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墨刃印书卖书,却从不写书,最多不过为书题名。只要经他题名的书,本本皆受好评,就连全国闻名的杭州西湖书院,也与墨香坊形成合作关系。墨香坊独家印刷的活字书籍,出版一个月后,杭州书院才可排版重印,且封底必须印上“大德某年庆元施氏墨香坊首印”字样,以印数的多少付酬金。
他这三少爷啊,说没野心吧,却偏爱与竹林伽蓝印的佛经争输赢;说有野心吧,却只在庆元印书,根本无意向全国开分号。唉……
“伐檀你叹什么气?”沉思被突然伸来的花白脑袋打断,吓了施伐檀小小的一跳,“呃?老爷,您还在呀?”
“我不在?难道你想我早点升天?”施老爷脸色变了变。
“不,伐檀不敢?”赶紧摇头,他无奈道,“老爷,您五天前送给三少爷的画,三少爷让我回您──别费事了。”
“画?什么画?”施老爷眼一瞟,完全记不得。
“就是您找刘媒婆要的,城里二十八个小姐的画像。”
“哦——”拍了拍脑袋,施老爷点头,神秘兮兮地拉过他,“算了算了,不提那些画。我告诉你,伐辐前天告诉我,墨刃情不自禁地轻薄刚才那小丫头。你说墨刃是不是喜欢她?”
“老爷,小的不知。”头皮开始发麻,施伐檀不露痕迹地退开,躬身道,“小的还要为三少爷打点账簿,容小的先退下。”
“喂,别走那么快嘛!”黑影转眼溜走,施老爷望了半晌,只得挠挠头发拉过扫地的下人找事做,“有没有看到小五?”
“奴才刚才看到五少爷与三少爷一块出去了。”下人赶紧指向大门。
“啊?与墨刃一起出去……算了算了,你扫地吧!”挥了挥手,施老爷似乎有些闷,转身往内院挪去。
施宅外,听到施老爷一番话的人们纷纷奔走相告,于是城中最新的一波传闻开始形成。同时,这一传闻也令城中不少姑娘痛心疾首、心如刀割——
温和俊逸的施三公子早有心仪的女子,甚至在大庭广众下情不自禁,以卑鄙的行径轻薄了那位姑娘。
阳春三月的夜里,刚入了夜,庆元城的各色铺面点亮灯笼招揽客人。城中最繁华的街道上,一溜的药铺、鞋铺、折扇珠翠铺,时不时有些兜售珍珠的老婆婆穿梭其间。最惹眼的,则是那“从头看到脚,花心往下跑;从脚看到头,花心往上流”的飘香楼姑娘。
施家五少爷特地叫了其他三个败家子,在傲凤楼设了酒筵,请了飘香楼的姑娘。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给自家三哥散散心。
他是个好弟弟,他一直这么认为。偶尔,他会觉得自家亲爹的心被挤到胳肢窝里——偏得慌,明明大哥二哥一文一武,三哥四哥一墨刃一凤图,可见他爹取名是经过多么一番深思熟虑的,为何到了他的时候,就这么随便地在河里捡了个名,冤死他了?叫什么不好,偏偏叫——
“龟书,该你行酒令了。”周家老三将酒盅传到他手上。飘香楼的姑娘尚未到,他们行着花酒令权当打发时间。
“好。”爽快地拿起酒杯,施龟书瞧了眼身边一派温和的笑容,“三哥,我行完可就到你了。”
“知道。”施墨刃但笑晏晏,五杯小槽红下肚,有些醇然。
“听好了!”见到他的笑,施龟书站起,为自己倒了酒,举杯环顾四座,“花酒,是我平生结的好朋友;十朵五枝花,三杯两盏酒。休问南辰共北斗,且戴花饮酒。”边吟酒令边做着令中出现的动作,就见他手指一下比五,后又比三比二,最后把花插在头上,将杯中酒水仰首饮尽。
“好?”三个败家子同声共气。
轻佻一笑,他将酒壶放到施墨刃面前,此时珠帘一掀,走进满身算盘的施凤图,“三哥,有人找你。”
将身后缩头缩脑的人引进厅内,施凤图冲酒筵上的五人笑了笑,拨着算盘转身出去。施墨刃微微侧首,看到一身灰裙的枣儿脸——
“安悠?”她怎会突然来找他?眯眼盯着染上薄胭的脸,他温和不减。
“三少爷,是、是老爷让我来的。”捏着袖中的拳头,洛安悠深感今夜是大凶之日。不过想趁着月色皎洁出门逛逛,刚到前院便被施老爷叫住,命她“顺道”去傲凤楼捎个信。真是神明哪,她都没说去哪儿,他就知道她很“顺道”了。
“爹?”点头示意她靠近,他慢慢为自己斟满酒,轻问,“何事?”
“老爷说,他今晚会与纪师傅把酒言欢,您不必记着陪他下棋的事,与五少爷寻寻……寻寻开心。”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洛安悠垂下脸如实相告。
听了她的话,施墨刃脸上升起疑惑,“下棋?”
昨日才与爹下过棋,照他爹一天一个新鲜的心思,今日决计不会再找他下棋了。她传的口信……呵,无妨,刚才正觉得这酒闷了些,她来得正好。
轻轻一笑,饮过酒的丰俊容颜扬起轻佻,未等她察觉,就见到厅梁一阵飞旋,纤小的身影已跌坐在银袍怀中。厅中众人也是一片呆滞。
“三……三……”他的举动比捏着她的手时更引人误会,头晕之余,她只能结结巴巴地低叫。
将她牢牢锁在腿上,素来温和的脸染上媚艳之色。施墨刃举起酒放到她唇边,轻声低吟,声音足够厅中所有人听清——
“花酒,满筵有,解语一朵花在手,惟愿花心似我心,岁岁长相守。香酥手,拂眉柳,一笑春风,花攀红蕊酒,堪付我手。”
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吃惊之余,她一时不察张开小嘴,让他顺势将酒倒入口中。
“唔……咳咳!”微辣的红槽酒刚下腹,小脸霎时蒸如红霞,“三……咳咳!”
恶作剧的俊颜公子似乎很高兴,好心扶稳坐在腿上的身子,还抽了手轻轻拍打她的背顺气,“如何?这酒可对你的口味?”
眼光顺着他的手转动片刻后才惊觉臀下温热的腿,她惊叫:“啊……三少爷快放开。”
“安悠,你现在才叫要放开,不会太晚了吗?”他再拍了拍她的背,对上她的眼,“你现在可还怕我?”
“……”酡红的枣脸升起不解,正想询问,又刚巧看到其他四位公子兴味盎然的眼光,她突然“呀”了声,便使劲推开圈在腰上的手臂跑出去,众人只看到灰影一闪,没了。随后,是“咚咚”的快步下楼声,其间插了句“哎呀,你怎么走路的,没长眼吗?”的娇声呵斥。
厅内,接过酒壶的林败家子看看呆愣的三人和神色自若的施墨刃,清了清喉:“各位,飘香楼的姑娘好像来了。”
“三位与小五慢饮,我失陪了。”闻到浓郁的香粉味,施墨刃扬起令人景仰的微笑,不等四人回神就掀帘离开。他走后没多久,珠帘又被三位春衫美人掀开——
“四位公子,我们姐妹来迟了。”
“不迟不迟!”见到香粉姑娘,四大败家子一扫呆滞,个个恢复成翩翩美公子,只不过——彼此对望一眼,为刚才的酒令心叹。
施墨刃行酒令时的艳惑之情,他们根本比不上嘛。轻佻浮丽,不止逗得怀中的小姑娘脸红心跳,他们听了也觉义韵深幽,特别是那句“堪付我手”。哇,无论是看还是听,施墨刃从头到脚都是个调情圣手,真是从头看到脚,花心往下跑;从脚看到头,花心往上流,越想……唉,越是自叹弗如。最可恨,他们竟是第一次看到施墨刃轻佻的模样。
“龟书,你哥是高手中的高手。”
这一句,最贴切四人一致的心声。
追出酒楼,施墨刃即刻找到那抹灰色的衣裙。略显急促的脚步让她的长辫晃得厉害,垂在腰上的辫尾犹如沾满墨汁的狼毫,挥洒出完美的书迹。
手中仍感到柔软的馨香,她身上清淡的墨味窜留在鼻息间。扬起惯有的笑,温和的脸上多了些困惑。再抬眼,灰色小影已越过街头魔合罗的小摊,拐进一条巷中。(注:魔合罗是佛经中的神名,其形象多为漂亮的孩子,元人以泥将他们塑成小土偶,又称“泥孩儿”。)
丢开莫名的困惑,他快步拐进巷中,已无人。巷很黑,仅挂着一盏白纸灯笼,看得出是宅子的后门。借着微摇的光走到巷子另一头,已寻不到那抹灰裙。
她跑得……挺快的?
巷子有些长,他们一前一后不过半刻工夫,照理应该追得上。急步走来时,他差点被巷中堆放的竹筐绊倒,她走得如此急,没可能不被绊倒。自拐入巷中,他就不曾听到任何声响,那她……究竟是出了巷,还是藏在巷中?不,不可能藏在巷中?
施墨刃抿唇否定。月光将巷中照得还算清楚,藏没藏人一看即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