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文蔚已经不见踪影,吴禄贞把她放在草地上,连声呼喊,见她微微睁开眼睛,想无大碍,这才蹲在她身边问:“余小姐,余小姐……告诉我,你怎么找到延吉来了?有什么事吗?”
她不说话,只是仰望天空默默流泪。吴禄贞知道,刚才对柏文蔚的责备伤害了她的自尊心,赶紧道歉:“适才是在下不对,不是对你有什么成见。眼下日本人已经渡江,正是忙乱之时……”
“日本人已经打过来了?”她听了突然坐起。
“过来了,但是没打,这里江防薄弱,我们没力量与他们打。”
“那,我们不是亡国了吗?”
才从性命危险中苏醒过来,却担心着国家大事,这样的女子真不一般啊。他浑身透湿,只有用手为她抹去泪水,对她说:“那还不至于,目前他们只有少数人马,官府衙门还掌握在我们手中,只是,我们要千方百计将他们赶出去……所以,我要想办法留在延吉……”
“吴大人,让我也留在这里,我为你端茶递水,也算为保我疆土尽力是不是?”见他不答,又急道,“大人,我的父母都是被日本人杀害的……”
“啊?在下深表同情,”吴禄贞说到这里问,“原来小姐是来延吉杀敌的?”
“我与日寇有不共戴天之仇啊!”她说出自己的家史来。
原来,她家原来在山东荣城。甲武海战中,威海卫是北洋海军的根据地,港内有北洋海军各种舰艇二十六艘,她父亲跟随丁汝昌驻守刘公岛。那时,日军水陆两路配合,先后向刘公岛和威海港内北洋舰队发动了八次进攻都被击退了,她父亲又被派到南帮炮台。
吴禄贞心中一沉:“我知道这段历史,那是北洋舰队对日的最后一战……”
余秀咬牙切齿地说:“我永远记得那几个日子:1895年1月20日,日本第二军在荣成龙须岛登陆,南帮炮台被日军攻占,父亲就死在炮台边,被他们杀死了还抛尸海中,尸骨无存啊。以后,刘公岛成为孤岛,2月11日,丁汝昌拒降自杀……”
他肃然起敬:“那真是惨烈!你既是英烈之后,怎么又进了戏班?”
“北洋舰队全军覆没后,荣城的海军家属们也惨遭杀害。那段时间,我正好住日照外婆家幸免遇难,可是在父母死后,外婆也伤心而死,舅舅便将我卖给了戏班子……”
“国仇家恨是得报啊,莫非,你要学花木兰来杀敌?”他宛然一笑。
她突然羞涩起来:“女儿恨不佩吴钩,我哪里能杀敌?大人……我是……我是为您而来,您,您就收留下我吧!”
她抓住吴禄贞的手,他感到冰凉,就用自己温暖的手握住:“千里迢迢而来,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情谊,实在这里是蛮荒之地,生活多有不便……”
“我不怕苦,父母双亡后,我从小卖入戏班,什么苦都吃过。”见他不说话,又补充一句,“您是不是嫌弃我是个戏子?”
那一身士兵单衣潮湿后贴在她身上,更凸现出她曲线玲珑的身材,产生不可抗拒的魅力,他赶紧转移视线,却望见了苍茫的图们江,使他收回了心猿意马。
自己身在边关,这是血与火,生与死的战场,还不知能否再回去。即令凯旋,家中还有妻室儿女,妻子是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夫妻时常诗词唱答,恩爱异常。赴东北前,妻子还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自己没好好照顾家人,出外还能把别的女人搂在怀里么?想到这里,他苦笑一下:“余小姐,您是个秀外慧中的姑娘,我一直钦佩你的志气,正因为如此,不愿意委屈你,我可是有家有室的人,孩子很聪明,妻子很娴淑,我们夫妻感情也很好……”
她一下倒过来,扑在他的怀里:“正因为如此,我更敬重您,我也绝对不想在您家里插一足,我只想做您的红颜知己,名份、地位,我什么都不计较,哪怕只是在延吉这里陪伴您一段时间也是好的,我不愿意做富豪的玩物啊……”
余秀这才说了逃出的原因,随着她日渐成熟的技艺,名声越大麻烦越多。近来,奉天一个大商人林老板看上了她,那老头有钱有势,儿子又当官,非要强娶余秀作第七房姨太太,她被逼无奈,只身逃出,走投无路,赶来延吉……说到这里,她热泪长流:“我天天盼望着您回奉天,等了一个多月也没消息,我没有别的出路,这世上,只有您是我值得信赖的人,您如不留,我就死去!”
吴禄贞知她是个烈女子,见她又要挣开,赶紧把她拉住:“余小姐……”
“我叫余秀,别叫我小姐!”
“秀,我的秀,你真是个好女子、奇女子!在下能拥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荣幸呀!只是……只是,我还没有确定职位,边关危险,生命脆弱,近来的事情也特别多……”
她立即捂住吴禄贞的嘴:“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不管干什么,您一定要胜利返回!为了我,您也要好好地活着,延吉还依靠您哩。”
她的手好凉、好软,使他心动神摇,担心不能自制,赶紧拉下来,握在自己手里:“好的,我一定胜利返回。但是,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对日交涉刚刚开始,我还居无定所,怎么能带家属呢?所以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我听您的。”
“明天您随柏文蔚回奉天!”
她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您要把我往火里推?”
“不,我给总督府里的朋友带封信,说你是我的人,让别人不敢欺负你。等我把这边安顿好了,有机会来延吉再接你。”
“您说话算话?”
“君子一言,八马也难追!”
“今天晚上……你能陪陪我吗?”
“你来的真不是时候国家大事重如山,实在不能陪你,今晚我可能要忙一个通宵。”吴禄贞心疼地抚摸着她消瘦的脸,然后扶她站起来,“看你,水淋淋的一身,害得我全身也潮湿了……这个柏文蔚,死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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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文蔚其实没走远,见他们缠缠绵绵不便近前,听吴禄贞一席话,更敬重他的为人,此时装着才来的模样走过来:“标下给大人取衣服去了……”
吴禄贞故作生气地说:“我有衣服换了,余小姐怎么办呢?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就把她交给你了!”
“我,我怎么办?”柏文蔚为难了。
“你带她去附近找个农家,给她买套衣服,吃点热菜饭,让她今晚在延吉住上一晚,明天带她回奉天。回来给我买捆蜡烛!”吴禄贞说完,深情地看了余秀一眼,大踏步地走了。
他径直到军营,天已黑,测绘生们在那里整理资料。周维桢端上饭菜也顾不上吃,吴禄贞马上趴在地上绘图,柏文蔚安排好余秀,赶回为他掌烛。
他把图纸正作最后的补充,门被推开,火苗一闪,吴禄贞正巧抬头,眉毛顿时燎去一块,他顺口喝道:“还我眉毛来!”
进来的人连忙跪下:“标下罪该万死。”
“起来,起来!量你也赔不起!”禄贞又埋头画图,一会抬头,见来人仍长跪垂首,奇怪了,“你是干啥?”
“图们江防江管带胡安帮前来请罪。”
“烧眉之罪?”
“卑职无法阻止日人渡江……”胡安邦吓得要哭了,声音颤抖着说。
吴禄贞头又埋下去画图了,也不看他就问:“过来多少?”
“日人渡江的大约有四十来人,都带着武器,还有朝鲜巡警二十多人,有快枪四十多支,牛车大约五十辆,还有许多军需品,现在都驻在和龙峪,已越界六十里,距延吉厅只有七十几里了。”
吴禄贞仍画图不抬头,只问:“何时过来的?”
“中午时分,斋藤在江这边接应的。”
果然不出所料,看来日人采取声东击西的办法,是早有预谋的,防不胜防啊。今日过不来明日、后日,早晚都要过来……
素闻吴大人性情刚烈,这么大的事他怎么置若罔闻?柏文蔚不知他正在想应对措施,耐不住性子,责问胡安帮:“你们防江部队干什么的?”
胡安邦忙申辩:“不怪我们呀!宪兵少佐境野竹之进说,他们奉有中国政府公文,允其越江驻兵。我说,我们没见中国政府的命令,阻止他们过江,日本统监府派出所长斋藤从光霁峪方向的北岸来,抄到我们背后,说是‘此次越江进兵,万无退却之理,既无贵国公文,贵官其奈我何?’……就这样。他们就过来了。”
吴禄贞这才抬起头,烛光下,一双眼睛锥子一样闪着锐利的光,长叹一口气:“胡安邦呀胡安邦,你白起了这么好的名字,胡安邦胡不安邦?”
胡管带脸由白转红,又由红变白,“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见一个七尺汉子如孩子一样泪流满面,柏文蔚训斥道:“还好意思哭?胡统领、崔哨长一带的江防不都守住了么?!”
吴禄贞却说:“哭得好!知耻近勇嘛,别在我这里哭了,若想将功赎罪,连夜将此情况飞报吉抚去吧。”
“是--”胡安邦一边哭着一边退出去了。
周维桢随后进来,满头大汗,喘着粗气说:“完了!完了!和龙峪完了!延吉完了!”
吴禄贞接过他带来的一张大纸,看见是斋藤的告示,只见上面写道:
“曩因保护间岛韩国人民之生命财产……大韩国皇帝陛下以实行夙志,咨诸伊藤统监阁下,即派本职视察战后情形,以慰人民之疾苦。须知本职之来此地,乃在仰体大韩国皇帝陛下之圣意,依统监阁下之命,保护尔等韩国人民之身命财产,增进其福利,尔等宜信任本职来归复也。本职亦应励精当事,使民安堵,……唯恐民间未悉个中消息,妄造谣言,酿起骚拢,为此出示晓渝,俾众知悉。尔等人民宜各凛遵勿违,切切特示!”
“哼!婊子的牌坊!”吴禄贞看后将告示掷于地上,跟着问,“和龙峪情况如何?”
“幸亏您有准备,”周维祯对他的用兵如神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赶到那儿,斋藤的人马已经到了,正协迫张经历离任,要接管那里的地方行政职权,想以间岛派出所取代我们的行政机关,同时驱使他们御用的韩民组织‘一进会’作工具,闹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我们将衙门保卫起来,使经历得以正常办公,并且立即贴出告示,说他们的入境是非法的,我们已请示督抚作主……这样老百姓才稍稍安稳些了。调去的一营兵,防止了日军警察等继续渡江,军心民心也稍稳了。只是斋藤有持无恐,居然在和龙峪驻扎下来。难道,他们真的得到朝廷的许可了吗?”
禄贞听他汇报完,提出这样的问题,反问他:“拿到什么证据了?”
“你以为那昏庸腐败的朝廷真的做不出来?”
柏文蔚也说:“是啊,若论国际公法,凡两国军人若无照会,不准携带武器过境,倘有违犯,要以奸细论处的。现在日本人不仅公然携带枪械成群结队进入我国地界,还以武力迫胁边吏,践踏公法已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了,不是得到什么应允,他们能如此猖狂?”
禄贞心中有数,其实这回朝廷还真不想丢了老家。早在七月十一日,日本驻华署理公使阿部守太郎就向外务部提出通牒,当时他见过转到总督府的电报,上面是这样说的:
“……现韩国对外关系及保护韩民之责既归日本,间鸟所属问题尚未解决,日本政府受韩国之恳请,自不能默然置之不理,拟由统监府迅速派员至间鸟,专以保护韩国居民为事,希向清国政府声明:将上项事情速电驻扎间鸟之清国官员,免生误会,是所盼切等语前来,相应照会贵部,希即电知该岛贵国官宪,以免误会,并希查照。须至照会者。”
外务部官员大惊失色,虽然吉林将军未撤消前,他们就接到咨称,说日本人柴四郎准备了三万元,组织了十几人的间岛远征队,夹皮沟金矿也有日本人窥探,担心涉及中韩界务纠纷,因此赶紧让徐世昌密切注意边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