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他发出一声哀鸣，“我白天都累得像只猴了，晚上你也不让我休息一下？”
他一脸的可怜与委屈，可惜这些在安乘贞眼里并不比一只蚊子叫起眼多少，她的目光落在被轻纱般的月光覆盖的丛林上，草木的清香在夜晚的露水下特别浓郁，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看了看在一棵大树稳固的枝桠上睡得无比香甜的齐仁丰一眼，“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干爹喜欢睡树上了！吸取天地精华呀！”
身边的程幻对这句话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乘贞眉头一皱，这个家伙，又睡着了——她右肘往他身上一撞，却被程幻稳稳地用手挡住了，他的目光停在深蓝的天空上，那里星辰闪烁，他指着一颗明亮的星星给她看，“知道那是什么星吗？”
“织女星嘛！”奶妈从小就指给她看过了。
“嗯……小时候，一到夏天，店里一关门，张老实就抬出竹床来乘凉，然后给我和阿三讲故事。”他明亮的眼睛眨啊眨，嘴角勾起一丝微笑，“什么混蛋织女啊，沉香救母啊！都是他从戏文里听来的，添砖加瓦地又说给我们听。不过他总是漏掉很多——他的记性一直不大好，阿三也是，一个故事，听了五遍还是记不得，于是张老实又讲第六遍。我最烦炒这样的剩饭，就去捉萤火虫……”
少年时候的记忆，有时候也很像一个总记不全的故事。这里一块，那里一块，那里有桂花糖和红烧肉的香气，有夏夜竹床上的故事，有不知遗失在哪里的一根钓鱼竿……程幻微微地叹息了一声，只听乘贞问：“你……小时候就和张老实住在一起吗？”她没有问出来的是：你没有和爹娘住在一起吗？
“我爹娘死得很早……”程幻却像是明白她没问出来的意思，微微眯了眯眼，努力回忆一下爹娘在脑海当中留下的依稀印象，“那个时候，我大概五六岁的样子吧？阿三也和我一样，是个孤儿，张老实算起来是我的堂叔，阿三也得管我叫声堂哥，不过这亲都扯到十万八千里去了——好歹张老实就是看到这点亲戚分上收留了我们两个……”
乘贞背靠着他，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声音里淡淡的惆怅和忧伤，随着晚风一起飘进她的心里，像风吹动湖面一样，她也觉得一颗心起了柔软的涟漪。
她一直以为程幻天生就是个混混，大约从小便是皮得不能再皮的孩子，父母一定为他费尽了心力……哪知道，眼前这个永远嘻嘻哈哈的男人五六岁时就失去了在这尘世能为他遮风挡雨的双亲，小小年纪，就在豆腐店当起了伙计……强烈的酸楚，和些微的心疼，让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晚风温柔地吹起他们的发丝和衣角，四下里一遍虫蛙声。
“嘿，别说我了。说说你这大小姐吧，小时候，一定过得很好吧？”程幻很快从往事的惆怅里挣脱出来，笑嘻嘻地说。
“……我小时候，大家都很疼我。嗯，长大了大家也一样疼我。虽然娘也死得早，可从小到大，只要是我想要的东西，爹和哥哥都会想方设法都会给我弄来。衣服的料子是最好的，不是琳衣居的裁缝就别想进安王府的大门，就连那些小吃食，下人都会满京城去找最好吃的……从来、从来就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
她的声音轻轻地颤抖起来，是的，她有得不到的东西，那个杜易尚，那个她做了两年的美梦，就在快要到手的那个刹那，破灭了。
程幻轻轻拍拍她的肩，知道她为什么难过，却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从车辕上跳了下来，星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地面上，淡淡的一团，她眼中有泪，但脸上已经有笑容，“我才不服气呢！如果他真的见到了我，一定会喜欢我的！对不对？”
程幻坐在车上，看着那双比星星还要美丽的眼睛，淡淡的哀伤爬上心头，他微微地一笑，“对。”
乘贞得意地在草地上一个旋身，轻薄的纱衣扬起，风吹得她像一个误落凡间的仙子。
程幻却像不敢多看似的，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我要睡了。”
“不要嘛不要嘛！”乘贞聊兴正浓，“陪我去小溪那边走走！”
“我的小郡主，我要睡觉！”程幻无奈地抗议，然而事实证明，他的抗议一次比一次无力，在乘贞的“软磨功”下，往往所有原则都化为泡影。
于是，他一面打着哈欠，一面跟着活蹦乱跳的乘贞往小溪边去，在第二天的时候，顶着两只黑眼圈再到集市上采办食粮。当他带着馒头、烧鸡之类的东西回来时，乘贞还躺在马车里香梦沉酣。
总共花了半个多月，齐仁丰的伤势才算稳定了下来。在某个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的早上，程幻一扬马鞭，带着车厢里的“干父女”，直奔通州。
刚刚踏上通州地面，在这小小雁城，齐仁丰便吩咐找了家客栈，这令向来习惯在白天赶路晚上住店的程幻和乘贞两人有点不适应，不过，当齐仁丰提议让程幻带着乘贞逛逛雁城时，乘贞立马兴高采烈地出了门，一面低声同自己的跟班盘算，“我干爹给你的金子还剩多少？”
“没多少！”程幻摸了摸荷包，目光开始望向别处。
“幻幻——”乘贞拉拉他的袖子，用祈求的眼神看着他，“你就告诉我嘛！”
天哪，又来了又来了，程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中了邪，对她这副模样的抵抗力越来越差，他乖乖地把剩下的几片金叶子掏了出来。
耶！又成功了！凭这超级无敌老少通吃的撒娇大法，她得意地数了数叶子，末了，分成两份，一半塞进自己的荷包里，一半递程幻，“喏，这些你拿着，等下我要去买衣服、买头饰、买蜜饯、买胭脂水粉什么的……你得跟着付钱！”
“可是……你那半呢？”
“这是女孩子的私房钱！我要留着慢慢花。”她又抱着他的胳膊，拖长了声音，“幻幻——我们逛街去吧！”
于是程幻带着一肚子郁闷去逛街，一路上，他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把那几片叶子要回来，“呃，贞贞，这可是你干爹的钱，回头他问我要怎么办？”唔，这个借口最好了。
“有什么怎么办？告诉他我们用完了不就是了？”
“可是，人家是你干爹耶！你好意思这样贪污吗？”
“切！”乘贞极不屑地笑了一下，“我的干爹，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有什么稀奇？”那些常到王府里的老头子，哪个不成了她的干爹？哪个不提着东西来“看望”干女儿？直接拎东西找安王爷多不好意思，但是找小郡主就没问题了！尤其是做了自己干女儿的小郡主！乘贞乐得笑纳——东西管收，事可不管做。
咦，这丫头的脸皮厚得超乎程幻的想象！他只得乖乖跟在她身后，每次在她唤“幻幻”的时候，把钱递上。
郁闷郁闷郁闷，想他天纵英才聪明绝顶的程幻，就这样栽了！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脸霉相地踏进客栈大门，眼前忽然闪过两道明晃晃的光——他脚反射性地往后连退两步，正是“震位”和“巽位”。
封住他去路的，竟然是两把明晃晃的钢刀！
跟在他身边的乘贞“咦”了一声，小小声问道：“我们没走错门吧？”
“住手。”
客栈里传出一个清冷的女声，通往后楼的楼梯上，站着一个白衣女子，轻轻地一挥手，“这两位是宗主的朋友。”
那两柄钢刀马上撤了，两个黑衣男子向程幻一抱拳，“多有得罪。”
程幻干笑两声，“呃，好、好说……”妈呀，吓死他了！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这种明晃晃的杀人玩意！
楼上的女子慢慢地下楼，一步一步，身后的衣摆拖得极长，人已经走到厅堂，衣摆的尽头却还在楼梯上。程幻忍不住想问问她穿这样的衣服走路会不会不方便，不过等她走到近处时，他却发现自己的舌头有点打结。
眼前这个女人，真是太、太、太美了！
眉如远黛，那眉毛下面秋水似的眼睛，还有那淡淡的笑意，像一团淡淡的云雾围拢在周身，她轻轻地向程幻微微一福，“成公子救了我爹一命，请受言喻一拜。”
“呃、呃，不敢不敢。”程幻连忙弯腰作揖，耶，成公子！这么漂亮的女人叫他成公子！
齐言喻嫣然一笑，“我爹正在楼上疗伤，成公子、安姑娘，请坐下喝杯茶吧。”
“哦，好好好……”程幻忙不迭地答应，腿上忽然被踹了一脚，他莫名其妙地回过身，语气不善地问，“干吗？！”
“提醒你掉了东西！”乘贞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程幻愕然，左左右右看了看，“掉了什么东西？”
“眼珠子！”
臭男人，死坏蛋，看到一个漂亮女人就痴呆成这副模样！岂止掉了眼珠子，连口水都快掉下来了！
“两位，请喝茶。”齐言喻不动声色地打断这两个人之间的僵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