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些因事未能参与冬猎的公子们,不仅在来年将受到红袖们的冷遇,且在仕途之上,似乎都要矮人半分,因此,猎期一到,京城各个深宅大院里,都要忙碌起来,谁也不愿意成为受人耻笑的那一个。
从十五岁起,安乘封就是冬猎场中的风头人物,照着老规矩,他只带了八个随从——安家的小王爷,从来不跟别人在帐篷吃喝上争奇斗富,要斗,派头也要夸了别的地方。
他带京师第一美女云想容去冬猎。
坊中的姑娘们,也自有一套规矩,跟谁去冬猎,几乎同当着大伙儿的面和谁喝交杯酒差不多,等闲姑娘还不敢冒这种险。不过,到了这时候,公子们的赏银却要比平常翻上几翻,因此在花国里,冬猎更是一等的争风吃醋扬眉吐气之地——谁受到的邀约最多,谁跟的公子爷夺了冬猎状元,谁,便是来年的花魁。
不过,这几年,花魁比冬猎状元更失去了悬念。
比美貌,比才气,谁胜得过云想容?
比武艺,比花心,谁又高得过安乘封?
在冬猎场里,这两人,俨然一对君后,意气风发,风光无限。
这些,都是小纹绮告诉玉儿的。扬州城里没有这样的习俗,这样大的聚猎行动,玉儿还是第一次听说。安乘封出行的那天,安王府几百号人似乎都出来了,院子里、大门上、门边街道上,站满了人,安乘封一身锦袍,系着雪白的皮裘披风——据说那是他去年冬猎的收获,白貂皮。
他骑在枣红追风马上,头上戴着镶明珠的紫金冠,衬他一身紫色绣墨绿松枝的长袍,扎着箭袖,手闲闲地握着疆绳,正在跟老管家说着什么。
冬日难得的太阳绽出云端,照得安乘封身上乍现出万道光芒,有那么一刻,玉儿几乎睁不开眼睛。他那明晃晃的紫金冠,掺了金线绣成松枝的紫缎袍,还有那雪白的貂皮披风,无一不在散发着辉煌的光芒——他整个人,像是天地间的另一个太阳。
天子骄子。
玉儿忽然想到了这四个字。
很快地,右边的一条巷子里驶来一辆精巧非常的八宝流缨车,到安乘封面前缓缓停住。车窗上的厚帘被掀开,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似乎同安乘封笑了一笑,一眨眼,帘子便又放下了。大街上齐聚着的闲汉们纷纷哄叫起来:“云姑娘!云姑娘!”
那样短的时间,几乎没有人看清楚她的面容,可是每个人都被她的容光刺了一下。玉儿只看到一张雪白的脸,宛如黑宝石一般的两只眼眸,再就是,那眼皮子上面,一抹浓郁的蓝。
眼皮是蓝色的?她很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发花了。不过小纹在旁边激动地道:“看呀,看呀,那就是孔雀金泥耶!好漂亮!”
“孔雀金泥?”
“是啊,据说是一个天竺人带来的,送给了她。后来京城的里胭脂铺子想方设法地弄了些方子来调制,可惜做出来的只好叫‘雀金泥’。你看,那边的那姑娘就擦了呢,不过颜色不如孔雀金泥鲜亮,也容易糊……能用这个的呀,除了宫里的嫔妃和咱们家这样的大户,恐怕就只有云想容啦!”
府里的其他丫头也一脸神往里望着那马车中的美人,目光中充满了艳羡,直到安乘封同云想容带着随从越行越远,拐过了街角,再也看不见了,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视线,兀自猜测云想容今天穿的是什么衣服,戴的是什么钗环,以便从这样的惊鸿一瞥里,摸索出今年京城的流行衣饰。
老管家颤巍巍地走上来,给玉儿道安。他最近受了些寒气,年纪也大了,饶是穿着羊羔皮的厚袍子,抱着小小炭炉,整个人似乎还是冻得发抖,“林姑娘别放在心上,冬猎,不过是玩意儿,带谁去,也不过是玩意儿。小王爷,只是贪玩罢了。”
玉儿知道他误会了,只是一笑,“外面天冷,管家快回屋吧,不要冻着了。”
老管家叹息一声,便不再说下去,颤巍巍地转身,佝偻的身子似乎轻轻一戳便会倒下,他回过头,目光掠过府中景致,那片眼光里,有多少爱惜,多少祥和,便如同看着自己的孩子,他再一次叹了口气,邀玉儿到暖厅落座,稍作沉吟,道:“我一把老骨头,也没有多少日子说废话了,要是有什么话,说得姑娘不高兴,姑娘可要担待着点儿。”
“老人家请说。”
“我看着小王爷出世,看着他长大成人,名分上是主仆,可在我这心里,实在是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老管家不胜唏嘘地想起往事,长长一叹,“今年小王爷已经二十五岁,旁人这个年纪,孩子都有四五个了,他却连一门婚事都没有定下。王爷看破红尘,长年在别院静居,竟也没有人来操心他的事——太贪玩了!不过,他既然把姑娘带回了家,那别的话,咱也不用说了。安王府,的确需要一个女主人了。我一把年纪,也熬不了几天。手边也没有合适的人,能顶得下几百号人的日子。姑娘,你来的日子虽然不长,可我冷眼旁观,知道你是个当得起家的人——小王爷没有挑错人!眼下他去了冬猎,时间长短,那可也说不定,眼看就要过年了,各地的租子、年节下的礼、府里大大小小的一个年……都是最劳心劳力的事,往年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勉强应付。今年怕是不成了,一个人,已经料理不了这一大摊子了。林姑娘,既然你早晚也要当这个家,今天我就厚着脸皮请姑娘帮个忙,年下的事,请姑娘多操操心!”说着,走下座来,向玉儿一揖。
玉儿连忙拦住他,“其实我不过是个小丫头,阴错阳差,王爷认错了人把我带来了。至于年节下的事情,老管家请放心,丫头有丫头的劳碌命,我倒不怕辛苦,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老管家请开口便是。但要说这当不当家,老人家可真是误会了!”
老管家呆了呆,“你不是……”
玉儿微微一笑,“我当然不是小王爷的意中人。”
小王爷是什么人物,能瞧得上眼的,怕是要像那位云姑娘一般的吧。她自己是什么样子,自己最清楚了。
她不会调脂弄粉,不懂得琴棋书画,十几年来的本事,也不过是打理家务。
老管家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及至卧病在床,不能理事。玉儿帮着他接收各处庄子收来的租子,一面准备年事。府里人不知内情,只道这位姑娘竟然已经开始当家,显然非当王妃不可。一时倒人人热心,要看什么,做什么,派什么,没有一个不痛快应承的。眼看已到了腊月初八,腊八粥吃过之后,年事已然提上议案,玉儿每天清早便到老管家处商议,询问京师风俗及往年旧例,细谈一阵,便来到暖厅。
暖厅被当做暂时的议事处,几个管事的嬷嬷同外面管账管租的头目都来了,安排即将到来的年事。
这就是她全部的本事……玉儿在看缴上来的租子时忽然有些感慨,那些花啊,粉啊,诗啊,月啊,统统都在她的生命之外。大小姐也是这般,为了林家,摒弃了一身红妆……可是,林家到底是大小姐的家呀,再操劳都是为了自己一家人。可她玉儿呢,终年为谁辛苦为谁忙?
二十日,下人往京边别院接老王爷回府过年。老王爷不过五旬上下,长须飘飘,一派仙风道骨,听说老管家病重,特意让下人拿了他的名贴去太医院请个好大夫来。及见到玉儿这样一介女流料理家务,也只是微微一笑,不置一词。回府之后,住在原先的养心居,三餐饭食送到屋里,极少出门。
二十三日,是祭灶神爷的大日子。这天傍晚,行将入夜,以老王爷为首,率领一家男丁先到灶房,向设在灶壁神龛中的灶王爷敬香,并供上用饴糖和面做成的糖瓜以及用竹篾扎成的纸马和喂牲口的草料。供奉完毕,齐齐参拜。百十号男丁从厨房排到了院子里。
府里到底悬着大红灯笼,玉儿抱着手炉,站在游廊里望着他们一拜……二拜……黑压压齐齐低下去,又站起来……不容女子参拜灶君也是老时候的规矩了,即使这一场盛礼是她一手安排的,也只能这样跟别的女眷一起远远地看着。
前门似乎传来一阵喧哗,隐隐还听到马蹄声响,接着便有小厮一路奔了进来,“小王爷回来啦!小王爷夺了冬猎状元回来啦!”
这一声,为今年的灶祭画了一个完美的句号,三拜结束,大众儿齐齐向前厅拥去。
站在游廊里看了半天跪拜的女孩子们一个个笑容满面,“哈哈,小王爷夺了冬猎状元,又赶上今天送灶君,呀,一定会有大大的打赏哦!”
“是啊是啊,快去接赏!”
大伙儿都蜂拥着往前去,去迎接那位骄子的归来。玉儿却忽然间有说不出的疲倦,抱着手炉,自己往辗尘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