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那么大,那么凉,纷纷从看不见的高空飘落,落在头上、衣上、脸上,雪花融化,变成水滴,变成另一种泪痕。在那遥遥的高空之处,是谁在伤心落泪?泪在极寒中化成冰雪,又在另一张泪脸上还原,天上人间,伤心都是一样的……
她靠着梅树上落泪、抽泣,终于,痛哭出声。热烈的烟火声有意垂怜,巨大的声响淹没她的哭声,她靠着梅树,放声大哭。抽动的身子惊扰了树上的雪,扑簌簌地落在她的身上,手扶着的地方,雪渐渐融化,沿着手掌、手腕直流进袖子里去,然而她一点也察觉不到,再冷,也冷不过心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哭得累了,嗓子里有嘶哑的疼,烟火声已经渐渐熄灭,人声遥遥地传来,她才想到,丫头们,要回来了。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手足却冰冷得麻木了,好像不是自己的,僵硬地扶住了树干,竟直不起身子。
一只手伸了过来,托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肩头,她用不上一丝力气,让人扶了起来。
泪眼模糊里,心头哽咽里,梅花香气里,她看到一袭紫袍,以及那支在星光下隐约闪烁的紫金簪。
安乘封紧抿着嘴,把她扶上楼,一下自冰天雪地进入暖室,玉儿接二连三地打了几个喷嚏,安乘封把她扶到薰炉旁坐下,问:“你的衣服在哪里?”
“我自己来。”她强撑着坐起来。
“那么我叫丫头来。”
“不用,不用了。”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个样子。
安乘封也没有想到他会看到她这个样子。
一直以来,她都镇定如常,即使有时那种镇定是强自装出来的。
他冲入林府掳她出来,他扬起手掌差点结束她的生命,甚至,当银月剑指向她的咽喉,她的眉眼都没有眨一下,声音更是冷静而安宁,那是她特有的语调,轻轻的,和缓的,半点也没有起伏高低,无论平常或者紧要关头,于她而言最大的差别也只是脸色不变与变,那如滴漏般恒久安宁的声音,从来没有颤抖一下。
他以为她的冷静与安宁,是与生俱来,谁也不能改变的。任是泰山崩裂,也不能拂动她的眉角或者发丝。
可是,他却在烟火光华里,看到她在人群里突然掩面而去,而他追过来看到的,是一个哭倒在雪地里的泪人儿。
巨大的烟火声响里,他听不见她的哭声,他只看到她伏在树下,身子哀哀地颤抖,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冲突奔走,剧烈地想穿透她,而她,只能以泪作为宣泄,一点一点,那那庞大的悲伤引流而出。
那副单薄的身躯,怎么能承受这样的哭泣?
似有细绳,紧紧缚住了他的心脏,每一下跳动,绳都扯得越紧,一下一下,隐隐生疼。
是思念吧,她也许在思念家人,或者,在思念杜易尚……
那一刻,他多么羡慕那个负了乘贞的男人,因为有人为他这样伤心……
他把衣服找了出来,放在薰炉旁,出来,关上门,支走正欲回屋的丫环。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坛酒,另外有一碟点心。
玉儿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在薰炉旁边,像只无依的猫,有些虚弱,有些茫然。
他替她倒了一杯酒。
白底绘蓝纹的瓷杯,一只修长的手握着它,往上,是一幅深紫衣袖,被风雪打湿的地方化成斑斑乌黑,像是另一种花纹。
她不会喝酒。可是,她接了过来,仰起头,一饮而尽。辛辣立刻攻击了她,她马上被呛得咳了起来。
“你不会喝酒?”安乘封有丝诧异,夺了她的杯子。
“可是我想喝。”玉儿从他手里取回那只杯,自己倒上,恍惚地一笑,“我也想试试喝醉的味道,看看,是不是真的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她仰首一饮而尽,再一次引发一阵呛咳,她却不管不顾,再饮第三杯,晕红很快透过面颊,染作桃花。
什么都不用想……小时候不用想怎样讨好叔婶……在林家不用想怎样保住位置……永远都不用想如何应付眼下的生活……永远永远都不用想自己的明天,自己的将来……什么都不用想……永远都不用想……
那一晚,她如愿地醉了。
酒杯自手中滑落,落在铺着厚毡的地上,似乎有沉闷的一声响,然后,她恍惚微笑一下,什么都不知道了。
什么都不用想了……
大年初一。
只要你过过年,你就会知道,大年初一是个多么快乐的日子。
在卯初燃放鞭炮之后,王府大门徐徐打开,小厮在门前贴上一只接福红纸袋——京城各大户亲朋太多,多半难以登门遍访,便遣仆人带名刺拜年,称为“飞帖”,这接福纸袋便是为接飞帖而用。小厮安置好接福袋之后,在袋内投入“亲到拜年者”四人:一曰寿百龄老太爷,住百岁坊街;一曰富有余老爷,住元宝街;一曰贵无极大人,住国子楼;一曰福照临老爷,住五福楼——以图吉利讨口彩。
整个王府,喜气洋洋地醒来了。下房里的孩子们早早地起了床,来到大人房里讨红包。负责洒扫的下人们更是起得比平时早,刚蒙蒙亮的辰光,已经打扫完毕。
素来起得最早的林姑娘却不见人影。
快过年的这段日子,洒扫下人起得再早,都能看到戴着围脖的林姑娘已经从花径上袅袅而来,路过时还要轻声细语地交代几声。对于这位传说中的女主子,下人是心服口服。
可今天,连早膳都撤下了,还没见着人影。
正在管事的聚在暖厅伸长了脖子等人的时候,一条人影出现在视线里,一个嬷嬷舒了口气,“哎,总算来了!”
“咦,好像不是林姑娘……”
“呀,是小王爷!”
可不是,眼前这人,穿着紫地白缨缎袍,在尚未化尽的雪地里遥遥而来,很快到得近前,众人才发现,小王爷一脸灰暗,两眼血丝,身上那件缎面长袍也起了不少的褶皱,甚至连头发都是乱乱的……这哪里是平日里丰神俊朗的小王爷呀?
安乘封走进厅里坐下,开口问:“都有什么事?”
众人呆了一呆,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们有什么事要回?!”安乘封已然开始不耐烦地敲了敲桌面。
天哪,他们没有听错吧?小王爷,当起家来了吗?
有几个实在忍不住想转过脸去看看今天的太阳到底是从哪边升起来的……
“是,是是是……”众人连忙强迫自己接受这个现实,把要回禀的事一一报来。
安乘封先问:“这事林姑娘是怎么办的?”
倘若下人说来,他便道:“照样子办。”
倘若下人回说林姑娘还没有办过,他便皱眉问:“老管家怎么办?”
总之照着旧例便是。
今天的晨会虽然开始得比任何时候都晚,可是却结束得比任何时候都快。从暖厅里走出来的下人纷纷交头接耳,从大年初一王府便如此不同,看来今一年,没准也会过得与往年不一样呢……
玉儿醒来的时候已到入夜时分,幽幽的梅花香气透过窗棂沁进来,夹着淡淡的药香,室内照旧温暖如春,薰炉里袅袅地升腾着百合香,淡白烟霞散入虚空。她躺在床上缓缓睁开眼睛,头脑混沌,觉得迷蒙。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小纹小心翼翼地托着一只碗进来,一股浓重的药香扑鼻而来。玉儿撑起手臂想坐起来,却徒劳了,整个身子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
“我怎么了?”话一出口,才发现连声音都这样虚软而沙哑。玉儿摸摸自己的面颊,热得烫手,吃了一惊。
“你病了。”人未到,声已闻。紫郁郁的缎袍底下探出一只雪绸白靴,跨过门槛,头上的金镶玉嵌的紫金簪将头发挽起,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
玉儿欠欠身,“小王爷……”
“你昨天受了寒,加上又喝了酒……”他的脸上泛出一丝无奈和嘲讽之色,“好像我总是做错事……小纹,侍候姑娘喝药。”
玉儿看着那一碗浓墨般的药汁,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但也没有拒绝,就在小纹手里喝完了药,小纹退去,安乘封自点心盒里递了一颗金丝蜜饯给玉儿,“很苦吧?”
“唔。”苦得一张脸都皱了起来。
“乘贞最怕苦,喝一小口药便要吃一颗蜜饯,要她喝完一碗药,就得先准备一盒蜜饯。你很好。”他说着,手上又递过去一颗。
“良药苦口,不吃药病怎么会好?”玉儿接过那颗蜜饯,微微叹了口气,“我已经很久没有病过,真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无论多么忙乱,她一直都很注意自己的身体,不允许自己病倒。
“我会以为你骂我。”
“怎么会?”
“是我让你喝酒的。”
她微笑,“是我自己喝下去的。”
“好吧,不管怎么样,养好病才是最要紧的。以后府里的事我自己来,总不能一直劳烦你。”
玉儿点点头。她毕竟只是个外人,不可能一直给他当家。
一时房间里静默下来,幽香里,“啪”地爆了一个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