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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幽默与荒诞(1)

扯皮处的解散

王蒙

牛皮厂扯皮处举行第一百零六次例会。会议由托处长主持,参加会的有十二个副处长和一名秘书。会议宣布开始后,托处长突然发现最爱闹意见的第十三副处长没有前来,忙叫秘书派车去接,因此只得休会二十分钟。

第十三副处长到达后立即大发牢骚,认为开会不通知他并非偶然,“太不正常了!太不正常!”他说。

托处长宣布这次会议的议程是讨论扯青蛙皮的最新工艺并评选扯皮先进人物。第一副处长介绍了滚身扯皮法、叹气扯皮法、会议扯皮法、文牍扯皮法、太极扯皮法、哼哼扯皮法……几种新工艺的推行情况。

第二副处长建议暂停讨论工艺问题,因为由他负责拟稿的一个关于在上厕所期间不得打篮球和饺子馅里不得掺有马粪和小豆冰棍的书面通知亟待下发,已传阅四个月,各正副处长均签名表示同意,掌管印章的第三副处长却迟迟不肯盖章,因而影响了厕所的环境保护和扯饺子皮的质量。

第三副处长立即说明,他每盖一个章需费时一个月左右,否则会人为地造成前紧后松、月计划完成不平衡、盖完章后无事可做的现象,影响观瞻。

第四副处长插言说,发给副处长以上干部用的公用自行车只有三辆,而处长、副处长共有十四人,人多车少的现象日益严重。他建议:一、起草一个申请追加自行车的报告,打印四十份。二、把车少人多的情况汇总,写一个单行材料。三、把现有的车拆开,每个处长发给0428个车轮。如有剩余,留成归己。

第六副处长建议增补两名年富力强的副处长,扩大处编制,处下增设六个科:初扯科,复扯科,齐扯科,闲扯科,乱扯科,暗扯科。

第七副处长提出了增加扯皮的财务预算问题,并建议采取包干制。

第八副处长提出了派遣代表团出国考察的计划……以汲取欧美扯皮学最新成就。

这时候来了一个电话,叫秘书去取文件。

秘书走后,立即休会,因为在座的只剩下了处长、副处长,却没有做具体工作的人了。

秘书回来,宣读文件道:

“着令立即撤销扯皮处建制,该处所有工作人员,立即集训待命。”

处长、副处长面面相觑。最后,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早该这样了。”

项链

吴若增

高洋的表姨从美国回来探亲、旅游,可把高洋乐坏了。表姨临走的时候,把一支带电子表的圆珠笔送给他,说:“我这趟回来没带什么,把这支笔送给你留个纪念吧。”

“谢谢表姨!嗯……”

“嗯?”

高洋接过圆珠笔时有点儿漫不经心,这表情被表姨发现了。

“你不喜欢?”

“不,喜欢,不过……”

“不过什么?”

毕竟是活了二十多年才认识的表姨呀,高洋实在有些难以开口。

“说吧,你还想要什么?只要我有……”

表姨还是微笑得那么亲切,那么真诚。

这微笑给了高洋以鼓励,于是,他终于红着脸,嗫嚅着说话了:“表姨,您戴的那项链……嗯,如果……如果……”

“哈哈哈……”表姨爽朗地笑了,毫不犹豫地摘下了颈上的项链,“我还以为是要什么呢?噢,给你。是想送给女朋友吧?倒挺合适的呢。”

高洋接过项链,又惊又喜,脸涨得通红。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表姨,真,真,真太谢谢您啦!”

“没关系,我还有。要是就这一条啊,我还真舍不得送你呢。”

……

表姨回美国了。高洋将那项链送给了女朋友。

“不要白不要,哼!这是西方最时髦的项链呀?真没想到表姨会这么大方!来,我给你戴上!”

女朋友戴上了项链,高兴得连眉眼都在笑:“哎呀,这是什么做的?得多少钱哪?”

“不知道,我想,至少……至少也得五百元吧?”

高洋和他的女朋友真的不知道这是用什么东西做的项链——扁圆形的珠子,发红褐色,明光锃亮。表姨父是美国一家大公司的高级职员,生活富裕,穿用考究,因此,表姨戴的项链还能不高级吗?

两个人都很高兴。

……

一个月后,高洋去旅游胜地石林出差。那是个有山有水有古迹的地方,他办完公事便到山里游玩。

忽然,他看见山道的边上有几个小女孩儿正在卖什么东西。

嗯?项链?

天哪,女孩儿面前的地上,摊着一块农村家制土布,在布上面一条一条摆着的就是——这项链!

扁圆形的珠子,发红褐色,明光锃亮……

“是你们这儿出的?”

“是呀!您买一条吧!”

“这是用什么做的?”

“黑瓜子。嗯,外面涂的是透明漆。”

“黑瓜子?”

“对。嗳,您买一条吧,留个纪念!连外国人都喜欢呢,说这是最有现代感的工艺品。”

“多少钱一条?”

“不贵——两毛五!”

找“帽子”

蒋子龙

这一下可叫金流傻眼了,他站在教育局大院中间的花坛旁边木呆呆、懵懂懂,像一棵被落霜打蔫的老水仙。他本来就是立身无傲骨,遇事缺主见的人,这一刻他真想一头撞死在花坛的岩石上。同村的右派分子一个个全都摘帽改正,落实政策回到城里,只剩下他没人管,没人问。今天他来到原工作单位——教育局查问,组织科的同志一查档案,全局的右派分子全部改正完落实政策回城了,记载右派名单的老册子上并没有金流的名字。当初既没有给他戴上右派帽子,现在只好回去。

“天哪,当初明明是把我打成了右派嘛!不然为什么要把我赶到农村去?”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当初整你的人已经不在教育局了。”

二十多年来,金流对右派这顶帽子既厌恶又害怕。可是如今这顶帽子对他来说,犹如吉祥鸟,恰似财神爷,变得无比珍贵、无比重要了。却偏偏在这时候右派的帽子飞走了,没有这顶帽子,他的名誉就得不到恢复,政策就得不到落实。往哪里找到这顶得而复失的帽子呢?传达室的老王头看他可怜,走过来拍拍金流的肩膀,真心实意地对他说:

“你去找找老隋,求他给你证明一下。”

对,金流挨整的时候老隋是教育局的书记,他会证明自己是右派。金流打听了五十个人,跑了五十个地方,最后才在一家高级宾馆的小会议室里找到了老隋。没说上两句话,老隋就想起来了,眼前这个傻小子当时作为右派上报过,上面没有批。后来同右派分子一样待遇,送到农村去了。现在,怎好认这笔账?老隋斩钉截铁地说:“金流同志,我在教育局当书记的时候,绝对没有把你打成右派分子,这都是有档案可查的。”

金流又气又恼,还想辩解。老隋一挥手:“现在我有重要的会议,你的事同你讲清楚了,你没有什么落实政策的问题,现在还是回去好好工作。”说罢,迈着方步,走到里间去了。

金流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宾馆,嘴里还在喃喃地咕哝着:“帽子,我的帽子……”

102.茶渣 / 曾子云

范俊进机关快二十年,同他一起来的,早已官至副厅、正处不等,他还是个副科长。

科里有三个副科长。正科长“下海”去了,位置空着。他是排第一的副科长,又是局里元老之一,可局里一直好像没有提拔他的意思,他终日惶惶惑惑反思自己哪方面做得不够,或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上司,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就这样过了两年,科长补缺的事仍然挂着,妻子嘲笑他说,像你四十大几的年龄,若换上别人,官早做腻了,给你个科长有啥味?有时间不如跟我爸学种兰花,一棵兰花比你三个月工资强。

妻子的话虽刻薄,但讲的也是实情,罢罢罢,自此,他一下班就跟岳父去学种兰花。

种兰花需大量茶渣做基土。从不洗茶杯的范俊揽了办公室洗茶杯的活。在热水房,他备有只篮子收集茶渣,再放到热水房外无人注意的小平台晒干,周末待人走完再带回家。

源源不断的茶渣供给,保障了岳父的兰花事业获得了空前的发展,从几十盆变为百多盆。岳父满心欢喜,对他说:“你带回的是普通的茶渣,名种兰花要高级绿茶的渣,这种不行。”女婿说:“这不难。”

翌日开始,范俊把洗茶杯的范围扩大到局长室,那里常年饮碧螺春、白毛尖。

第一批兰花上市,范俊分得三千元,从没拿过这么多钱的他感慨万千,过去二十多年算白活了。

范俊自觉替人清洗茶杯,且常年不辍,局长说难能可贵。此话说过没多久,一纸公文下来,任命范俊为科长。

一次吹牛的经验和理论

孙绍振

和几个号称中国通的美国教授在一起谈幽默是很有意思的。许多中国人都在不断地说,中国人缺乏幽默感,我自己也常常有这样的感觉。倒是美国教授不同意,他们对中国的相声和民间笑话简直是着了迷,他们甚至说,你们中国人甚至比英国人更幽默,至于德国人和日本人就更不在话下了。我被他们说得将信将疑。

其中一个叫作查罗斯的教授拍拍我的肩膀说:其实你自己就很幽默,按照美国幽默理论,再放松一点儿就可以进入非同一般的境界。我问他们什么叫“放松”(relax),他说,就是不要那么谦虚,要敢于吹牛。这是最著名的美国幽默理论。我不得要领。后来在他的书桌上看到一本美国笑话集。其中一则对我很有触动,说的是一个美国老祖母看到自己的孙子在念小学课本上林肯的著名的《葛第斯堡演说》,就说:“看我的孙子多么了不起,林肯活到五十多岁才会《葛第斯堡演说》,我孙子才一岁就会念了。”我觉得似乎开了窍。

不久以后国内一所大学邀请我去作演讲,时间约定了。可就在那前两天,大学的学生会来电话:希望更改时间,原因是同一时间有一个青年歌手大奖赛,就在我演讲的会场对面。但是我的时间表已经排满,无法更改,对方又不愿取消,逼得我只好按原定计划前往。

车子开进校门,远远看到会场外面围了一些人,可是会场里面的座位却空了不少。这时,我多少有点儿发怵,我的自尊心是多么脆弱呀!我一边往会场里走,一边想:这些站在门外的听众是一批动摇性最大的家伙。他们显然随时准备脚底揩油,只要我开头几句话抓不住他们,他们纷纷离去的脚步声就可能转移会场内听众的注意,弄得他们东张西望、交头接耳,把会场中聚精会神的气氛迅速瓦解,这自然会打击我的自信心,最后是惨败而归。

这时,我想起在美国教授家看的一本幽默故事,说是一个钢琴家到一个城市去演奏,一上台看见座位有一半是空的,于是他说:我深深感谢你们这座城市观众的热情与慷慨,因为你们每人都买了两张票来看我的演出。我想用类似的话来开头,但不知怎的好像一下子说不出口,气氛也没有热烈到那种可以即兴调侃的程度。我又想到一些前辈学者常用的开场白,例如,本来是不想来的,对这个问题,研究得不够,演讲中难免有错,请大家批评指正。这显然更不对头,不但老一套,而且有点儿虚伪。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了查罗斯教授的话,放松,吹牛,不要怕不如青年歌手漂亮,就是怕,也吹成大无畏的样子。

我灵机一动,干脆放开音量大吹,首先把那站在门外的动摇分子镇住。我还想起了一个著名将军讲的一段话:“一上战场,就横下一条心,老子今天就死在这儿了,完蛋就完蛋。”我把“死”字,改成了“吹”字。这样一想,我不但不紧张了,反而觉得灵感来了。沉吟未决的几种开场白不翼而飞,我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吹了起来:

“今天,我走进会场的时候有一个感想:那就是要特别感谢那些站在门口和走廊里的同学,因为他们是用身体语言给我鼓气,宁愿站着也要听我老头子讲完。而且他们是经过慎重选择的:在老头子的美和少男少女的美之间,他们选择了老头子;在说的和唱的之间选择了说的。因此,他们相信:说的一定比唱的好听。”

我话还没有讲完,满场就欢笑起来,掌声真像一位台湾诗人所写的那样“像鸽群四起”。而那些站在门外的动摇分子也笑着涌进了会场,一些被掌声和笑声吸引来的过路的大学生只好挤在门外,有的就爬到窗户上。

一种和谐的气氛,台上台下互相交流、互相鼓舞的气氛形成了。以后,哪怕是我一举手、一扬眉,乃至一次偶然的口吃,都引起了热烈掌声和笑声,我的自身感觉达到一种峰巅状况,我在记忆中那是我几十年讲课、演说生涯中最幸福的享受。

后来,我把这个经历告诉了查罗斯教授并且感谢他美国理论的启发。他笑了笑说,其实,他应该感谢我。因为他观察过我,每逢我认真严肃地讲话,总是很枯燥,很平淡,而每当我和好朋友一起高谈阔论,吹牛、放炮、骂人、造谣,我的语言就特别有趣,表情也格外生动可爱。

“其实,”他拍拍我的肩膀说,“美国根本没有什么吹牛构成幽默的理论。”

游戏气节

嫣然

儿子忽然向我要《三国演义》看,让我吃了一惊。问他原因,他说正在玩一个叫作“烽火三国”的游戏,所以要看《三国演义》。本来我一直反对电脑游戏,觉得那纯粹是误人子弟,但如今看到电脑游戏能让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自觉自愿地读《三国演义》,于是觉得这些游戏也不是一无是处。

只听儿子边玩边说:“奇怪了,为什么武安国被抓住之后招降了三次就归顺了,而这个孔融怎么也招降不了呢?”

我问他用什么方法招降,他笑我笨:“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用金子呗,用五百两金子就能招降一次,以后每次加五百两。第一次招降武安国的时候,给了他五百两金子,他说:你乃叛军之徒,吾安能降你?第二次招降就给了他一千两,他又说:忠臣不事二主,焉能降你?第三次给了他一千五百两,他就不这么说了,他说:吾三生有幸,愿跟随大人一生一世。就这样被招降了。”

我大惑不解:“他被招降之后会不会再一次反叛呢?”

儿子胸有成竹:“不要紧,再给他点儿金子,他的忠诚度就提高了,就不会反叛了。”又听儿子说,连诸葛亮都被曹操招降过。我就忍不住咧嘴:这是哪儿跟哪儿呀?说电脑游戏误人子弟一点儿也不冤枉。

儿子继续往下说:“你说这个孔融就怎么也招降不了?我现在已经招降八次了,花了四千两金子,孔融还是不降,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听了大喜,告诉他:“孔融是文人,文人不爱金子,讲究的是气节。气节,你懂吗?”

儿子显然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仍是一门心思忙着招降孔融,甚至把他的兵马粮草都卖了换成金子。我不跟他一般见识,开始从我的书橱里翻书。孔融让梨他老早知道了,不用再找,我要给他找文人的气节,找文天祥,找管宁割席,找赵广拒画,想等一会儿给他好好上一课。

我在这边忙活,儿子也没闲着,只听他在那边自言自语:“怎么都一万两金子了还不行呢?都二十次了,孔融再不投降我就要破产了!”他在那边着急,我在这里窃笑:小子,文人都是有信仰的,金子有什么用?知道金子在文人眼里是什么吗?阿堵物!记不清“阿堵物”出自哪里。又是一阵好找,好不容易找到了,于是抱着一堆书过去准备开讲。不料走到他身边,正逢儿子欢呼一声:“成功了!我一共花一万一千五百两金子,招降到第二十三次,孔融说:承蒙厚爱。大人德高望重,小人愿效犬马之劳。”

我一听,傻在半道儿,手里的书掉下来,把脚砸得生疼。

想象的故事

郑国伟

这些年我一直在后悔,后悔我出生在一个偏远落后、信息闭塞的小山村。

在我的周围,全是些质朴、本分、憨厚的农家人,他们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句句话里榨不出一丁点儿水分,就连教我们识字的先生也不例外,因此我没有多少想象的细胞。