那儿,很深,很细,甚至自己也察觉不到,也不肯承认。

您得的是肺癌,我们一直瞒着您,尽力使您快乐。因此,我有许多心事,不敢告诉您。您记得吗?那天晚上,您说用不着我照顾,逼着我去参加一个音乐会。在那朴实、清新的音乐中,使人觉得生命实在美妙,实在值得留恋,而我知道您在人世留不多久了。当时我真想跪下来祈求上天缩短我的生命,让您多活几年,音乐会散后,我回到医院,已经是午夜了。过道里静得可怕,惨白的灯光,一直亮到尽头,再过去就是太平间。奇怪得很,我一个人在那长长的过道中走着,并不害怕,仿佛我这辈子就是一个人在那儿走着的——向着过道尽头走,走到您房门口,我才猛然悟过来:我又和姆妈在一起了。您睡得很熟,我没有惊醒您,但我一夜没有闭眼,一直望着您,仿佛我一眨眼,就会找不着您了!

您自己一直以为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可是自从知道您是肺癌的那天起,我就背着您哭,在您面前却装着很快活。一天您躺在医院的床上拉着我的手说:“我好像一天不如一天了,但我相信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因为你很镇静快活。”我心里在哭,但却笑着不断地说:“姆妈,您好了,我给您作个假s头。“姆妈,您回家时房里窗帘要换了。”“姆妈,您好了,常常带着孙子们出去玩玩,好吗?”我不能住嘴,一住嘴,我会哭出声来。

您听着我的话,点头笑笑,闭上了眼睛。您是个有幽默感的人,就是在病重的时候,也爱和人开玩笑。有一次,您剧烈地咳嗽,一位同房病人的客人避得远远的。您咳得换不过气来,还低声对我说:“他以为我是肺病,会传染。别告诉他我是气管炎,骗骗他!”您笑着挤挤眼,吐出一口带血的痰。我愣愣地望着您,心里哭着:姆妈,受骗的不是他,而是您!

不是吗?您受了一辈子骗!您被命运骗了一辈子!您那么年轻,爸爸就撇下了您,在一次战役中牺牲了。那时候我只有十岁,最小的弟弟才两个月。但您在忧伤中仍然充满了希望,在艰苦的环境中仍然高昂着头;几个小女儿还需要您,还属于您。您就是一团感情;您一辈子都在亡命抓住什么。然而,大弟弟又在空军中牺牲了,离开您了。您才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抓不住,您才知道自己是孤独的。人生欺人太甚,完全不是您想象的那个样子。您苦了几十年,最后竟落了空!竟受了骗!

但是啊,姆妈,您不知道我们全都如何需要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是含有悲剧性的。人类的历史本就是一部人类关系调整史。战争,和平,再战争……永远没有了结。就是在最和谐的家庭中,在最亲爱的母子、夫妻、手足之间,也会错综复杂地交织着无数光明阴暗的线条。人永远在群体中挣扎着把握自己,惟恐失去了自己。人永远不可能完完全全属于任何人。姆妈,您为儿女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您吃的苦头太多了,您就是一团热火,您一定会大声嚷着:“人生对我太不公平了,你们是我生的,你们是我居孀辛苦养大的,你们是属于我的!完完全全属于我的!”

姆妈,有多少事,在您面前我无法表达。假若我还有任何德性、任何荣耀、任何希望,那都是为了您!您记得吗?爸爸撇下我们不久,一个雪夜,您带着我坐黄包车回家,脚下的一盏油灯在雪中抖索;风卷行人,您把我搂得紧紧的,您怀里好暖和啊,姆妈!仿佛在那雪夜中世界上只剩下了您和我!您也许是想起了爸爸,流着泪说:“唉!我恨不得用吹火筒把你们吹大,好替我扬眉吐气!”我偎在您怀里没有作声,但我多么希望自己快快长大,为您好好读书,使您永远不再流泪。成年以后,每逢我遇到困难,就会想到我们母女雪中相依的情景,增加了我挣扎的勇气和决心。

姆妈,您走了好几天了。这个世界没有一点儿改变。我和妹妹们天天带着鲜花去看您。好想您啊!我也许比她们更苦,因为我比她们年长,也就比她们更多一些对于您的记忆。您弥留时,我绝望地哭过;您入硷时,我也绝望地哭过。但是,最苦的时候,是在失眠的夜晚,我睁着眼睛在黑暗中找您;在凄风苦雨的傍晚,我静坐在您房中等您;由外边回来跑到您房中喊您;深夜搁下书本走到您房门口去看您。多少年来,我的快乐,我的忧虑,琐琐碎碎的事,我全向您讲。那已成了习惯。甚至那天在灵堂上,看到您的小孙子们嚎哭的情形,我忽然想:“我要回去告诉姆妈,孙子们都那么爱她。”然而,一转头,看见的是一具橙色棺木!您已僵硬,您已冰冷。就是用我们的生命作代价,也不能挽回您了!

记得小时候,您常常吓唬我:“你不听话,我就死掉,你要我的时候,我再活过来。”姆妈,我现在就需要您!打儿时起,我就一直需要您,那种强烈的需要几乎是变态的,使得我要折磨您。您受不了,把我关在一间黑房里,罚我跪在芭蕉扇上。我认为自己受了委屈,伤心地哭着。半开的百叶窗透过远处拨浪鼓的声音,隔壁人家的风琴弹着《葡萄仙子》。我不哭了,想着货郎儿玻璃柜里的水胭脂、九连环、银戒指、银臂镯;想着葡萄仙子透明的纱翅膀。您听见我不哭了,认为我认错了,才打开房门,让我在您身边。

姆妈,我仍然常常不听话,常常折磨您。再把我关在黑房里,再罚我跪在芭蕉扇上吧!这一次我真的认错了,只要您回来!让我再挨在您身边,向您细说您离开之后的事:小弟弟在美国还不知道您走的消息,在您走的那一天还给您来了信,他说他只有一个愿望:快快毕业,回来陪着您。正路、端仪在美国都给您来了信,正是您入硷那天写的。您记得吗?薇薇在您进医院那一天赶着绣了一条手绢送给您,您微笑着接过手绢之后,她就跑出去大哭了一场,没有让您听见。您在医院里一直将那条长方形的手绢放在枕边,您入硷时,我仍将那条手绢放在您枕边,还有宝珠在您生病时答应为您织的一顶绒帽。小珠一直不相信外婆死了,在去殡仪馆之前,他还拍着胸膛说:“我才不哭呢!”仿佛他一哭就不是个小男子汉了。但是,一到灵堂上,他就嚎啕大哭,直到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再也看不到外婆了。九哥为您捧灵牌,尽孝子之礼。群妹由嘉义赶来,一直守在您身边。国华由台中赶来,一下火车就直奔殡仪馆,在您灵前跪拜痛哭。您的朋友没有一个不痛哭,她们说您永远活在她们心里。我没想到您的朋友们全都那么爱您。由您那儿我学到了谦逊。我常常将自己禁闭起来,过着蜗牛似的生活;我看人类就像是阳光中滚动的灰尘,愚昧而可怜。但是,您对人的宽容感动了我。人虽然可怜,还是挺可爱的。

姆妈,昨天我们去碧潭空军公墓看了懋弟,墓草已黄,墓碑的字迹仍很清晰。我们告诉他:您不久就要到那儿去和他永久相依了。这是您生前唯一的愿望,我们正尽最大的努力达成您这个愿望。其实,用不着我们告诉他,您早已看到他了,因为您躺在那儿,那么满足,那么安详。但是啊,您,怎么舍得我们呢?姆妈!姆妈!您别走啊!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一日联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