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不仅安乘封听得呆了呆,燕妃也听住了,问:“怎么回事?”
“回娘娘,小王爷冬猎归来,便吩咐下人拿那件料子去做衣裳。说往日里都只献毛皮,诚意不够。这会照着娘娘的身形儿做好了衣裳,直接送到皇上面前,好让龙心大悦,也能博娘娘一笑。谁知道前一阵子他突然把这件衣裳给了我……”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声音微微一低,“娘娘也是女儿家……他一下子送我这件贵礼,我虽感惶恐,却也忍不住高兴,一直舍不得穿,到今天才头一遭穿着去上街,便遇上了罗公子。也亏得罗公子对这件衣裳垂以青目,我自己仔细一看,呀,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娘娘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原来衣裳是破的!”玉儿接着又白了安乘封一眼,“那块地方,是拿别的毛料补上去的!不经心看不出来,我也是才知道,正要跟他算账,他却进宫来了!”
到此时,安乘封已经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向燕妃一施礼,“都是我办事不利,高高兴兴拿了衣裳回来,不料这东西名叫火狐狸,竟然惹火非常,搁在屋里不小心蹦了一粒炭星子上去,就烧了一大块。虽说后来补好了,可是,这样一来,哪里配得上娘娘的尊贵?我想着白扔了也可惜,便送去哄她开心一下……虽说冬猎状元是捞不到了,原也想博个不重名利重美人的好声名,哪知道罗兄这般薄待兄弟,害我出了老大一个丑。”
罗羽博笑道:“衣裳破了呀?宫中有的是能工巧匠,林姑娘不妨把衣裳拿来好好修补一下,不定就焕然一新了。”
安乘封心里一紧,玉儿亦面现难色,“这个……”
燕妃也道:“不错。来人,去安府一趟。”
她话音未落,玉儿连忙道:“不过一件破衣裳,何须烦扰娘娘?”
罗羽博当先道:“不烦劳。大伙儿都很想看看那件价值连城的衣裳,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安乘封一皱眉,待要开口,背后衣襟一紧,却是玉儿暗地里拉他的袍角,示意他不要开口。就这么一拉的工夫,玉儿已俯身道:“娘娘恕罪。民女实在不知道娘娘会对一件破衣如此垂青。公公一定要去的话,就去找丫头小纹,那件衣裳,我给她了。”
燕妃闻言,与罗羽博交换一个将信将疑的眼神,随后向执事太监一点头,太监领命而去。
罗羽博笑道:“真没想到林姑娘如此大方,千金贵物,随随便便就赏给下人了。”
“再值千金,也不过是件破衣裳,民女虽然身份低微,却还不至于把件破衣裳放在眼里。”
这句话说得不卑不亢,燕妃脸上微微发红,她倒不是真垂涎这么一件衣裳,而是想帮着弟弟扳倒一直以来的对手。
一时太监回来,手上托着那件火狐狸皮毛的外裳,当真如捧着一团炭火进来。罗羽博率先取过来,当空一抖,道:“娘娘请看,这可不是好端端的吗?”
然而“好端端”三个字尚未落地,明亮灯光下,大家都看见了,那件衣裳的后襟,破了一个杯口大的窟窿。
不仅如此,连前襟也被剪了一刀。口子虽然小,却伤在明眼处。
罗羽博一怔,随即冷冷一哼:“姑娘,这个口子日间可没有啊!”
玉儿有些迷惑地皱了皱眉,“这口子的确没有,要是前面都破成这样,我哪里还会穿它出门?”她思索了一下,问方才取衣的太监,“敢问公公去取衣裳的时候,这件衣裳可是丫环小纹手里?”
“正是。”太监躬身回话,“那位丫环正在剪这件衣裳,说是衣裳破了没法穿,想剪开来改成围脖和手套。”
此言一出,燕妃与罗羽博都呆了一呆。
燕妃到底城府深沉,当即微微一笑,“我就说怎会有人白白丢掉冬猎状元,似小王爷这等聪明人断不会做这样的糊涂事。小王爷,你武艺超群,今年冬猎可要给我猎样好东西来。”
安乘封躬身答应:“谢娘娘看重。”直到步出宫廷,一直噙在嘴角的笑意才粲然流露出来,“我到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冰雪聪明。”
“我也是到今天才知道什么叫一掷千金。”玉儿回以明媚浅笑,“要知道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火狐狸,我差点就烧不上去了。”
“幸亏你烧上去了,不仅烧了,还来了一剪。”他转而轻叹一声,“可惜了,到哪里找这么暖和的外裳?”
“是人要紧还是衣裳要紧?”玉儿看了他一眼,目光之中似乎隐隐有责怪之意。
安乘封呵呵一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在下受教了。”
玉儿看了他一眼,抿着嘴,眼眸里含着一丝笑,那笑如深夜一缕明光,蓦然地,在眼眸里映照出他的模样。
他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笑容,眉眼飞扬,一脸都是光华,他笑得这样快活,这样开心。
私没猎贡的罪责可大可小,虽然把柄给燕妃抓住,可决定权到底还是在皇上手里,顶多不过罚半年俸禄,再不然把他刑部行走的职撤了——这些东西他还没有放在心上,不过是个小麻烦。为一个小麻烦赔上一件送出去的礼物,算起来,并不是他一贯行事的风格。
可他为什么还这么开心?
那样轻松的快乐,全无负担的笑容,笑声似乎是从心底深处发出,又或是从梦里的童年传来,那样无拘无束,无尘无埃。
宫门外,只有一个小厮牵着追风等候,安乘封玉儿问:“你是如何来的?”
“宫里派了轿子来接。”她举目四望,傍晚时分,隐隐有几许暮色,宫门重地,除了眼前这匹马,别无轿子或马车之类,她轻笑了一下,“我们得罪了娘娘,宫里自然不会再派轿子送我了。”
“我去找辆来。”安乘封转身便走,在宫里弄辆轿子的本事他还有。
“不用了。”玉儿叫住他,“今天无风无雨,走走也好。你把那件外裳给我。”
安乘封有些迟疑,“这衣裳……已经破了……”
“不过是小口子,稍作修补还是能穿。”玉儿自行把衣裳披上御寒,向他一笑,“你自己方才不也说了吗?到哪里找这么暖和的外裳?”
安乘封点点头,让小厮骑着追风先回去。
暮霭渐起,京城里,华灯初上,微风吹来,依然是刺骨的冷意,两人安安静静地从长街走过,安乘封问:“扬州城的春天,一定很暖和吧?”
“嗯。这比里是要暖和许多。”玉儿对着冰凉的双手呵了口热气,“这个时候,湖水已经开始泛清,树上也抽出嫩,特别是柳条儿刚抽来的时候最漂亮,远远望去像一团团绿烟笼着似的……”她微笑着,眼睛明亮,似乎在寒冷的京城看到了扬州的春暖花开,“再过些时候,游湖大会就要召开了。”
“游湖大会?”
“呵,就是到了百花盛开的日子,大家都乘着画舫到湖上去,到时候要是看了中意的人儿,就把身上的戒指啊,钗环啊,手绢什么的丢到那人身上,彼此若是有意,那人也会丢一样回来。”
安乘封点点头,“这倒跟我们这儿的送春会差不多。”
“送春会?是什么?”
“这是京里的老习俗了。到了花朝那一日,城里会有人搭起十二层花塔,每层塔里都放着一种花,最上面一层名叫‘最上春’,依次下去,共有‘十二春’。男子若是夺了春,送去心爱的姑娘,姑娘们也各自准备了回礼……总之是个私订终身的好日子。”
玉儿点点头,笑意盈盈地望向他,“那,你可曾夺到过‘最上春’?”
“我?”安乘封哂然一笑,“你看我还用夺春吗?”
不错,他贵为王爷,人又生长好,哪里还是靠这个博佳人一笑?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问:“连云姑娘也没送过吗?”
“想容?呵,有的是人抢着夺春送给她,年年都是罗家那小子夺了最上春讨她欢心。”
“可是,云姑娘喜欢的人还是你。”玉儿幽幽地叹了口气,“可见,这最上春,也不过是闹着玩的。”
“可不是闹着玩的,也就那罗小子死心眼,一连送了多少年了……”
他话音未落,便听得身后快马声,有人叫道:“安乘封!”
安乘封失笑,“呵,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何时变成金口玉牙了?”
罗羽博转眼已到跟前,坐在马上,瞧着站立的两人,冷冷道:“踏着暮色徐行,两位真是好兴致!”
“扬鞭追客,罗兄也是雅兴不浅哪!”安乘封负手看着他,“请问,罗兄可是还放不下这件破衣裳?那恐怕要请兄台见谅,你看林姑娘身子单薄,且让她披到家里再说,行不?”
“安兄好艳福,林姑娘冰雪聪明,机智过人,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我来,是特地恭喜两位的。”
安乘封狭长的双眸一眯,“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