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可从没见过他的笑脸，吴禄贞当然知道他套近乎的原因，后退了一步，对方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自然落下了：“当初和先生东京一别，而今重逢于中国延吉，不知先生越境而来有何贵干？”
一个“越境”两字击中要害，斋藤季治郎矜持地端起架子：“我与此处的肖哨长是朋友，他约我来此一聚。”
“先生与一个下级官员为友，岂不时辱没了身份？”
“你管得了吗？我还忙，你干你的事去吧！”斋藤拉下脸了。
见他要上马，吴禄贞横身靠过去，瞪起双眼：“先生，你身为武官，戎装进入异军兵营，这是不符合国际法规的，中佐连这点常识也没有？”
兀地被他插来，斋藤季治郎好不恼火，军营又无声息，他陡然心虚了：“把肖哨长给我叫出来！”
“回先生话，那姓肖的叛国投敌、引狼入室，已经被我当众处决了！”说着吴禄贞提起手枪，“不信您摸一下，枪管还发烫哩。”
黑洞洞的枪口毫不客气地对着他，斋藤季治郎像被抽了一鞭子，后退一步：“不可放肆！”
吴禄贞微微一笑：“先生，不是我无情，军营要地，枪弹无眼，这里没有您的朋友，请回！”
“这里有我的学生！”
“可延吉不是日本士官学校，站在这里的，而今是各为其主的军人！”吴禄贞掷地有声。
这时，崔哨长跑来了，对吴禄贞行了个礼：“大人！队伍已经整好了，请大人训话！”
吴禄贞转身说：“崔哨官听令！”
“长官吩咐！”崔哨长立正敬礼。
“斋藤季治郎是我的先生，他说他来中国会友，可是目前正是两国领土纷争之时，老师要是出了意外，学生脸上也无光。速派一队人马保护先生安全过江回去！”面对崔哨长，这话却是说给斋藤听的。
崔哨长心领神会，得令而去。
好家伙！斋藤吸了一口凉气。他不仅斩断了和我的关系，还下了逐客令，要武装解押我离境，做得可真绝呀！此处留不得，快找韩民的一进会组织吧！斋藤季治郎想到这里，一言不发，跳上马，转身就走，身后传来吴禄贞的调侃：“护送的队伍还没到，先生就走了？学生怠慢了--”
朴吉进屋鞋都不脱，身子一斜，歪倒在炕上。母亲虽然是个汉家女子，可是嫁进韩民安家中多年，一口朝鲜话说得很地道，跟进屋对儿子说：“怎么现在才回来？淑子家要走了。”
“走？到哪里去？”淑子是朴吉的未婚妻，眼看要结婚了，怎么要走？他侧身问。
“韩家上午来人，说日本人要过江来了，这边恐怕再没太平日子，全家要迁回钟城去。”
小伙子一下跳起来：“他们走，我们也走。”
阿妈拉住他：“你疯了！这里有田有地，过江吃什么？我是汉人，不到外国去。”
“没法活了！牛被当兵的抢了，他们还要迎日本人过江！”
“牛没了，你阿爸挖人参至今也不回来，这日子怎么过啊……”
阿妈刚开始哭。一个妇女进来告诉他们：“不好了，你家老爹被汉人抓住了，绑在马上押回来了。”
儿子急了，抓把斧头就往外跑：“我跟他们拼了--”
他出门来，果然看见阿爸在马背上，后面有一队衣冠不整的人向他家走来，他挥着斧头就冲过去，被父亲叫住了：“朴吉，快背我下马。”
“阿爸，你怎么了？”
牵马的汉人却小心翼翼地将老人驮到自己背上：“还是我来吧，你家住哪间屋子？”
朴吉如没听见一样，只是问父亲怎么受伤了。父亲简单地说了一下，他头向后歪着，问：“是他们吗？”
“是这里的驻军，与他们不相干！”
“他们都是一伙的！”小伙子夺过父亲，一手兜住，手里的斧头掉到地上。
父亲挽着儿子脖子的手抽出来给了他一掌：“别犯傻了，是他们救了我！还特意背我回来！大人，别与我儿子一般见识，到我家来歇歇吧。”后面一句是跟周维桢说的。
周维桢看得出小伙子的敌对情绪，本也没打算到他家坐的，不过为了服从吴参议的安排，他们就在村里一棵大树下坐着等消息。
才坐下，一声枪响就让他们惊住了，不久又是一枪，从远远的山坡传来，声音格外刺耳，小万先跳起来：“不好了！吴大人遭难了，我们快去救他！”
周维桢的心碎了，可是现在这里是他主事，吴禄贞的安排有道理，他不能不服从，于是大叫一声：“准备出发！”
“到军营去！”大伙一起叫起来，“为吴大人报仇！”
“不能去！我们不能虎口投羊！”
“什么？我们要丢下吴大人不管？”大家没想到周维桢会如此贪生怕死，直言不讳地叫起来，“亏你还是他好朋友哩！”
周维桢生气地说：“我是他的朋友，更要继承他的遗志！几十天来，我们勘测的资料关系到大清国领土的存亡，我们必须尽快送回奉天！”他面色铁青，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不能连吴大人的尸骨也不带走啊……”
小万的话引起大家的伤心，周维桢跪下，朝着枪响的地方大哭：“绶卿啊！不是我丢下你不顾，国事当于先！等我从奉天回来，一定给你报仇……”
群情激愤的随行人员一起跪下了，一个个边哭边喊着：“不回奉天！我们到军营去找他们拼了！”
“为吴大人报仇！”
村民们本来就人心惶惶，山坡上的枪声无疑给蚂蚁穴中丢了一把火，村里乱了。
“不好了，打起来了！”
“日本人来了--”
“延吉就要成战场了，逃命啊--”
大家纷纷跑回家收拾细软。可是，枪响后再无动静，倒是大树下的哭声震天，那伙年轻的汉人悲痛欲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知道的可比我们多啊。懂汉话的韩民又围过去，想听他们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