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帝庙在南营,搭在一个土台子上,台下一片荒草。台后围着松柏,台前一片高粱,红艳艳地漫向天际,秋云舒卷,天高地阔,可是,斋藤没有心情舒畅的感觉,相反,来到此地他有一种压抑感,有什么东西堵塞了呼吸道,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因为他不仅看见了满地庄稼,还看见了遍地人马。
枯草坪上,高粱地里,一排排、一行行的夹皮沟健儿傲然肃立,虽然衣着不一,武器不一,但精神抖擞,目光烔烔,充满敌意地注视着从他们面前走过的异国入侵者。
懊恼,伤心,气愤,都袭击着斋藤。这支农民武装,他曾挖空心思想收买过来,不惜损兵折将,多次派人深入虎穴都惨败而归。吴禄贞有什么能耐?竞能在短短几日之中调兵遣将让他们出山?真是不可思议。
这个久经沙场,不可一世的军官从来都是趾高气扬的,在这众多的武装民众之中,却低着头轻轻走过。一则众怒难犯,二则担心草莽之人不讲究外交礼节,他们是连皇帝老儿也不放眼里的人,稍有不慎,自己便会有性命之忧……
“嗷--”一声低吼从千余人的嗓音中发出,如地雷在原野上滚过,伴着他从队伍尾部走到庙前台阶下,见到吴禄贞才松了一口气。
“先生,您好!”吴禄贞站在最高一层台阶上,用日语向他打招呼。
还是学生见先生的礼节,斋藤窃喜,走了上去。可是对方隔着两级台阶向他伸出手来,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得不伸出手去,上了一级台阶,仍比对方矮一截。握手之后,心里怪不是个味,他是先生,怎么能反而接受对方的俯就呢?
好在,庙前摆着一张枱子,两张太师椅两侧放着,禄贞谦恭地让他在右侧入座。一坐下,他一直弓着的腰板又挺直了,直视对方,又想以先生的气势压人。
“斋藤季治郎!”谁知吴禄贞坐下就对他厉声呼喊。除了上司,还没人这么叫过他,斋藤差一点就双腿并拢肃立起来,好不容易沉住气,正色而视,一言不发。
“你到此地为何?”
不知怎么乱了分寸,他竞回答出:“不是你叫我来的么!”
这算什么回答?他好后悔。
“我问你,到中国的土地上来干什么?”
对吴禄贞的再三诘责,斋藤按捺不住了,冷冷地用日语说:“怎么说我到中国的土地上来呢?这儿本来就属朝鲜,现在朝鲜合并到敝国,尔等来此镇守理所当然……”
“在中国的土地上,请用中国话说!”吴禄贞纠正了之后驳斥道,“不对,自古以来,延吉皆为中国领土,你武装而来,就是入侵!”
“岂有此理!我……”
“嗷--”又是一声悠扬而豪壮的吼声,不仅声浪超过从前,而且夹裹着一阵寒流,毛疹疹的,不仅吓回了他的话语,也将他挺起的身子压塌下去了。
那吼声足足响了半柱香时辰,在千多条汉子声壮山河的丹田之气中,他后悔起来:刚才那五个字是用汉语说的,岂不是顺应吴禄贞的话,承认自己踩在中国的土地上吗?这次到延吉应当带筱田来的,也有个商量接应之人,总不会如此孤独……
他又改用了日语,压低了嗓音,放松了面部肌肉,那话语却石块一般硬:“我再说一遍,这是朝鲜的土地!你为什么带人到这里滋生事端?”
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禄贞强抑怒火,严正地说:“我是中国的官吏,理应保护中国的土地,这是我国国土,我们这些人(他用手朝台下一划拉)都是向来居住于此的。你们强占这块土地,还倒说我滋生事端,岂不是贼喊捉贼吗?”
“吴禄贞,你应当了解你先生的性情!”
“斋藤!你也早知我的为人!士官学校操场上你装神弄鬼都没吓住我,何况今日。吴某性情刚直,不再多说,贵军如能立即退出此地,我们还是师生关系,否则,将是敌我相见,我们将用武力解决!”
吴禄贞言语慷慨,掷地有声,斋藤气焰收敛了一点,但仍不甘心撤退,声音却平和多了:“我是奉统监府的命令来此地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你要求我们撤退,可以送文书到朝鲜统监府去,有了命令我们就撤退。否则,你也不必再说了。”
知道这是推辞,吴禄贞寸步不让:“和贵国谈判外交那是我国外务部门的事,我的责任只是保卫国土。”
“不,你此番延吉之行的任务只是’调查吉林界务‘,并无守土之责。”他不愧是个中国通,连官吏的动向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调查界务,也是为确认我领土,保卫领土岂不是我的责任?!”
斋藤站起来告辞:“既然如此,我回营致电我国政府!咱们后会有期!”
“怒不远送,我另派兵丁保护你的安全!”
斋藤哪要人“保护”?匆匆下了台阶,去牵战马,忽然领口被人封住了:“姓斋的,你凭什么骂俺是土匪强盗?!”
一座黑塔屹立面前,那双大手揪起衣领,像要把他整个提起来,钳子般地卡住了喉咙,他端正的五官立即移位,痛苦地缩或一团。
“你……你……你是……”他的日语无法出口,汉语也讲不周全了。
“他奶奶的!你们这些小日本跑到俺的国家来撒野,你们才是强盗!你还想让老子搞独立国?”
韩登举?!这是素来令日本人畏惧的绿林好汉,怎么今日撞到他的手里了?早知不该来!斋藤骨架子都要被他抖散了,卫士们早被千军围住,今日恐难生还了……
正想着,钳在领口的粗手被人掰开,耳边传来吴禄贞的声音:“韩大哥,两国相交,不斩来使,让他回去致电他的政府吧!”
斋藤趁机跃上马背,在夹道的怒吼、嘲笑、斥责声中落荒而逃。身后,传来韩登举的怒骂:“俺****祖宗八代!姓斋的--老子的大刀从不吃斋!老子的枪弹从不吃斋……”
“嗷--”那一声声吼叫如龙吟虎啸,滚雷一般撵着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