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们开口,追赶来的陵王也进了拱门,见龙简坐在那里,立即扬起灿烂的笑,“四哥好兴致,怎么在这里待着?”
龙简没动地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此刻,他的笑有种让人意乱情迷的错觉,仿佛看到了泪眼似的,又分明在他眸中找不到一丝痕迹。
也许是他的眼眸太过复杂?
安悠一眨不眨望着他,莫名的酸楚感涌上来。
“四哥,你不是骂过我了,为什么他还揪着那件事不放?”陵王手指一点安悠,“难道要为一个绣囊,抓我去六扇门认罪?”
有没有搞错?明明是他十四爷缠绕不休,一路追到万卷楼,怎么现在变成他的错了?安悠气得满脸通红,哼了一声,索性豁出去质问,“这就是我不能追究的原因?金枝玉叶,做什么都可以是吧!”
龙简听出他的怒意,拍拍衣袖的微尘,走到跟前,“兄弟,当初约好解决了国师府的事领你见十四弟,不过,牵连那么大,没抽开身。”
身份大白,他却还像初见那样温温淡淡地喊他一声“兄弟”,熄灭了安悠一半的火,心也不由得软了下来。
陵王扬了扬眉毛,“这是什么意思?”
“犯错道歉,天经地义。”龙简不苟言笑,“十四弟,你要人家说我们仗势欺人吗?”
陵王不甘愿地撇嘴,“看在这话有几分理的份上,我道歉。”搔搔发丝,“四哥,我不过是看他弄湿了你的大氅,才戏弄一下他嘛,这么斤斤计较,一点意思都没有。”
看在这话有几分理的份上?一点诚意都没!
安悠抿紧唇——他俨然忘记,此刻对面的两个人是以什么身份对他致歉,不然,他绝不会余怒未消。
龙简摸了摸他的头发,“走吧,再不回去,菊妃娘娘又要派人找你了。”
“四哥,怎么又弄我头发?”陵王躲开他的手,“你又不是父皇,怎么也老气横秋的?”
龙简弹了他的额头一记,“什么话,让父皇听到又要骂你。”
“骂我也好过下令废了我。”陵王吐吐舌头,见龙简脸色大变,赶忙摆手,“我走了,这就走了,不用送我。”经过安悠身侧时,又看了他一眼,喃喃道:“看你真是越看越眼熟,我们以前真的没有见过么?”
当然见过!安悠愤愤地偏过头,不去看他,也不回答。
陵王摸摸脑袋,讪讪地走了。
龙简凝视他远去的身影,不知是对安悠说的,还是自言自语,“他还是稚气未褪的孩子。”
“他的年龄还是孩子么?”那陵王只比他小一点,无论如何都和孩子没关系吧!用孩子的名义来掩饰错,算什么男子汉?
“你似乎对我们兄弟有敌意。”龙简直视他,“那为什么答应当六扇门的捕头?这个差事不适合你。”
“怪了,人人都说进六扇门以后吃喝不愁,只有王爷说不好。”安悠扬起一抹讽笑,“王爷不能否认,争执由陵王引起。”
“那么对我呢?”龙简跟前一步,“你还在为那天我不让侍剑出手帮你而生气?”
“没有。”安悠避开了他炯炯有神的眼,“这本是江湖中人的行为准则,尊贵如王爷,当然不必遵照。”
“以你的身手根本不必他帮。”龙简低低地一叹,“进门的时候,你挥手挡回那阵北风,我便知道了。”
安悠惊讶于他的洞察力,又一阵嗤笑,“好一个义正辞严的道理啊!”
“微服出宫,大动干戈是不大好。”龙简双手一拢袖子,“我再次郑重请你原谅那天十四弟的所为。”
“王爷不必如此。”安悠一向吃软不吃硬,倒有些不自在,“安悠一个小小的捕头,承受不起。”
龙简默默地瞅着他,眼波流动,露出一抹哀伤之色。
安悠心里毛毛的,转身告辞,不料被他拉住手腕,然后挪至袖子——那是龙简察觉到安悠浑身僵硬,松开了他的手腕,转而牵住了袖子。安悠回头的瞬间,仿佛在他脸上捕捉到了一丝……一丝的孤寂?那份脆弱是属于得天独厚、意气风发的宁王么?
“先别走,陪我一下可以吗?”
“王爷,您这举动才叫做‘稚气未褪’……”安悠举起了袖子,苦笑着说。
听罢,龙简的眼睛恢复了一片温柔一片纯净。
安悠仍是收回袖子,但没有走开,而是静静站着——或许,这男人并非表面那么无害,总是不经意地戳到别人内心深处的要害,猝不及防;然而,当他向你请求时,你又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
为什么,狠不下心拒绝他呢?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龙简突然开口。
安悠侧过脸,“什么?”
“你能真的做到大义灭亲吗?”龙简的声音有些沙哑。
安悠仰头望了望天空,其实,没有降雪的日子,这里的天空和北夏一样蓝,那为什么显得如此狭小?听罢龙简的话,他付之一笑,那笑很轻很浅,带着一抹负气,“会,若那人的所做所为天理不容,属下不会手下留情。”
“若不是天理不容,而是——”龙简问得很认真,“情理不容呢?”
“有区别吗?”安悠皱了皱秀气的英眉。
“有。”龙简一抬手,指了指万卷楼顶的大笼子,那里有一只凶悍的苍鹰,“它是当年北夏王送给父皇的,每顿至少啄食两三只生禽,过冬时难以猎到动物,皇族养的私宠都会充当鹰的口粮,我妹子绻儿有一只养了多年的大白兔,很珍爱,最后也被拿来喂鹰,看着活蹦乱跳的兔子被活活开膛破肚,于情理来说,是不是过于残忍?”
安悠困难地吞咽,好似眼前出现了那血淋淋的一幕。
“若是怜悯兔子,”龙简淡淡地说,“没有吃的,鹰也会慢慢死去,作为主人,当然要遵循上天的规则有所牺牲。”
安悠嘴角微微一扬,“王爷,你到底想从属下这里听到什么?谁是那只兔子,您都不会是那只笼子里的鹰。”
龙简瞅向他,“你怎知——”
“鹰不受束缚。”安悠吁了口气,“在北夏,搏击长空的鹰若是有了束缚,它肯定会被其他同类抢走食物,必死无疑。”
“你是北夏人?”龙简一眯眼。
安悠退了一步,“算是吧。”
龙简沉吟了,若有所思。
“王爷,发生的事再想也于事无补。”安悠一敛衣袖,“属下告退。”
兄弟是在安慰他吗?龙简没有阻拦他,耳边却在不断回想这句话,回头望了一眼挂在顶楼的笼子,迷茫地自言自语:“于事无补么?我不是这只鹰,又是什么……”
“展翅的鹰。”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太子妃?”龙简的精神骤然一振。太子妃闺名“兰烬落”,是皇后的侄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幼与太子青梅竹马,本要在太子亲政后完婚,现在皇后自缢、太子被酷吏施刑废了双腿,即将流放西域,她又有什么打算?
“太子妃?”兰烬落捋了捋鬓角的细柔发丝,“王爷,可不要叫错了,小女子现在是等待圣上恩宠的一名秀女,已和太子已经没有什么联系了。”
“什么?”龙简不敢置信地睁大眼。众所周知,太子和兰烬落两小无猜,她怎么能在太子失势的时候参加选秀,倒入别人的怀抱——尤其那人还是他们的父皇!
“王爷何必这么惊讶?”她嫣然一笑,吹气如兰,柔媚的脸颊映着金步摇的华丽,更加光彩夺目,“难不成,要我这般年华随着兰氏一族远赴西域?充军的女子有什么下场,王爷不会不知道吧?”
大红帐子的军妓,龙简当然明白,那是一个女子最悲惨的下场,他闭了闭眼,“其实你不必……”
“难道王爷可以指条生路?”兰烬落冷笑,“可惜,烬落没那个福分去走,王爷,蛰伏的老鹰状似无害,可一展翅还是会露出撕咬的凶残。”
龙简的拳头握紧了,“我无心伤人。”
君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君而亡。
兰烬落的眼中没有笑意,唇边却漾出了灿烂的笑意,“那么,王爷来这里伤感什么?只是纯粹地缅怀昔日么?”
龙简一震。
兰烬落的纤指缓缓滑过冬青上的残雪,“王爷可以为了国家大义置兄弟于水深火热,这等胸怀,常人怎么比得上?”
龙简抿了抿唇,“你这是讽刺么?”重新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让太子含恨逼宫,那将是一场无可避免的血腥镇压;忤逆未遂,太子也会心怀流放之仇。
避免哪个都要面对另一个,既然他先是人臣,才是兄弟,那么只能选择——
人臣!至于未来有什么恶果,顶多是两肩重量一肩挑。
“岂敢。”兰烬落笑得很美,优雅地福了一福,“《易经》上说‘否极泰来’,这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到头来会演变到哪一步,也很难说。”
她的话像是一道符咒,字字重有千金。
龙简临风而立,衣袂翻飞,坚毅地颔首,“无论到哪一步,我的初衷都不会变。”那是昔日他隐姓埋名参加京试,拔得头筹状元的天下第一文章——
天下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